【光子創作專欄】〈記憶中的小圈子〉

　　 夏日的陽光實在蒸人，早晨也不用鬧鐘，自然地就被窗外那迎面襲來的暖意給熱醒了。我迷糊地遊走到洗漱台，手捧一波波冰涼的水澆醒自己，再沖上一杯拿鐵，拿出烤箱裡焦酥的可頌，臥坐在窗前，隨意飄想著。

　　 想起昨天無意間翻到以前高中同學的網頁，忍不住也去搜了搜其他人的。看著她們所展示的生活，依然是那樣亮麗多彩。一張張照片紀錄著在網紅景點的打卡，她們個個妝容精緻，打扮得都是時下最流行的樣貌；去的餐廳裝潢得繽紛有致，吃的美食看來雖菜色平常，卻也因為用好看的餐具盛著，美麗的佈景襯著，再有稍加用心的擺盤，而要價不菲，吃著也富貴了起來。這樣的生活是許多同齡人所羨慕和嚮往的。她們擺著不同的姿勢笑著，而我看來，卻又是如此地一致。

　　記得從前她們總在課堂都過了半節才進到教室，手裡提著剛買好的早餐，直直地走進來，也不羞澀，嘴裡喝著奶茶，翹著腿，拿起鏡子就在課堂上大肆化妝，自顧自地與一旁同樣遲到的同學聊起了天，完全視老師於無物，不禁覺得眼前所見的美圖不過是表象罷，不知追蹤她們的粉絲有沒有看過這景象。

　　升高二那會兒，驟然離開高一時要好的朋友，來到了陌生的新環境，總是難以懷著善意去面對各種新面孔。起初大多人都和同樣被分到一個班的老同學聚在一起，即使過去不甚熟絡的，此時都成了彼此唯一的依傍，不過同時卻也暗中窺伺著，搜羅著自己想找的新朋友。有的人看長相，看打扮，有的人看氣質，看面相，也看對方身邊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物。其實仔細一瞧，便可從人人眼神交會的閃爍和迴避中看出端倪，各方勢力範圍早已初見定形。

　　有一群同樣都是舞社的女孩們很引人矚目，她們彼此之前早就認識或有所耳聞，或因為是誰的女朋友，或因為誰的男朋友是某號人物，也可能是因為長得好看而被注意，種種的原因使她們自然而然地就聚到了一起。她們有個共通點，那就是都化了妝，而初見面時聊化妝便是再合適不過的話題，只不過出乎我意料的是，這竟是一個聊不完的話題。她們從用什麼牌子的粉底液、遮瑕膏，聊到口紅色號，再分享彼此畫眉的技巧，至於剩下的，已經把我給聽糊塗了，當時的我只記得這些，其他的產品和性能是我還未耳聞的。

　　從前我還鄙視那些上學化妝的女孩，自以為不化妝才是清新脫俗的，不願沾染半分脂水，生怕自己與那些人混淆了，一心只想要與眾不同。即便總有人時不時來鼓動我，卻也拗不過我的執著，不過現在想來也覺得好笑，因為這樣的堅持只持續了一個多學期。某一天午飯過後，我終於鬆了口，她們合計著給我畫了一彎俐落而柔態的眉型，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在臉上做文章。回家的路上總感覺有人在瞧我的眉毛，眼睛止不住亂飄，神經亂竄搞得我心跳加速，好不容易才到家，直到鏡前端詳了一陣子，起初總覺得突兀，久而久之也習慣了。

　　原以為這是僅有的一次，沒想到卻學會了自顧自地鑑賞起來，至此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我發現一雙眉的型態可以決定整張臉的調性，乃至影響一個人所散發的氣質。以前並沒有覺得自己眉毛淡會顯得如此蒼白，現在稍加修飾後才忽覺，原來從前看人看己都只看了個輪廓，許多細節之處都被我那明晃晃的大眼給忽略了，才知原來聚焦後的畫面是如此清晰而生動有趣，真是開了一扇新世界大門。

　　 不過我心裡還是五味雜陳，既覺得她們整日聚在一起只聊化妝，聊午餐吃什麼，要不就各自玩各自的手機，或嘻嘻鬧鬧個沒完，好沒意思。然而她們又因個個有著一副好底子，加上會打扮，一排走在長廊上也是不由得為之一驚。她們總是談笑風生，看著自信而無畏，一前一後地手挽著手，緊密地貼在一起，一旁經過的人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撇頭扭身，讓開路給她們走，彷彿多停留一秒都是多餘的。而她們也那樣理所當然。

　　還記得分班沒多久課堂上要分組時，也有幾個說起話來低聲細語的女孩找過我，但我竟下意識地高傲起來，生生給人回絕了。想起來我也實在虛妄的很，是誰給了我這樣大的權力？往後在旁人看來我與舞社的那群女孩是一夥的了，即使我並沒有把誰認定成真正的朋友，可年輕氣盛時，總喜歡活得張揚些，而作為掌控聲勢的一方，說起話來也顯得有底氣。

　　現在回想那段與她們打交道的日子，依稀只剩下一些模糊的面孔從眼前閃過。當時在糾結的午餐吃什麼，討論過的哪個學長，還有從她們那默默聽來的諸多八卦，早已不記得了。

　　有時候也會想，當時應該多留點時間給自己，多看看書也是好的，可又想到，在那樣被她們的嘈雜聲籠罩的教室裡，哪有我的容身之處，最後還不是靜不下來，跟著一起胡鬧算了。以前我也看不慣她們這樣打擾教室裡的其他同學，但我又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制止，或說我不想為了別人而讓自己陷入危險之境吧，她們可是最愛嫌言碎語的，而那聲響在我聽來又是如此地毫無遮掩，轟如雷鳴。還是自私自利，可我好像也沒辦法。

　　 兩年流水般過去了，當時只覺得時間過得好漫長，如今也可以拿來當作回憶玩味。那天畢業典禮後大家相約聚餐，於我而言卻是最後的散夥飯，大家討論著暑假要去哪裡玩，而我只是聽著。心裡默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與誰的見面，對她們任何一人所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要格外寬容些，心平氣和些。

　　那天過後和她們就再沒了聯繫。上了大學，認識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圈子，然而這次是自己選擇的，可以以一個人身份遊走於個個生態，不必再整天被那四方的空間束手束腳著，這樣全然的自主權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即使小團體依舊會存在著，但在這樣開放的環境裡，我們都自在了許多。

　　窗外依舊炙熱，房中的冷氣還嗡嗡響著，稍微收拾了下桌面，起身去拿妝檯上那隻用鈍了的棕灰色眉筆，夾起額前的碎髮，熟稔地，用那最輕盈的筆觸，順著毛流勾畫出眉型，再向下帶出一筆自然的尾，而後細細填補空處，梳開眉頭，於是離開那貼在鏡子前的臉，昂起下巴，又左右來回看，眼角嘴角露出滿意的笑容。

淡江大學女性文學研究室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