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做愛,即使不能真正治癒心裡的傷,牠還是渴望能被擁抱著,即使滲著血也有人願意將牠抱緊。
本次的創作專欄作品為〈Paradise〉,以日記形式紀錄女孩與女孩的性慾初探,以聖經裡夏娃被蛇誘惑初嚐禁果為軸心,主角將自己比喻成聖經裡的夏娃,朋友比喻為伊甸園中的蛇。Paradise一詞多義,可以是天堂、樂園又可以是伊甸園。
吃下禁果後,波希那幅三幅畫《人間樂園》浮現在我的腦袋裡。
左幅伊甸園,中央是人間樂園,右側則是地獄。
畫中的神將夏娃介紹給在草地上的亞當時,他對夏娃的凝視總讓人不舒服。他們並不相愛,只為了完成神交代的任務——繁衍。直到夏娃被蛇誘惑,將禁果給了亞當,他們才能真正體會到性愛的歡愉。中央畫作裡有數百位男女,甚至動物也交纏在人類間,發狂似的放縱情慾,而這些人類終將落入右幅所畫的地獄,被那些在人間煉獄當成玩物的動物們虐待與折磨。
我觸碰了罪與慾的禁忌,最終也會落入水深火熱的地獄嗎?我的罪惡能夠被赦免嗎?我沒有回頭的路了,我愛上她了。
我常在那個通往家到學校的公車上,思考和你的關係。為什麼呢?因為那時是唯一能放空的時間嗎?應該不是,畢竟連上課都在胡思亂想。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是每次都坐這班公車去找妳,從山上前往平地的顛簸不平正反映了我悸動的心。那是愛嗎?或是喜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造成妳的困擾。
妳曾問過我最喜歡跟最討厭的季節是什麼。我跟妳的答案如出一轍,討厭夏天,喜歡冬天。長大後追根究柢,發現自己討厭的並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本身的小缺陷。夏天是顆甜甜圈,它美好的地方在於麵包的香氣和糖粒,而不是缺陷的那顆洞。我不否認夏天也有美好的事情發生過,也願意承認冬天總有些彌補不了的缺陷。
我討厭夏天的濕熱,討厭妳無聲無息拋棄我的夏天。但我沒辦法討厭第一次跟妳接吻的那個夏天,那個跟警衛玩你跑我追的夏天。我喜歡冬天的氣溫,喜歡跟妳偷偷在樓梯間擁吻的冬天,喜歡我只抿了一口藍柑橘,就開始裝醉倒在妳的床上的冬天。喜歡妳看出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冬天,那引起鬱症的冬天,那沒有人過的聖誕冬夜。
是從哪裡開始錯了?是妳先開始的?還是我?
那時妳跟我隨口抱怨了一句:「突然好想接吻喔—」老實說,我聽到時以為妳有病。但我還是好奇了問一下:「妳技術很好嗎?」
「要試一下嗎?但妳不能喜歡上我喔。」在那瞬間,我的心臟開始不聽使喚地亂顫,早已忘記在學校,被你魅惑的話語吸引,妳是神聖伊甸園中的蛇,而我是被蛇蠱惑吃下禁果的夏娃。你把我拉進女廁,鎖了大門,我來不及反應,就已貼到了冰冷的牆邊,妳輕輕抬起我的下頜,對著我那還未經世事的唇瓣覆蓋上去,宛若電流通過般頓時讓我四肢無力,妳再一把接過我的腰,趁亂時勾起我的舌頭,此時我們終於交換了最柔軟的地方,互相纏綿。我能感覺制服裙下有一股暖流正慢慢流出。
「技術真的很好吧?」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伸手往我裙下一摸。「親一下就濕了嗎?」我衝進隨便一間廁所,處理那尷尬的液體,順便處理我複雜的情緒。這些錯綜複雜的情緒,揉和著我為何對同性有生理反應的羞恥心、在公共空間做這種事的羞恥心,和第一次接吻感到的害臊。
回到家後我一直在想,我是純粹的享受接吻帶給我快感,還是接吻時被摟住的溫暖,能明確感受對方的體溫。之後我們又約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無數次,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出錯,我好像違反了我們之間的約定,我沒辦法遵守「不喜歡上妳」這條禁忌,才十六歲的我無法劃清界線。
尼古丁總會蔓延身上每條神經,觸動深層的恐懼。「我無法愛上所有人,所以才說不能愛上我。」蛇在某次歡愉的事後菸時刻,說出了她的肺腑之言。
「放心,我不可能會喜歡妳。」謊言是為了維護好不容易建立的虛假世界,以及我剩餘的尊嚴。
冰山不能被融化,我很肯定。那時候的妳看起來很憂愁,卻不願意對我說。那時的我帶著一顆要解救眾生的聖母心,總覺得能救贖妳。現在千瘡百孔的我,看到「救贖」一詞就覺得刺眼,對方竭盡心力想拯救妳,自己卻無法對這份感情做出回應與承諾,這份無力感讓我墜入了深淵。
她無法回應蛇每一句痛苦的悲鳴,每一次哀戚的嗚咽,只要蛇每次帶著修眉刀割出的傷痕回來樂園,她就蹲在角落哭得撕心裂肺,哭喊著為何沒能力拯救蛇,蛇跟她說,沒有任何人能夠拯救牠,夏娃不明白。她始終為每次回來的蛇包紮傷口,看著堆積成山的生理食鹽水和紗布,她一直在想為什麼蛇要去外面把自己弄得一身傷再回來讓她收拾善後?如果當時的夏娃有想到,那些外顯的傷痕並不意味著什麼,只因蛇的內心太過煎熬,無法乘載的痛苦就只能宣洩在肉身。就像做愛,即使不能真正治癒心裡的傷,牠還是渴望能被擁抱著,即使滲著血也有人願意將牠抱緊,可是破碎的自己不能給予夏娃任何承諾。
妳發現了嗎?我吃下的禁果、觸犯的罪惡,將驅趕著我離開這僅屬於蛇的伊甸園。我壓抑著罪惡感,一邊試圖隱藏我對妳的感情,一邊做著情侶間會做的事——出去玩、回對方家、做愛。若我就這麼一直藏掖著,這樣似有若無的關係能不能延續?我也清楚知道世界上沒有恆久存在的事物,哪天膩了,我很快就會被趕出去。為什麼我這麼矛盾呢?已經猜到了結局,卻還想帶著滲血的傷疤與妳共舞,我們相擁著,我卻沒那個能力承接你的悲傷,妳每割下一刀,就好像是我在流血。
我曾想過,我們乾脆手牽手墜入地獄算了。我也想更靠近妳的痛苦一點,我也學會了自傷,我好像能理解妳了。看著刀片輕輕一劃就能從皮膚透出血珠,從我難得白皙的手腕綻放出花,當淚水氾濫到嘴角,我才明白我不是為妳而割的,妳也不要太自責了,至少修眉刀劃開了我不願面對的痛苦。
故事的最後夏娃被趕出伊甸園,因為跟她待著,蛇也有罪惡感了。牠覺得牠親手玷污了一個純淨的靈魂,將清澈的水染上了墨色的黑。在趕走夏娃的那天,蛇說:「不要再愛上我這種人了。」
她雖然物理上離開了樂園,心理上卻沒有,在伊甸園有痛苦也有快樂,對夏娃來說在那裡體驗到了所有的第一次,至少她學會了正視自己的痛苦,不想再為了接住其他人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傷,也不想將受到的傷轉移到任何可憐人身上。
離開妳以後,有次看了《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就跑去輔導室哭了兩節課,放學後在公車上繼續哭,哭到口罩上都是鼻涕。我不知道我到底怎麼了,過度投入於劇情導致把自己帶入到角色嗎?現在想起來還是很荒謬,我們跟主角哪裡像了,妳又不愛我。也許是認知到這點,我才哭成這樣嗎?
妳過得好嗎?應該過得比我好,如果此刻是地獄,那可以驗證真正的地獄不是《人間樂園》那樣了。我所知的地獄,每天都睡不著,睡著了又做惡夢,早上吃抗憂鬱藥都會去廁所吐出來。
我是無神論者,但妳發現了嗎?即使是身處伊甸園,那象徵生命的粉色噴泉中,在洞口象徵愚笨和惡魔的貓頭鷹注視著上帝、亞當和夏娃。這看似安全,欣欣向榮充滿生機的伊甸園,卻充斥著危機,牠睥睨著純潔的人,誘惑他們吃下知善惡樹的無花果。那些人們到了人間樂園享受性的歡愉,無論是人或獸,七宗罪裡傲慢的駱駝、色慾的熊、暴怒的鴕鳥、懶惰的豹、暴食的貓都圍繞在一起跳起環形舞,時間的齒輪不停在轉動,毫無節制的耽溺於性,男男女女,交疊在被挖開的水果中,製造著醇美的蜜液。
波希也把自己畫進地獄了,他是不是也是享受惡與慾的一員?貪戀人間的美好?將惡人畫進畫作,審判他人的同時,他也審判了自己。知善惡樹上的蛇也一定邪惡嗎?誘惑夏娃吃下了無花果的那一刻,她才不再依靠神,擁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有了蛇的善惡二重,這何嘗不是種幸運的墮落。
我不曾後悔吃下禁果,倘若這一切都未曾發生,我就不存在如今所擁有的感知。不禁想起三聯畫的外部圖,神一直都在注視著創世紀的這一切,神會原諒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