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對我的態度變得古怪,他開始喜歡找我麻煩,為了一點小事就破口大罵,我總是忍下來,不願和他有任何一點爭執,我知道他只是心裡覺得不舒服、不快樂,他只是在宣洩自己惡劣的情緒,他是我的家人,我仍是愛他的。
「巴納比,我告訴你,我不可能養你一輩子。我不想管你那麼多,你看看你,都這個年歲了,難道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還要我不停給你叮嚀,不停為你送東西,你當我很閒是嗎?」
我沒說話,只是靜靜聽著。
「如果可以,和你的妻子走遠一點,別回來找我,去過你的生活,享受你夢想中的天堂,我想你的人生已經足夠了,不必有我,你也會過得幸福美滿,你說是吧?別再叫我叔叔,少得在人家面前丟人現眼。」
我沉默著。
「你是啞巴嗎?你不說話嗎?」
「你大可不必回來見我。」我冷冷地說。
他一氣之下,就再也沒有回來看過我,也沒有打過任何一通電話。我的倔脾氣仍是這樣,我想多年以後也會是這樣,我時常反悔,反悔自己為何當初會說出那樣冷酷的話,深深刺痛他的心,後悔自己不願表態,不願低下頭去告訴他,我是愛他的。我不願這個世界上任何人為我受傷,卻一直做出事與願違的事情。為何我是如此地無情,這個世界不容我的存在,我卻還在頻頻掙扎,求一個生存的所在。
其實早在某個時候,生鏽翡翠的閣樓多住了一個人,那個人沒有付過任何一點房租,不過我認為他沒有危險性,又基於那天觸摸到他手時的震撼感還停留在手心裡,所以就這麼讓他住了下來,這件事叔叔和父親都不知道,也不打算讓他們知道。
「小傢伙,求你了,我沒地方可去。」
在第一次進到法蘭西家偷東西之後,那個賊蒙著黑布又回到這裡,他拿給我一條。他叫戴納,整整大我十歲,直接稱他名字貌似不怎麼介意,所以我就持續這樣直接稱呼他。戴納說當賊有當賊之道,所以要我盡情地配合他,讓我感受偷東西的快感,我想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刺激的瘋狂行徑。這或許也算是一種工作,就像《紅花賊傳奇》一樣,雖然我們不可能因此成為傳奇,還有機會去坐牢。
戴納住在閣樓,雖然閣樓幾乎什麼都沒有,不過他有一條被子,我只要在晚上去找他時,他就會消失不見,後來常常發生這種事,所以我也習慣了,他說那是偷東西的好時機,有時他會帶著我去,有時不會,他會要我拿巾子把臉的三分之二蒙住,我們潛入法蘭西家第二次的時候是凌晨三點半。我也許還存在著某種愧疚感,畢竟那就是一件不正當的事。
我們沒有搬走他們家所有的財產,那實在是太多了,我想伯父藏起來的家傳寶藏比我們偷出來的還多吧,法蘭西小姐也說其實偷那些東西對他們來說不構成太大的影響,只是那些東西可以讓我和戴納過著奢侈的一整年呢。
讓人很難相信吧。有人就是可以這樣富有。
我沒見過戴納到底長什麼樣子,只在路燈旁看見他有一頭大棕髮而已,白天大多都在睡覺,平時我也不會刻意爬了五層樓梯,到閣樓去打擾他,到了晚上他就會蒙上面巾,也無法看清楚他的樣子。
我實在很好奇,但沒有機會好好地盯著他看,甚至觀察他。雖然天天生活在同一棟房子裡,對他卻感到一無所知。我想大概因為他是一個賊,賊都不會想讓人知道他是誰,他長什麼樣子,甚至不會有任何家庭背景。只要有人一洩漏機密,他就會害怕得不能自己,他強烈地保護自己,可能也會為了被看見臉蛋而長久感到沮喪不已。知道這些是因為,《紅花賊傳奇》裡就是這麼說的。
有時候一個人在大廳的時候,書會整齊擺在櫃子裡,地上會放著沒看完的食譜,我會用爺爺留下的音響播起一些輕快的老歌,那些歌會讓我感覺很棒,很濃郁,像冰箱裡的乳酪條一樣,對,就是像冰箱裡發著濃厚酸味的乳酪條一樣,就是那種感覺。我會幻想著戴納突然醒過來,走下樓梯跟我要食物的模樣,要不然就是告訴我他想和我一起吃午餐之類的話。可是這從來就沒發生過。
我希望他能走下樓梯,然後走過來和我一起看書,或是互相了解彼此一下也好,他老是冷冷地說了幾句,就不見蹤影了,三餐也沒有一起吃過,我甚至感覺他根本沒有在進食,不過這大概是不可能,不然不可能活得這麼久。我真的很想告訴他,其實我們可以像兄弟一樣相處、生活在一起的,我一個人,也是一個人,他一個人,也是一個人,何不讓這個家有些對話呢。他會不會真的太過於拘束了。
我想他真的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
就在往後某個神奇的早晨,我起得很早,為了嘗試昨晚研究的早餐食譜,我打開窗戶,讓廚房保持通風,食材都已經準備好,正要開瓦斯時,有個人悄悄接近我背後,睡眼惺忪地走進廚房,你要做早餐嗎?能不能連我的份也一起?他說。
我被嚇了好大一跳,哇嗚――的叫了出來,一瞬間心臟差點跳了出來,還好它挺收斂的沒有製造任何麻煩。
「啊!對啊,我要做早餐。」
抬起頭來第一眼看見的是他發著閃光――寶藍色的眼珠子,凌亂卻瀟灑的大棕髮披散在肩上,我心頭猛然一驚,原來這男人長得這麼驚人哪,那透白的肌膚、又瘦又高大的身材、小巧的耳朵、秀氣的眉毛和濃密的長睫毛,真是太神奇了,他的臉蛋漂亮得像個女孩子,不,簡直比女孩子還要精緻、動人,那雙眼睛就足以撼動人心了,那樣冷漠無情的黑布底下居然隱藏著這樣令人稱奇的臉龐。此時此刻,我看得出神,我來生有何等榮幸能見到如此漂亮的人?眼睛一刻都無法離開那驚心動魄的容貌,卻被他的一句話猛然打斷。
「能吃嗎?」他說。
「廢話。當然能吃,不吃也罷。」
「煮快一點,我好餓。」
戴納穿著一套深藍色的居家睡衣褲,盤著腿坐在地毯上,左手將手撐在腿上,右手則翻閱著食譜,一副被警察拘留的小孩似的,突然覺得他真可愛,不像平常冷冰冰的樣子,我將兩份早餐裝盤好端到大廳的地毯上去,再回廚房去泡了兩杯熱英式奶茶,放在他面前。
「好了。」
「奶茶沒有冰的嗎?」
「早上喝冰的對身體不好。」
「知道的還真多。」
我沒有理會他,繼續享用著我美好的早餐,不時眼睛會飄向他,也許是想知道他覺得好不好吃,不過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有靜靜地用叉子吃著,音樂應該不會讓他感到不舒服吧,我想,每個人聽了都會感到很快樂的吧。我發現戴納的頭微微跟著音樂擺動,像水草一樣地搖,水裡的水草那樣。不曉得他有沒有聽音樂的習慣,他大概也聽膩了我播的專輯了。
「那個,你早上要出門嗎?」我輕聲問他。
「沒有。」
「那你這麼早起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就突然醒了,我從來沒有在早晨醒來過,我想是今天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吧,要不然不會有這麼奇怪的現象出現的。我試了好幾次要把眼睛閉上,但就是不行,完全閉不起來,眼睛像被什麼東西架住似的,也不感到疲倦,所以只好起床,讓我好好地度過不尋常的這一天。你有感覺過吧,不尋常的一天。」
不尋常的一天?倒是沒想過,我暫時無法發表想法,因為我沒有任何想法。只有認真地吃著自己做的新早餐,想知道有哪裡需要改進。
「那今天有打算做些什麼嗎?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吧。」
「你白天在家都做什麼?」
「每個禮拜一整理花圃,包括外面的草叢地,會把它們全部弄乾淨,我不喜歡雜草叢生的樣子,整理大概會花上一整天,整理完會把割下來的草裝在垃圾袋,垃圾的話必須等這一帶的垃圾車經過才能倒,三個禮拜會經過一次。禮拜二會閱讀,會在一天內看完一本書,比較喜歡偏奇幻小說,或是文學小說,我會播著音樂和泡一杯卡布奇諾一起享受。」
「我不喜歡看書。」
「禮拜三是休閒日,我會騎腳踏車到處走走,或者是逛市區一圈,也會逛田園小徑,途中休息喝咖啡時有認識一些女孩,那些女孩好像永遠都在那裡似的,我每次騎過去都會見到她們,有時候我會停下來,有時則不會,有停下來的時候她們會開心地向我招手,要我和她們一起喝咖啡。會在天黑前回到家,路上我會順便購買烹飪的食材,保存期限盡量挑能超過一個禮拜的。」
「不健康。」
「當然比一天就過期的還不健康,但我一個禮拜只能出去買一次,不過會盡量挑選保存期限不要超過一個月的。」
「繼續說。」他聳聳肩,表示同意。
「禮拜四下廚,我會在前一天晚上研究新食譜,盡量會挑家裡有的食材烹飪,隔天就可以直接做做看,不可能一次就成功,味道總是很難調整,鹹甜總是不一致,要是做蛋糕或甜點之類的話,蓬鬆程度和軟硬總是要花上一些功夫,別小看廚房這麼小,我總是能盡力做出一些靠手和烤箱就能做出的美味東西,製做的過程中我一樣會放音樂。」
「我在閣樓有時會聽你播上一整天。」
「有音樂存在的生活對我來說是最奢侈不過了,它比一切物質都還要有價值。如果能把音樂融入到人們的生活裡,我想犯罪就不會發生了。」
「天真的小傢伙。」
我也學他聳聳肩,表示是他對我造成影響的。
「禮拜五常常找不到事做,目前還在決定到底要做什麼好,通常想著想著會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如果真的花上一整天思考這件事就會感到空虛,你老是在閣樓睡著覺,我想禮拜五是需要撥一些時間和你相處的。現在剛剛好,你醒了,你有什麼想法嗎?」
「沒有,我對這裡並不熟,對生活也不抱任何樂趣。」
「那又得花上一整天的時間了。」
「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五。」
我們雙方開始陷入沉思,希望他能提出一點意見,因為已經這樣過了好幾年,我不希望星期五總是空虛的,像是一盞通了電卻無法發光的燈,這天就是那樣,沒辦法,它幾乎無法改變。我試著去改變這一天給我帶來的空洞,我想戴納的出現可以有一些想法,好讓禮拜五能有所不同。
「你想過嗎?要改變一件幾乎不可改變的事情,是多麼困難。」
「沒想過要改變。如果有的話,那就是今天。」
「說的沒錯,我希望能在今天做一些『不一樣』的改變,這種改變或許不大,不過我想它會變得如此不同。」
戴納把最後一口奶茶喝完,然後打了一個滿足的飽嗝,然後像在想什麼一樣的發著呆。我將餐盤和杯子收進廚房,洗完放在架子上晾乾,再走到戴納面前坐下。
「有想到什麼了嗎?」
「沒有。」
對於他的回答,我故意笑著說:「你可以表現得熱情一點,我並不介意。」
我想我們還是出去房子外面走走,就能找到所謂的答案了吧。我告訴戴納,他聳聳肩並點頭表示同意,我想在天黑之前,我們就能找到所謂的改變了。
除此之外,我還發現了一件事――我的話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