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生鏽翡翠和戴納生活五個月了,一切都幾近於平凡,我卻感到幸福不已。戴納時常把頭靠在我肩上,報告他看過某本書的心得給我聽,冬天的早晨我們會一起剷雪,然後再一起吃早餐,每天都可以吃到已經不難得的戴納蛋,樹屋終究沒有垮下來,有時會去樹屋看看上面有沒有積水或積雪,這裡實在太常下雨,所以泥土都會稍微濕濕的,偶爾會到鄉下小路去散步,散步時一起談天,也會到郊外那間超商買食材或生活用品。
我仍沒釐清偷走他心的人是誰,也沒繼續追問下去,秘密永遠會藏在他心裡的某個地方,我只是不停瘋狂地回憶起我發高燒的那個清晨――溫柔且別於以往的他。他那樣的舉動,讓我既感到歉疚又享受,他沒有回到叔叔身旁,沒有回到任何地方,他只是一直待在這裡,像是一輩子都該待在這裡。有一天下午,我們閱讀完畢時,我默默地將《紅花賊傳奇》放到他手上,它是屬於你的,我說。你要送給我嗎?他問。我點點頭。你確定你要送給我嗎?我說:我確定。它是珍藏品,正是萬中選一――戴納輕輕地拿著它,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像要確定我的心似的。他收下了,然後苦惱地對我說:「我想未來,我也許會將它送給偷走我心的那一個人。」
你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嗎?我曾這樣傻傻地問他。我對每個人都這麼好,除了你之外,他說。什麼意思?我問。他又輕輕一笑,在我耳邊如雲般輕聲地說:這是秘密。
他是我心的竊賊,偷走我渺小的全世界。
我與叔叔、父親就此毫無音訊,我是個不孝順的孩子,倔得連一通電話也不願意打,我想我沒有倔到還在生父親要報警這件事的氣吧,但我就是不願意打,戴納告訴我,我家人一定會擔心,別做一個讓家人擔心的孩子。他們生育你撫養你,直到你長大,直到你有了自己的想法,你有了意識,你開始想反抗,你開始不認同他們的做法,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卻不懂得如何發揮你善良的心。那是他頭一次提到家人這回事,他說,他無論如何,家人對他做出再惡劣的事,說再尖銳的話語,他都會將一切忍下來,正因為自己發誓要當一個孝順的孩子。但還沒等他長大,還沒有了自己的想法時,就離開家,去當一個人人討打的賊。
我很想問為什麼,為什麼要離開家,是不是因為家人說了哪些過分的話,但我沒問,我認為這種事情不適合在溫暖的下午談起。
躺在大廳地毯上,某天當我們正要入睡時,我告訴戴納,我存了一些錢,想買台小貨車,打造成一台小餐車,可以在市區學校附近賣早餐或午餐,賣一些學生愛吃的輕食,讓他們回家的路上也不會餓肚子。這樣我們的生活才會有收入,才不會一直都在支出,這樣遲早我們會將錢花光,他也不會因為沒錢又去偷東西,賠人又賠命。
「支持你,」他說,「因為你做的東西超級好吃。」
「才沒有。」我臉紅了起來,「你別誇張。」
「你就會在賣東西的時候,遇見你的真命天女,她會為了見你而每天來到餐車旁向你買東西,我相信她會比法蘭西還要上進。」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
「小傢伙,」他趴著,轉過頭來看我,「你的下一段戀情要準備開始了吧?法蘭西時光已經過去很久囉。」
「我不打算談戀愛。你在意這些做什麼?」
「怕你孤單呀。」
他露出的笑容,足以撼動我整個世界。直到清晨,我的世界終於平靜似水。
當天夜晚,我醒來,全身上下冒著冷汗,我又夢到同一個畫面,我和戴納躺在雪裡,戴納的眼睛不是寶藍色,而是黯淡無光的淺灰色,我手中抓著一隻洋娃娃,我將它埋進雪堆裡。一切都在我腦海裡旋轉,達到混亂和極致,這個片段瘋狂重播,導致我驚慌地醒來。
大廳裡很暗,我試著用手尋找戴納睡覺的位置,他不是背對著我,就是滾來滾去直到睡著,地毯、地毯、地毯,只有地毯,戴納不見了。
「戴納?」我小聲地叫了他的名字,不過並沒有得到任何一個回應,只有窗外狂烈的風聲。
我想暴風雪就要來了,昨天聽收音機時有預告天氣。在這種危險的時刻他去哪了,我趕緊走到電源旁按了一下開關,重複按了好幾下,竟然停電了,我沒辦法,只好走回我睡覺的地方再確認一次戴納是不是在這裡,可是沒有,我只好又大喊了一聲:戴納!還是無人回應。
四周寂靜地讓我只聽得見自己慌張的心跳,那傢伙該不會笨得在這種天出門去偷東西吧,好一個傻子,該不會在這種天還進城去吧,跑哪去了,到底跑哪去了,我那蔚藍大海上哪去了。
我突然想起了戴納很久以前講過的這句話,我想是今天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吧,要不然不會有這麼奇怪的現象出現的。我試了好幾次要把眼睛閉上,但就是不行,完全閉不起來,眼睛像被什麼東西架住似的,也不感到疲倦,所以只好起床,讓我好好的度過不尋常的這一天。你有感覺過吧,不尋常的一天。我正感受著那股不尋常,好比一堆魚莫名其妙從水裡跳出來一樣,想拼命去撿起那些魚,卻不知道撿起來是要扔回水裡,還是要放在地上任憑牠失去生命。
不曉得,也許我不會考慮這麼多。
我連忙穿了一件外套,爬上頂樓,一路摸著黑,確定陽台的門鎖緊了,在氣喘吁吁的下樓去,拿了鑰匙放進口袋,在心裡數了三、二、一。門一打開,暴風雪向我迎來,我出門去,趕緊把門關上,走到外面的草叢堆裡去,雪無情地打在我臉上,我用手遮住口鼻,只露出眼睛朝樹屋的方向走,走了很久,困難地爬上樹屋,戴納?你在裡面嗎?我又喊了一聲,裡面並沒有人在。
我趕緊下了樹屋,跑向翡翠莊林外的大路,那裡被雪堵住了,我只好用最快的速度徒手把將雪撥開,路燈也壞了,四周一片漆黑,只靠著月光照著,反光出有雪的地方,這要怎麼往市區去,我只有一台破腳踏車,可惡,我小聲地說。這時剛好有一個中年男子騎著摩托車經過我身旁。
「你好!請問可以載我一程嗎?」
「前面的路都堵住了,我老婆和小孩在家裡,要趕快回家免得讓他們擔心,沒辦法載你,實在很抱歉。」
「我的人可能受困了,拜託你!」
「真的沒辦法,很抱歉。」接著他很快地騎走了,眼看著風雪越來越大,要回家也不是辦法,我只好又繼續往前走。我對著老天祈禱,親愛的上帝啊,千萬別讓我的愛人受了傷、受了委屈,我願為他承擔,求您給他力量,讓他撐過這無情的風雪。別讓我這一生失去唯一的愛,他一定要平安歸來,我還想與他一起走過半個世紀,想為他付出,想知道偷走他心的人是誰,想讓他明白,我的心已經被偷走,被那個永遠都將待在我空虛的軀殼裡――我愛的他。
我往前走,一直走,每走一步,就祈禱戴納能馬上出現在我眼前。
這天,當我看到他時,我已經精疲力盡,雙膝發痛,我站在遠遠的一棵樹下,手腳凍得直發抖。
他躺在雪地裡,一群身材高大的奇怪中年男子圍繞著他,像是人們想圍著盧火取暖那樣圍著他,其中幾個人踩住他的頭、手臂,他痛苦地呻吟著,美麗的髮絲被狠狠扯斷,接著一個人用力地踢了他的腹部,連續好幾下,我親眼看見血從他完美的嘴裡噴出來,一次又一次,深藍色連身衣沾滿了破碎的鮮血,那張英俊臉蛋就算沾滿了鮮血依然美麗,遠遠的,我看著愛在雪地裡打滾,好幾次,我以為我看見了全世界,原來我只看見了一輩子。
一輩子多麼短暫。
等到那些高大的中年人紛紛離去,最後一個罵了一句:「他媽骯髒的賊。」接著踢了他最後一下隨後離去。
我發著抖虛弱地往戴納走去,眼淚直直落下,分不清楚是恐懼還是難過,他恐懼地蜷縮成一團,當我站在他面前,跪了下來,顫抖伸手去碰觸他滿是鮮血的臉頰。我眼前的光正若隱若現,卻無法感受到任何一點溫度。
「小傢伙。」他開口說話,聲音如充滿灰燼的空氣般沙啞。
「現在是什麼時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做了什麼?」
「我說過了,出生就注定當一個賊,一輩子就該當個賊。親愛的巴納比,對不起。」
我沒說話,只是流著淚摸摸他的額頭。淚落在純白的雪裡,我還能清楚看見那個寶藍色的眼珠正在轉動。
「對不起,我太不自量力。這是老天給我的逞罰,這是我應有的對待,我不知道事情會變得如此糟糕。」
他深深吸一口氣又接著說,他的聲音像壞掉的錄音帶一樣斷斷續續的。
「我從生出來睜開眼那一瞬間,就深深地感受到有個人注定要拯救我,那就是你。當那種感覺消失無蹤的時候,我便感到迷惘,我以為我可以拯救全世界,但是並沒有,我正在破壞眼前的美好,所有美好,你所擁有的一切我正一手捏碎。現在,你不用擔心了。一切悲傷都將結束,光明即將到來,你看,就在你手心裡。」
戴納伸手摸摸我的手心,然後握得好緊好緊,不整齊的指甲猛然用力地插進我手掌心裡,我感到一陣刺痛,血流了出來,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我看著我滿是鮮血的的手心,白得透亮的雪一撮一撮從我膝上滑落,他嘴邊的血並沒有因天氣而停止流動。
「親愛的,別害怕去愛。我從小就不奢望命運,不相信任何安排,更不相信真愛。但是今天,我相信我自己,不顧一切墜入愛河,開始相信世界上存在愛,我是真心相信著,更明白愛只是消耗品,愛終究會消失無蹤。」月光照亮了他流在臉頰上的淚水,寶藍色的大海顯得更加閃耀,「親愛的巴納比,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一輩子的,你一定知道,一輩子多麼遙遠,愛情卻是多麼短暫,也許你沒有試著拯救這個世界,但是我得說,你拯救了我,如果沒有你,或許我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有多麼貪心。」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但又急著把話說完,我著急地摸著他的額頭,已經由熱轉冷。我要如何找人求救,這裡有人快要撐不過去了,我努力將他身體抬起來,塞進我的大衣裡面,他開始連顫抖都沒有,只是張著眼睛,像個已經死去的靈魂。
「最後,我想說,我很愛你,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無法這樣瘋狂地愛一個人了。對不起,我沒辦法給你更多、更富有的生活,但是請你一定要明白,」他睜大著眼睛,「我是一個話不多的人,也不會表達,但我確實藏不了,因為――」
他的眼珠子漸漸從寶藍色轉成深灰色,頭髮失去光澤,如一團枯萎的稻草在我膝蓋上摩擦,我感到心底最深處開始模糊,無法捉摸那是什麼感覺,真想變成一條魚游到最底下看看那下面變成什麼模樣。
「巴納比,你就是我的秘密。」
戴納說完,然後閉上眼睛,插在我手心上不整齊的指甲鬆了,直到地平線的那一端出現一道光,我清楚地看見他另一手中握緊且沾滿鮮血的錢包。我停止呼吸,兩人倒在雪裡,我游向無邊無盡的大海裡,在海底終身孤寂,我即將活著溺斃,在失去他的世界裡。
暴風雪即將在黎明前結束。有那麼幾次,我以為我看見了全世界,原來我只看見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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