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從地上醒來,已經是凌晨時分,天邊抖出些微的亮光,不足以讓人看清事物。
也許是夢,夢見我已經死了,而且躺在厚厚的雪裡,還對著天空說:我的美好人生應該就從這裡落幕,這樣才會是最完美的。不過並沒有,我感覺到我的手臂旁有一頭大棕髮,那是戴納的頭髮,還飄散著剛洗完澡的肥皂香。這肥皂宅還真香,大概是他自己去超市買的,我不記得我有買這種味道的肥皂。
我坐起身子,眼睛環繞四周一圈,沒能看見什麼,實在是太暗了,不過在地毯的溫暖之下可以知道我人正坐在生鏽翡翠的大廳裡,我非常興奮,竟然會在這裡,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回來這裡了。戴納睡得很沉,我不忍心叫醒他,所以只好又躺下來,熟悉的味道飄散在空氣中,的確有一度我以為我不存在了,但能感受到這股氣息,能完全的明白我還活著。
我還活在這個失去溫度的世界上。
我似乎為這一切感到既高興又痛苦,尤其是這個時刻,不停想起女兒可怕的面容,他一定是想要我趕快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吧。女兒這句話像惡魔的牙齒一樣咬住我的脖子,我搞不清楚這是否是一場夢,我沒有任何一點印象我是怎麼回到這裡的,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跟法蘭西一家人完好如初?會是這樣嗎?還是我氣昏頭暈過去了?總不能說一切都是我在幻想,臉上被玻璃割到的傷口還在,這證明這件事是確實發生過的。
當戴納突然一個轉身把腳放在我腿上的時候,我也突然小聲地「啊!」了一聲,這時戴納稍稍睜開眼,露出惺忪的眼神看著我,然後很慵懶地說:「小傢伙,不要吵我。」
「戴納,你的腳把我壓住了。」
「其實我不是戴納。」
「什麼?」
「開玩笑的。」
我用力地甩開他的腳,他也不以為意的翻面喬好位置繼續睡覺。
「我怎麼會在這裡?」
「閉嘴,你好吵。」
「快告訴我,我是怎麼回這裡的?」
我試著搖搖他的身子,但一動也不動,我想他大概真的累翻了。
我真心覺得,有戴納在真好,雖然個性是惡劣了點、嘴巴壞了點,但心地卻是善良、很純潔的,該怎麼形容,我一時也說不上來,當我在路邊看見被踩扁的小花時,戴納會在一旁說,好可憐。並且會堅持用手去幫它弄直,要不然是不會離開的。我真好奇叔叔是怎麼認識戴納的,他們會像情侶一樣互相擁抱,並且走路時摟著彼此的腰間嗎?叔叔吻過他了嗎?可是卻一直不敢向他開口,感覺問了氣氛會很古怪,真討厭我的好奇心,討厭我忌妒時所溢出的絕望。
我想得幾乎沒辦法閉上眼,我不曉得我為何愛上戴納,愛上他就像是天方夜譚,就像那遙遠的星,散落在天上,是我努力伸手也不可觸及的地方。是因為當他叫我「小傢伙」的時候讓我心跳加速嗎?當他貼近我的時候讓我不得呼吸嗎?是他姣好的面容所致?是他長得太像漂亮的女孩嗎?還是日久生情?因為思念?不對,我想都不是,而是我――與生俱來就該愛上這個人。
我曾經勸他去找個正當的工作,不要再當賊,不是說賊沒出息,是因為這個職業危險性太高了。我常常為他感到莫大的擔心,雖然他偷東西的技術實在是很高超,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他是怎麼進到這裡面來的,總之基於有生命危險之下,我還是不贊同他的做法。就算他已經習慣了,那也沒關係,我希望我能試著勸他,也希望他聽得進去。生命總該要有一種態度,一種為生命堅持的態度,對吧。
「戴納,起床,吃早餐了。」
我端著早餐到戴納旁邊,他揉揉眼睛轉過身來,打了一個大哈欠之後拿起一個三明治開始吃。
「別躺著吃,小心噎到。」我說,他無奈地坐起身,這才看見從沒看過的深藍色連身工作服在他身上扭動,戴納怎麼有這種怪癖好,我長這麼大沒想過要穿連身衣。
「你這衣服哪裡來的?」
「偷的。」
「怎麼會偷這種東西?」
「我覺得很好看。而且在某方面看來,它蠻方便的。」
我聳聳肩,表示同意。
「我是怎麼回到這裡的?」我喝了一口熱奶茶說。
「我背著你回來的。」
「背著我?」
「晚上我肚子餓,也沒錢了,所以一心想著要到法蘭西家偷點東西。我從上次那個壞掉的落地窗走進去,沒想到一個人也沒有,到了接近客廳的地方才聽到一堆人的吵鬧聲,實在是很吵,抬頭一看,你被法蘭西一家踩在地上,感覺像昏了過去了一樣。」戴納嚐了一口歐姆蛋,他說味道還不錯,不過再甜一點會更好吃。
「然後呢?」
「我躲在門旁邊,看見法蘭西小姐哭得唏哩嘩啦的,你是不是讓她失望了,她鐵定很難過。旁邊站著一個小孩子,我猜那就是你女兒,她的臉真是有夠奸詐的,我沒騙你,你不信也沒關係,我實在不喜歡小孩子露出那樣的表情,那真的非常奇怪。可是我實在弄不清楚你是怎麼倒在那裡的。」
「再來呢?」
「你女兒狠狠地踹了你的肚子一下,那一下可大力了,可是你一動也不動,可能你沒有感覺痛吧。看到這一幕時我不小心叫出了,天啊!這一聲,所有人突然全部往我這邊看,你伯父就大聲喊,是誰在那裡?我只好默默地走出來,並且表示我是你哥哥,我是來送東西給你吃的。
他們也嚇傻了,幾個傭人默默地在一旁說:還挺像的。你伯父摸了摸額頭的汗然後很小聲地說,保全怎麼沒通知就讓他進來?之類的話,我就呆呆的站在那裡,你伯母要我先把你帶回家,我就把你背起來,走下樓梯的時候感覺全世界都盯著你看一樣,彷彿有一盞聚光燈照在自己身上似的,然後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這裡。」
「你離開之前什麼都沒做嗎?」
「有。我在下樓梯之前,回過頭問,我弟弟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沒想到你女兒竟然很大聲地回答我,因為他打我,你看,這是鼻血。她用手指沾了鼻血給我看,其實我並不想看,因為那實在非常噁心。當下我就馬上相信了她說的話,那種奸詐的小孩子能多揍幾拳也好,看來你還真有勇氣揍下去,小傢伙要變成大傢伙了。所以也沒多問點點頭就離開了。」
戴納若無其事地敘述他所看見的,又喝了一口奶茶,他寶藍色的眼珠子閃閃發亮的,好像會透出水來似的,我忍不住盯著看。
「幹嘛盯著我看。」
「沒有。」
「是嗎?」
「你的眼珠子天生那個顏色嗎?」
「是。」
「我沒揍她。」
「誰?」
「我女兒。」
我從頭到尾清楚地把事情說一次給戴納聽,他聽了沒什麼反應,只有稍微點點頭,然後繼續吃了他的歐姆蛋。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種,不尋常的氣息。不曉得是什麼,就像好幾年前那天,那種不尋常的氣息。
「你眼珠子真的天生是這種顏色?」
「怎麼,很羨慕嗎?」
「沒有。」
「你看過自己的眼睛嗎?」
「沒有。」
「沒有?沒照過鏡子?」
「沒有。」
「你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
「不太清楚,我家從來不買鏡子的。法蘭西家的浴室會有一面很漂亮的鏡子,不過我會盡量避開去看它,我覺得那有些矛盾。」
「怎麼說?」
「看到自己的長相如果不滿意的話,那不是更難過了,不會因為照了鏡子而變好看的。」
「你記得,很久以前我們騎腳踏車去一個充滿綠草地的地方,那裡有一個很大的湖嗎?」
「記得。」
「湖綠得有多透澈,就好比你眼珠子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