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獵人的兩隻熊仔

2021/12/2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你為何選擇奪去某些生命,又選擇拯救某些生命?

從前從前,在清晨的一座森林裡,一張怖滿鮮血的歪扭面容衝破朦朧的灰紫色霧靄,正朝著我們這裡奔來,我們靜止著,仿佛早已預料到結果。來者踉蹌,滑落於佈滿濕漉青苔的石頭,騰空的身體拉扯嗓音,在一道毛骨悚然的撕裂聲背後,兩股混合著烈烈腥味的霧,像舞台上左右兩道互相靠近的簾幕,遮蔽了故事背景。我們彷彿與眼前的事故,一同脫離了脈絡,架空在某人的夢境裡。靜悄悄的,我們身旁的巨樹鮮紅點點,被莫名添上了聖誕節的歡快氣氛,一群鳥兒自樹梢往清新的上空優雅地擴散開來,沒有掉落任何一根羽毛。我們作為見證者只見著這麼多,其餘的也只能憑感覺猜想。
「我在森林裡誤殺了一隻母棕熊,並帶回牠的兩隻熊仔回家照料,我喚牠們為孩子,牠們也確實如此,視我為父。我不能理解的是,孩子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為何不再理會我?我不能理解,你們到底出了什麼毛病?為何不能理解生命是無孰差異的?我愛生命,愛我的妻子,就像愛你一樣,我愛我的孩子,就像愛森林一樣,我愛森林裡的一草一木,就像愛那隻死去了的母熊一樣。」老獵人對著一副黑框眼鏡不疾不徐地說。
「那你為何殺那隻母熊?既然你愛牠?」眼鏡發出沉穩的聲音。
「愛有很多種表現形式。」老獵人的眼睛現出一道亮光,是帶著無限惆悵的驚駭。
「那你為何帶回牠的兩隻熊仔?刻意不使牠們死亡。」黑框眼鏡被抬了一下,增添幾分威嚴。
「我愛牠們,牠們是我的孩子,雖然沒有個殊的名字,但那又怎樣,這並不重要。」獵人無奈搖搖頭,望向左手邊的檯燈,又瞥一眼右斜方的大門,最後抬頭仰望讓人欲睡的昏花光源。
「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何選擇奪去某些生命,又選擇拯救某些生命?」黑框眼鏡發出命令式的低吼,同時湊近老獵人放在桌上那雙被鐐銬的手。他似乎因為對方東張西望而慍怒了起來,誤將對方的無奈與憂愁解讀為傲慢與不知好歹。
老人沉思,憶起過去他喚作孩子的那兩隻熊仔。兩隻熊仔分不清是在喚誰,總是一起聽命行動,有時他會因此惱怒,明明只喚那隻卻兩隻一併過來,明明只許一隻先行,卻兩隻併走在狹窄的險路上。年近八十的獵人,至今仍認為這只是孩子們的孩子脾氣,不然怎會因為一點小事便不再理睬自己了呢?孩子們那晚的驚恐模樣突然浮現腦海,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什麼事令你感到好笑?」

獵人的少妻,是在父權社會中飽受壓抑的典型女子,擁有這樣成長經歷的女子比比皆是,而之所以娶她,除卻能生孩子的因素外,還有一項關鍵是她比其他女子更為乖巧。第一次約會時兩人信步到餐館吃牛排,儘管男人表示由他買單,矜持害羞的女子仍只敢點一杯柳橙汁。男人自顧自地大啖肉塊,女子小口小口啜飲,憂心喝盡了會擺出等候的姿態,給對面的男人壓力。少女那麼貼心懂事,成為婦人後依舊如此,使原本就有點跋扈的男人更為跋扈。
順從的妻子唯一與丈夫意見相左的,是一對雙胞男孩的名字不能取單名。因家族對聯之故,妻子要求為孩子取三個字的名字,以便藉第三個字來區別他們。獵人認為沒有必要,對他來說,他們都是他的孩子,只消區別這點就夠,他給他們一樣的愛和一樣的衣著,也給他們一樣的生活和一樣的名字。
說服不了丈夫的妻子,無奈之下同意為兩個男孩登記同樣的名字,她以不同乳名叫喚男孩,但這樣的區分也不過維持七八年。年輕的妻子在二十多年前的車禍中驟逝,那台買給她的鮮紅機車撞上樹幹斷成兩截,有時,獵人會忘記那副慘況,隨後又提醒自己萬萬不可忘卻。他承受不了心中迴盪的是沒有背景、不之所以然的吶喊,那很是嚇人,像沒有盡頭的絕望。
老獵人不能理解,為何他人不能理解生命是無孰差異的,無分大小、貴賤和輕重。老人深愛著他的森林,愛慕那一草一木以及其中的動物,儘管會取牠們性命,為了取肉果腹或取皮暖身。對他來說,這只是不可避免的生命循環,愛牠們與殺牠們並不衝突,他吃他所愛,竭盡利用、毫不浪費,這僅僅是一種轉換。妻子的死當然也是如此,為了平衡這充滿愛的世界,讓它不斷循環,妻子的死是必然的,況且,今夜又是如此寒冷。一道陰詭的風嗖的進來,企圖搜括老人全身卻無功而返。
失去母親的兩隻天真小熊不得不和獵人相依為命,直到某個寒冷的平安夜,孩子們在儲藏室裡翻找,看有沒有什麼可暖身的舊被毯時,發現牆上掛著一張完整的母熊皮。皮是完整的,毛稀疏地拼湊出原先的大概模樣,母熊面部上的三個黑孔洞,讓牠看起來正在和兩個男孩齊聲唱著破音邊緣的高調。獵人被這荒謬景象逗得咯咯笑,身子暖活了起來。

「啊——啊—啊————!」既然對方問起,老獵人便調皮地學起孩子那晚的尖叫,將雙手陷入亂髮中拉扯,瞪大雙眼作出不可思議的狂喜模樣。酸餿味兒由淒鳴的黑洞深處竄出,拌著唾液噴濺在對面清透的鏡片上,模糊了對方的視線,使得對方把自己看作是模糊的殘夢形影。
來自城市的執法者在十年前緩緩步向森林,但缺乏應有的緊張感,故不像駭客那樣潛近敵營。那步履之優雅讓人質疑,並非是為了要來個突如其來的捉捕和圍攻,而只是擔怕泥巴濺起,髒了亮黑的皮鞋跟。最後,還是止步在我們眼前這座早已廢棄的木屋,沒有反抗和辯駁,靜默的獵人跟著走了,在原地尖叫著的孩子們被留了下來。據說男孩們後來跟著兔子走去,住進了那棟白色建築,他們一直憎恨著,不願再見父親,傷透了老獵人的心。
「今天就先這樣吧,你情緒不穩。」男人聳聳肩後站起,拍拍老人的肩並遞上幾張紙巾。左腳自顧地準備離去,往前踩跨出半步,剛觸地,桌上的檯燈忽現在模糊了的視域裡,然後是頭部的緊緊收縮抽痛,身體的一側必須抵著牆面,才不致於整個人像那副黑框眼鏡,隨燈罩摔落,碎裂在硬冷的白磚地上。幾條紅色的水流在牆面競逐,地上與天上的燈一起爍著,無怪乎他倆頭昏眼花、面色有如貧瘠之地。
冬日清晨,微微一道冷冽刺骨的風,穿梭在鐵柱之間的空隙,來來回回陰陰地摸進摸出,幽幽地摸進了那不曾暖呼起來的被褥。長者在窄木板床上瑟瑟發抖,一個不小心摔落在地,這一倒竟執意不再起。他平躺在磨石子地板上驚愕著,原來這裡才適合安眠,終於,睡了有史以來最為深沉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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