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林瀚雲
丨機場之外
前往竹圍的路上,冷冽的風颼颼地刮過街道,一輛大卡車駛過,伴著風捲起一片塵埃。塵埃之上,飛機劃過天空,帶來聲聲巨響,這是桃園機場起飛與降落的航道。跑道上,數以千計次的飛機起飛、降落,就像天空中拉直的一條條線,將台灣,接上了世界。
那裡是機場,一個見證分離與團圓,被稱呼為國門的地方。
颼颼颼,冷冽的風刮過同一條街道,一輛大卡車駛過,同樣的風捲起同樣的塵埃。塵埃之下,是一座城市,雖與機場同在一片天空下,但機場裡的歡聲笑語、離情依依,似乎都被那一片塵埃過濾掉了,只餘下震耳欲聾的寧靜,還有即將被忘記的過去。
這裡是竹圍,一個即將被遺忘的地方。
|竹圍從何而來
竹圍,是桃園市大園區下轄的一個里,位於桃園機場東北側一帶,南崁溪旁,面積約為11個大安森林公園,人口則有3000多人。但在傳統地域名稱上,竹圍代表大半個南崁溪下游至出海口西側的土地,如附近的菓林里、海口里、三石里等,包括機場地區,都是竹圍的一部分。
這與早年的經歷密切相關。
遠在17世紀,漢人尚未進入之前,這一帶是屬於平埔族南崁四社的活躍範圍,還曾與統治台灣的荷蘭人有所接觸,而後明鄭政權也派遣將領陳絳構築防禦設施於鄰近的南崁,並有不少將士就近與平埔族通婚。不過這樣的景象並沒有維持太久,隨著鄭軍戰敗投降,許多駐台的鄭軍返回中國,桃園一帶的格局再次改變。
清朝初年,由於龜崙嶺(桃園龜山)上的平埔族部落與清政府尚未建立關係,漢人無法沿今日省道台一線的路徑穿越林口臺地抵達台北,所以當時南北陸路往來大多從竹塹(新竹)走海路至南崁,再經由八里進入台北。與此同時,南崁溪出海口北岸的南崁港又頻繁地與福建廈門、福州等地貿易往來,使南崁一帶成為當時桃園的重心。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南崁成了桃園較早發展的地方,也是中國移民最初登陸桃園從事開墾之處。
約莫在這段時間,南崁溪左岸漸漸形成一個以漳州人為主的聚落,而又因聚落外圍植竹防風,得名竹圍仔。
|薪火相傳
最初從漳州登陸竹圍仔的先民,多從事農業與商業,在開墾土地的過程中,也引入原鄉信仰——輔信王公。輔信王公是開漳聖王麾下的軍師,精通兵法韜略、擅長風水堪輿,跟隨開漳聖王平定福建有功,因此深受漳州人感念。西元1853年,竹圍人陳祐獨自駕船橫渡台灣海峽,前往福建漳浦迎奉輔信王公金身回台祭祀,根據廟方記載,陳祐擲筊時獲得王公聖杯回應,但當地人民不肯答應,甚至派人嚴加守護王公金身,於是只好空手而歸。不過返台歸途中陳祐遭遇大風浪,幾乎暈厥之時王公顯靈勉勵,又將船送回福建港口,陳祐趁機進入廟中,趁眾人熟睡之時恭迎金身來台。
西元1864年8月,祭祀輔信王公金身的福海宮在竹圍落成,從此成為竹圍人心中不可撼動的信仰中心,一百六十年過去,至今香火依舊鼎盛。
或許因為族群組成以漳州人居多,不太存在族群間的利益衝突,又或者因為擁有凝聚人心的輔信王公,在清治時代圍繞著南崁、桃園、中壢長達百年的閩粵漳泉械鬥中,竹圍鮮少遭受波及。
早期社會中,宮廟往往是人潮聚集之處,自然而然形成小市集,服務參拜的香客,隨著時間發展,宮廟附近的生活機能日益完善,逐漸成為鄰近地區的生活經濟重心,竹圍便是在這種環境下發展。進入日治時代後,日本人在原有的基礎上設置國小、農會、派出所等設施,甚至一度將竹圍的行政層級抬升與觀音等地平起平坐[2]。當我們聽著老里長[3]滔滔不絕的說著象徵文化、經濟、宗教的建 築林立在竹圍街市上的景象時,彷彿可以瞧見當時的繁榮。
|生活,在機場前後
這是一篇來自1956年9月22日,由臺灣民聲日報所報導的新聞。
【本報桃園訊】「芙瑞達」颱風到處肆虐,即給桃縣漁民帶來好運。
當「芙瑞達」小姐橫掃本省之際,南部水池魚塭均被海浪沖壞,因此成群的虱目魚逐浪北上,集結於桃縣竹圍港附近,經當地漁民出海兜捕,莫不笑逐顏開滿載而回,昨天竹圍漁港魚航點,一日間即撈獲數千斤之鉅,北部魚市場亦受虱目魚大批北到影響,由原來每斤8元跌至每斤4元。
種田、捕魚,閒暇時在清澈的漁港旁游泳、在街上的店鋪中穿梭,我們聽著老里長分享他們那一代小時候的生活,試圖用文字描繪出當年農村的生活樣貌,「那時候海水很乾淨,下去游泳連泳鏡都不用戴。」老里長這樣說道。
但一則報導的出現,打破了這樣的寧靜。
1969年3月14日,這天是個星期五,報紙上斗大的新聞標題寫著「加強空運發展交通 桃園開闢國際機場」。當時適逢台灣經濟起飛,舊有的台北松山機場受限於腹地狹小,早已不堪負荷日漸增大的載運量,於是政府決定在大台北周圍的桃園郊區開啟機場的建設計畫,並由時任交通部長孫運璿指揮,歷時數年工期後於1979年正式啟用。竹圍,就這樣在台灣經濟大好的年代中,成為十大建設腳下的地基。
機場啟用之後,進駐的航空產業創造相當多的工作機會,部分竹圍子弟藉地利之便進入機場工作,也有許多外地人前來機場討口飯吃,短短數年間讓竹圍地區的產業及人口結構皆發生巨大的變動。
雖然機場為產業發展帶來些許紅利,但卻也無可抹滅地影響周遭地區的生活品質,每天數以百架次的飛機起降,讓居民必須習慣活在隨時會被高分貝噪音干擾的生活中。像筆者兩年前和里長進行訪問時,大約每隔十幾分鐘就會有一班飛機經過,我們只得等飛機離開後才能再聽見彼此的聲音。但當問及老里長會不會因為噪音問題興起搬離的念頭時,老里長豁達地說:「到別的地方睡沒聽到這個噪音反而會覺得怪怪的。」我們才發現原來震耳欲聾的引擎聲,也能成為一種習慣。
但習慣背後也有不為人知的擔憂,1998年2月16日,一架自峇里島返航的中華航空,在降落桃園機場時失速撞擊跑道旁的一處民宅,機上乘客連同地面總計202人罹難,熊熊大火燃燒半邊天,那是老一輩竹圍人心中永遠的痛。老里長回憶飛機失事的景象至今餘悸猶存,當時他出外與親戚聚餐,回家時發現路上的路燈全暗,過一陣子才知道離家一公里的地方有飛機一頭栽進地面,大體散落一地,有的剩半截身子掛在樹上、有的掛在女兒牆上 ⋯⋯誰曾想到每天在頭頂上飛行的飛機,有天會一頭栽進左鄰右舍的房屋中,帶走全家老小的性命。雖然大家都知道飛機失事的機率極低,但自此之後聽到飛機的轟鳴聲時,心底的最深處仍會飄過一絲擔憂。
丨航空城似一把掃帚
四十年來,竹圍人早已習慣在飛機之下的生活,原本以為家園自此能長久,但航空城的一紙徵收令卻讓他們被迫遷離。老里長對我們說,他這輩子五六十年來大多都在竹圍渡過,現在一把年紀離開住了大半輩子的地方,人生幾乎等同從零開始。
航空城似一把掃帚,在建立起嶄新的未來前,先將土地上的居民掃除。我們曾問一位竹圍人對於航空城的未來有沒有什麼憧憬,卻只得到竹圍人淡淡地說,未來應該很好吧,但那時我早已不在竹圍了,這一切又與我有什麼關聯呢?
竹圍人離開竹圍之後,竹圍人還是竹圍人嗎?竹圍沒有了竹圍人之後,竹圍還是竹圍嗎?或許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不過當我們看著老里長手指向未來航空城的藍圖,嘴裡嘮嘮叨叨地說著這一區跟這一區離得很近,要讓竹圍鄉親住在一起,那邊有個公園,福海宮要在對面時,眼神中又流露出一絲憧憬,就好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在即將隨風飄遠到他鄉落地生根時,縱然不捨離開牽掛的土地,卻也懷抱著對未來的期盼。
丨註解
[1]本圖擷取自「國立臺灣博物館 康熙臺灣輿圖 線上導覽」,網站來源:https://kangxitaiwanmap.ntm.gov.tw/yesterdayToday.html。
[2]明治34年(1901年)後藤新平廢縣設廳,調整竹圍的行政區劃為桃仔園廳廳直隸竹圍庄,與桃仔園廳楊梅櫪支廳新屋區石觀音庄(桃園市觀音區)屬於同一層級。
[3]前任竹圍里里長陳義盛。本篇報導多仰賴與陳里長的訪談資料,感激之情難以言表。
[4]照片出處,「國立臺灣大學 數位典藏館 臺灣舊照片資料庫」,網站來源:https://reurl.cc/AOo1KK。
丨參考資料
許厝港重要濕地,https://xucuogangwetland.wordpress.com/歷史沿革(最後瀏覽日:17/10/2022)。
園來如此-大園區小地名檔案,https://reurl.cc/AOon9Y(最後瀏覽日:17/10/2022)。
宮廟巡禮(大園區 福海宮),https://reurl.cc/EXjyKg(最後瀏覽日:17/10/2022)。
民聲日報(22/9/1956),〈「芙瑞達」颱風到處肆虐 即給桃縣漁民帶來好運〉。
民聲日報(14/3/1969),〈加強空運發展交通 桃園開闢國際機場〉。
行政院本院新聞,https://reurl.cc/MNq1W4(最後瀏覽日:17/10/2022)。
桃園航空城核心計畫,NewsPublishFlight.aspx(最後瀏覽日:17/10/2022)。
空城 記《一》 台灣史上最大的土地徵收,https://e-info.org.tw/node/235135(最後瀏覽日:17/10/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