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香、塵埃,還有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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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死亡更堅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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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場的協奏曲結束,在觀眾們如雷的掌聲中,他再次走上舞台,舉起小提琴。
「獻給所有這場戰爭中死去的人們,以及所有我們失去的一切。」
在琴弓落下摩擦著琴弦發出樂音時,絕大部分聽眾都意識到他換了一把琴。
這把琴音色相對粗糙,也不若他原本拿的那把演奏琴聲音明亮,甚至拉的是一首沒有人聽過的曲子,整個音樂廳裡安靜的只剩下他演奏的琴音。
1
他又看到他了。
那個在被轟炸過的教堂廢墟裡拉著小提琴的人。
一個星期前他們奉令進攻這個小鎮,雖然這裡算不上什麼大城市,甚至連二線城市都不是,但是因為地理位置重要,能作為前後的中繼站,他們決定要先攻下來,先建立一個營區作為據點。
那天進攻時他也在,儘管作為一個狙擊手在這種場合並沒有太大的用處,但他還是參與了驅趕和掃射的工作。他們是經由地方的新聞報導才知道那天他們的攻擊行為造成了幾死幾傷。而當時投擲在教堂上的炸彈,就是開啟佔領任務的第一步。
他被派來監督整個城鎮,以免他們有什麼反抗的行動。他在城鎮正中央的市政廳選了一個視野遼闊的閣樓,放了他的狙擊槍還有專業望遠鏡。在教堂被轟炸過後,市政廳就是整個城裡最高的建築了。教堂的原址就在市政廳的對街,他可以清楚地看見那邊的一動一靜。
在市政廳前面那的鐘樓敲響下午三點的鐘之後大概十五分鐘後那個人會準時出現在佈滿碎石的教堂廢墟裡,放下琴盒,把小提琴拿出來,在琴弓上擦上某種東西,整理儀容,然後開始他那天的演奏。
2
望遠鏡能讓他看到很遠的東西,卻聽不到他拉出的琴音。
他會拉怎樣的音樂呢?如果可以他也想去聽聽看。
從他們進到這個城鎮開始已經連續一個星期都見到他重複這個行為。有時候會有人稍作停下欣賞他的琴音,也有人佇足為他留下一些食物或零錢,他只是搖頭婉拒了那些好意。
前天下了大雨,他原本以為那天他就不會出現了,沒想到頂著那滂沱大雨,他還是出現在廢墟中,停了一下最後在附近找了一處避雨的屋簷繼續他的演奏。
應該是因為小提琴怕水。他猜測,要不然以他這氣勢應該還是會繼續在廢墟裡拉琴。
可惜他下哨的時候那人也已經離去,他至今沒有機會聽到他的琴音。
3
他有耳聞上頭打算最近再調派一批人馬過來,同袍們有跟他提過幾次他也沒有特別放在心上。直到那幾輛軍用車駛進他們的營區,那天他回到宿舍時看到有個熟悉的人影坐在旁邊咧著嘴對他笑。
「我原本打算直接過去找你的,但剛好實在太忙,結果就拖到這個時候了。」
眼前那俊俏的臉龐正是他從被徵招入伍後便認識,一路到被分發到不同營區才分開的好兄弟。
「我的天!你怎麼來了?」他第一個反應便是急忙向前擁抱住他,來者瞇著眼睛回答:「除了被分發過來,還有其他理由嗎?」
「是打算繼續進攻?」
「嗯,應該是,先在這邊穩定扎營,應該下週就會派兵往前了。」接下來這週我跟你一起站哨。
在友人的掩護之下,他悄悄地換上便服,前往到教堂的廢墟前聽他朝思暮想的琴音。他並不知道他的演奏會持續到什麼時候,還是趁著還沒結束前找個機會溜出去。
當然,他不過是個從小在小村落長大的男孩,自然沒有受過什麼音樂的教育,他聽不出來他在拉什麼曲子,只覺得那樂音動人,如泣如訴,聽了甚是感人。他不敢站得太近,像是來聽他演奏是件多麼羞恥的事,不想被人發現。但小提琴家還是見到他了,一曲既終,他停下動作,向他招了招手:「想聽的話靠近一點也無妨。」
他還先四周看了一圈,這才確定小提琴家是在和自己講話。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幾步,意圖使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麼突兀。
那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端詳小提琴家。他看上去和自己年紀相仿,穿了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雖然有些磨損破舊但洗得很很乾淨,整個人整理得乾淨整潔,頭髮和鬍子也都處理得整整齊齊,一看就是很有家教氣質很好的男孩子,和自己這種粗莽的鄉下小孩不同。
「有想聽的曲子嗎?」小提琴家又問。他搖搖頭,自然是沒有的,他一首曲子都不知道。
「那我就自己拉了,希望你會喜歡。」他還是笑著,把琴重新架上自己的肩膀,拉起下一首曲子。
他沒忍住在廢墟待到小提琴家對他說他得回家去準備晚餐才回到市政廳,當他爬上那長長的階梯回到自己的崗位時,友人靠在牆邊劈頭就是一句:「你運氣不好。」
「怎麼?」他一愣,友人的表情凝重,看起來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今天八百年沒見到的長官過來巡邏,問你到哪去了。」
「操。」他罵道:「那你怎麼說?」
「我說你看到外頭有異狀過去查看,但他看起來不太相信的樣子,這幾天小心一點吧。」
他嘆口氣,只好打消接下來幾天在偷跑出去聽小提琴家拉琴的計畫,乖乖和友人一起守在那樓臺,看著他依舊一覆一日的去到那廢墟拉琴,然後離開。
4
長官下了一個命令,他們接到線報明天晚上在鎮上的咖啡廳會有游擊隊的幾個領袖在那邊碰面討論,要求他們當天要包圍咖啡館,一網打盡。
這種任務理論上狙擊手並不需要參加,只是因為營區人手不足,他還是被規劃進攻堅小組裡。和友人窩在戰備區整理武器,把幾天未用的槍枝上油保養。
「我先去吃點東西。」友人率先整理完,他剛才從另一個營區調派過來,距離上一次出兵的時間不像他那麼久,裝備也比他要齊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雖然估計不用花太久時間,我記得攻克這邊也花不到一天?」
「嗯,那時候一顆炸在教堂,不到半天他們就投降了。」他點頭附和:「你先去休息吧,我晚點就回去。」
「你別弄到太晚。」友人轉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鐘:「還有兩個小時,要幫你嗎?」
「不用,我只差通完這支槍管。」他搖頭拒絕友人的好意:「晚點餐廳見。」
只是他沒想到再次這麼近距離遇到小提琴家會是在這裡。當然上次和他的談天中他有提到他反戰,厭惡他們敵國進攻讓他們民不聊生。甚至轟炸教堂這樣的精神信仰,掃射正在早市時間的市集連累眾多無辜民眾。而拉琴則是他做為音樂家的抗議手段。
他始終沒有透露自己其實是造成他們傷害的一員,掃射的當天他也在隊伍裡面開槍,他也不知道小提琴家到底有沒有發現,反正他沒說他也就繼續維持這層誤會。他用眼角餘光看到友人把坐在角落喝咖啡的小提琴家架起,扣上手銬,粗魯地揣著他走進人籠裡。看到他的反應,他相信小提琴家真的只是運氣不好來到這間咖啡廳休息的,他很想就壓扣那些正在密謀下一場游擊攻擊的人們,但礙於長官的命令邀情他們整間店裡的人都得逮捕,他們只好連那個長相不錯的咖啡廳吧檯妹子都一起押進市政廳附屬的牢裡。
5
小提琴家就如同其他無辜被抓進牢裡的人們一樣,因為房間數量不夠,只能五六個人關在一間。他在這個任務結束之後三不五時會晃去監獄看幾圈,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直到友人笑著問說是不是去看你的小提琴家?他才慢了半拍急忙反駁,沒有、才不是,什麼叫我的小提琴家?我不過去聽了一下午、
「對,去聽了一下午,但你之後跟我提了幾次?」友人挑起眉毛:「每天有沒有十次?尤其他出現的時候,老是說什麼長得很帥而且拉得多好,要說帥,有我帥嗎?」
「老實說,」他認真的看了一眼眼前的友人:「要比你帥是真的有點難。」
只是他真的拉得很好,明明是小提琴但感覺可以看到一整片壯闊的山河,那風雨欲來的緊張,很神奇欸他不用跟你說什麼,卻可以感覺到那情緒的變化⋯⋯吼我說的你不懂啦,下次讓他拉給你聽聽看。
「他現在在牢裡,怎麼拉?」
「去幫他搞把琴來就可以了吧?」
「你想幫他搞,人家還不一定想要。」友人打趣地看著他:「你可是他最討厭的『敵人』。」
「在音樂面前沒有敵我之分的,我相信。」
「那都是你在說,你可沒問過他的想法。」
他決定不理他的友人,逕自走到牢裡,喊了那個小提琴家的名字讓他靠到門邊,要他去問問那間房裡的人有什麼需要的,他想去爭取看看,回答不過就是些保暖的衣物,食物,想要出去。
「能給我一把琴嗎?」音樂家眨著眼,小心翼翼的在最後提議道。
「我會盡力。」他回答。
6
這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他千方百計終於找到了一把還堪用的小提琴,像是獻寶一樣的帶到小提琴家面前,他看到小提琴家雙眼發光一樣的看向他手中的琴盒。
「不是什麼很高級的就是了。」他小聲的說,把琴盒交到他的手裡:「那你可以拉給我聽嗎?」
小提琴家原本要伸出來要接過的手又停了下來:「那算了,我不拉給敵人聽。」
「真的不行嗎?」他失望地又問了一次,拿著琴盒的手依舊舉著,小提琴家見他沒有退卻依然堅持,這才多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起什麼一樣愣了幾秒,他可以明顯感覺到他的動搖。是認出他的嗎?被發現那天纏著他一下午跟他聊天聽他拉琴的人根本不是什麼善類、
「真的很喜歡的話,也不是完全不行。」
小提琴家咕噥著接下琴盒:「那他們要的東西你也都弄來了嗎?」
他點頭,「剛才我朋友都送進去了,就是這個我想要親自拿給你。」
「你幫我們這樣⋯⋯不會惹上什麼麻煩吧?」
「你在擔心我嗎?」他聽到小提琴家這麼問,笑著反問一句,見到眼前的人明顯露出慌張的模樣覺得可愛而笑出來:「沒事,長官們只在意那些叛亂的,你們、老實說只是被連累的,他們不會來關心的。」
「那就好。」小提琴家抱著琴盒,看起來很珍惜的樣子:「我太久沒拉,手生了,改天再拉給你聽。」
「那有什麼問題,反正我們暫時都在這裡。」他回答,那我先走了,也不能離開崗位太久。小提琴家對他揮了揮手,窩到角落打開了琴盒。他又留著看了一會兒,看到音樂家拿出樂器,光看背影都感覺得到那雀躍之情。
光是看著他那溢於言表的喜悅,即便被抓到要懲處他也覺得值得。
即便他不懂音樂,也覺得那樣的琴音該被流傳。
7
「下週我們要離開一段時間。」他對小提琴家說,「被調走,應該不會很久,我和我朋友都會。」
「你們還會回來嗎?」音樂家問。
「活著的話。」他從懷裡拿出從商店裡搞來的幾根菸,用火柴點燃之後叼在嘴裡,拿著紙盒子轉頭向音樂家晃了晃,後者搖頭表示自己不抽。他覺得沒趣,用力吸了幾口抽掉半根菸纔捻熄在地上。
「我想拉琴給你聽。」音樂家拿出琴盒放在腿上,打開,拿出小提琴,拿著那把破舊的小提琴彷彿珍寶,小心的用自己身上粗糙的囚衣擦去上面的灰塵。他看到小提琴上的F孔被塞了布條,有些疑惑的歪了頭。
「這樣聲音比較小,不會吵到人。」音樂家意識到他的眼神,這樣對他解釋。他點頭表示理解。
那把提琴的聲音粗糙,遠不及那天在廢墟裡聽到他拉的琴音質地,可是音樂的本質是一樣的。
拉的還是那首曲子,是他第一次聽到小提琴家站在那瓦礫堆中拉的曲。音符上下跑動,因為音孔被塞住而悶悶的,可是情感卻越發的濃烈。他們在營區角落的倉庫,靠著月光和他帶來的那盞煤油燈看見彼此,光線被風吹的忽明忽滅,燈芯劈啪作響,木製的牆板也被風吹得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但那瞬間除了琴音之外一切變得如此安靜。
好像忘了他們身處戰爭,他的琴音向上天祈求著什麼,控訴著不公,祈求和平。小提琴發出的樂音彷彿在和他對話,溫柔的安慰,悲淒的吶喊。他閉上眼睛。
小提琴的樂音在空氣中盤旋,在那老舊的木頭倉庫裡面迴響。
音樂結束了,而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
音樂家放下了小提琴,他感覺有誰輕輕滑過他的臉頰,抹去他的潮濕。他只慌張的睜開眼,急急忙忙要把眼淚擦去,但適才的情緒還在,眼淚控制不住地流出落在地上。
「怎麼哭了。」音樂家問,提琴被放到旁邊的地上,跟著跪在他的旁邊著急的想拿什麼替他拭淚,摸了摸口袋卻是空無一物,只得拉起衣角小心翼翼地吸去他臉頰上的淚珠。
他阻止了小提琴家的動作,拉起軍服裡的汗衫胡亂抹了一把臉。「對不起。」他說,沒有人知道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他的哭泣,或是他們的入侵,還是為了他對小提琴家做的一切。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沒頭沒腦地道了歉。
小提琴家搖頭,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8
「聽說上次抓到的那群人裡有位小提琴家?」
上校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把他叫過去問道:「讓他過來拉個幾首。」
他一時有些語塞,他不認為小提琴家會願意拉給他的長官聽。說實在的他也不喜歡這樣欺壓這些良善的百姓,他們是無辜的,他甚至不想要攻打鄰國,只是無奈全國的男孩子們都被徵招入伍,本來就在軍校讀書的他別無選擇。所以他選擇做一個狙擊手,殺的人相對不多,也相對不會負起要攻打平民百姓的工作。
「我⋯⋯我去問問看。」他只能這麼回答。
「他可沒有拒絕的權利。」上校冷哼。他應了下來,並沒有抱著太大的希望去找音樂家。
那些被抓進牢裡的平民們多半被分配幫忙建造他們新的營地,卡車送來了一車車的材料,要先把那些鋼材建料搬進倉庫,總之是各種的體力活。他在那隊人馬中把小提琴家喊出來,帶到另一個角落:「我們長官說要請你來拉琴。」
「我不拉琴給侵略者聽。」
「拜託啦,總比在這邊繼續搬木頭好吧。」
「不要。」小提琴家還是搖頭:「這是原則問題。」
「你如果讓長官開心他可能會對你比較好啊,搬到個人房,也可以有更多自由⋯⋯」
「個人房感覺是重刑犯才會住的。」
「拜託啦搞不好我也可以升官,幫你們爭取更多福利也說不定。」
「你可能可以升官嗎?」小提琴家重複了一次:「那我考慮一下。」
他不知道到底讓音樂家軟化的原因是什麼,但他最後頷首同意了這個提議,還問了一句他有沒有指定想聽的曲子。
「我們長官應該也聽不太懂,就是想要個面子吧。」他聳肩回答:「你隨便拉你想拉的吧,沒差。」
「哦好,」音樂家點點頭,若有所思的模樣:「那你跟他說,我要想一下,給我大概一個星期練琴。」
「可是一個星期後我就要被派到首都、」
「那你就請你的長官讓你留下來。」音樂家說:「你不在我就不拉了。」
他沈默了一下:「我去請示長官。」
老實說他並不抱有期待,不過是個年輕未成名的小提琴家,架子又擺得高,他不認為長官會願意為了聽他拉琴而讓他繼續留在這個小鎮。受過完整訓練的狙擊手並不多,他應該要被派往首都,直接狙擊市長逼迫他們投降。這是他聽說的戰術,理論上也都是這樣安排的。
「那你就不要去吧,少你一個狙擊手應該也無關緊要。」殊不知長官聳聳肩這麼回答,反正那個誰也會去,你放棄這個機會他應該會很高興的。
他從長官聽說了友人的姓名,他雖然並不像他是個專業的狙擊手,但也有過幾次成功狙擊的經驗。他張張嘴,不好多說什麼,謝過了長官轉身回到房間,和友人提起這事。
「我是沒差。」友人聳肩:「那你就留著吧,我去去就回。」
9
友人提早前往首都,而他依舊留在小鎮裡負起監督這群囚犯的工作,看著他們的營區被搭建起來,從遙遠的一方鋪設的鐵路也逐漸延伸過來,交通的速度更快了,更多的人被再過來加入建造的工作。
小提琴家被豁免這些勞力活,在夜晚倉庫裡拉著琴。那天他演奏給長官的曲子讓他很滿意,拍著大腿直呼好聽,拿起桌上的烈酒倒了一杯賞給音樂家,說准許他有自己的房間,讓他多多練習,下次有機會再給他拉琴。
「你為什麼不拉之前拉給我聽的那首,很好聽的。」他和小提琴家坐在倉庫的角落,他正在清潔他的武器,而小提琴家則小心翼翼的把樂器上的髒污擦去,收回琴盒裡。
「他不配。」小提琴家回答。
他歪著頭,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那你是拉什麼?」
「我們國家的民謠,叫鵝爸爸買菜去。」小提琴家回答:「內容在說一隻鵝爸爸要出門買菜回家給孩子們吃,結果在路上遇到獵人,於是被殺掉做成感恩節大餐的故事。」
「你們國家的民謠好慘忍。」
「因為這是現實。」小提琴家漫不經心地說:「另外一首是我們在首都的武裝起義的領袖之一寫的曲子。」
他愣了一下:「你很敢欸。」
「反正你們應該也是沒聽過,我覺得挺好聽的就拉了。」小提琴家關上琴盒,「事實證明,你們確實沒有聽過。」
「那萬一聽過怎麼辦、」
「我本來就是罪犯,你們是我們的敵人。」小提琴家看著他,雙眼清澈:「所以我才要拒絕。」要我阿諛奉承拉什麼獨奏曲,我辦不到,我恨你們。毀了我美麗的家園,破壞我們原本和平美好的生活。
「我沒有要怪你,我只是、」他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他該說什麼,我擔心你?他是站在什麼角色,憑什麼對他這麼說?是他們把他抓進營區,讓他過著罪犯的生活,是他們入侵了他們的家園。他伸手握住小提琴家的手,他想,再進來這裡之前他的手應該是細緻滑嫩的,他是鎮上的小貴族,但左手的指尖因為練琴而長了繭子。現在因為之前搬了重物,上面多了一些小傷口,破皮,也變得粗糙。他感覺到小提琴家動作一僵,低頭看著他們交握的雙手,又抬起頭,音樂家上揚的眼角和彎起的嘴角讓他看起來更像隻貓,眼神交會的時候感覺他深深望進了他的眼底,他屏住呼吸不敢動彈。
「我知道。」音樂家說:「我相信你。」他上半身慢慢往前傾,擁抱軍人因為操練而結實的身軀。軍人們統一都做了體能訓練,他也會時不時下來幫忙那些體力不支的人們扶著他們到旁邊休息喝水,他是個好人。他知道,只是他們現在國籍不同,立場不一樣。他聞到他身上汗水的鹹味,剛洗過的軍服還散發著被太陽曬過的味道。
他偏過頭,吻上音樂家像貓一般的嘴唇。
月光下,他看到小提琴家的耳尖紅的彷彿可以滴出血。
10
他沒辦法說那個吻到底改變了什麼,但確實從那天開始好像一切都不太一樣。
因為陸續又有其他人被送進牢裡,原先的牢房已經不敷使用。好在營區也搭建的差不多,便把大部分人移往新蓋好的營區。小提琴家因為長官三不五時還是會要他過來拉個一兩首,最後還是把他留在原本市政廳附設的監獄裡。他們的宿舍就在市政廳的隔壁,距離營區有一小段路,走路不很遠,大概十分鐘左右。他還是得每天走去營區和大部分的士兵們一起做操演。
他入伍的早,算是接受過軍事教育,軍階一開始就比其他人要高了一些所以才不需要跟著大家一起住營區。
友人自從上次被調到首都之後好段時間都沒有消息,只是聽說在那邊抓到了一個反抗軍領袖,一連被升了幾個官,他對於到底是誰被抓到沒有太多概念,是聽到音樂家不經意的提到說之前他拉的那首曲子的作曲家好像被抓進去了才把這件事連起來。
「他如果不是生在這亂世之中,應該會是位很棒的歌手。」小提琴家有些惋惜的說。
「是啊,但他現在也在用音樂改變世界不是嗎?」他附和道:「也許他並不後悔。」
「希望他們能對他好一點,但他位居要職,大概不會好過吧。」
「這我就不清楚了。」他聳肩,打算結束這個話題。他不想讓他知道把歌手抓走的正是和音樂家也有幾面之緣的老友,雖然他知道以友人的個性應該不會泯滅人性對他做出什麼太慘忍的事,但他們的官位也沒有大到可以掌握一切,尤其那人的職位又是所有長官的眼中釘。他沒辦法做出任何保證或是安慰眼前看起來情緒因此有些低落的小提琴家,極力想要轉移話題。
最近氣溫逐漸下滑,又到了要入冬的天氣,大片的土地因為缺乏熱對流反而顯得空氣格外清新而冷冽。入夜後尤其是,現在已經不像夏天晚上想要看星星就直接從房裡跑出來看就好,還得先披上幾件外套或大衣,以免被冷空氣凍得感冒。
「哦對了,」他這才想起什麼,從懷裡抱出一大團布料塞給小提琴手:「這給你,最近天氣變冷了,原本的衣服應該不夠。」
「這是軍服吧?」他看著那熟悉的軍綠色衣料,有些遲疑:「我能穿嗎?」
「在房間裡穿沒問題。」他回答:「出去外面的話還是不要好了,上面是我的軍階,有點尷尬。」
「我知道了,我會小心的。」小提琴家點點頭:「對了,那要去看星星嗎?」
「今天晚上有雲,應該看不到星星。」他婉拒了他的邀請,牢房因為時間到熄了大燈,只靠著房間裡一盞微弱的小燈維持基本照明。他們肩並肩坐在生硬又難睡的那張小床上,上面只薄薄鋪了幾乎沒有鋪棉的一層床墊,幸好分發的棉被還夠厚,不然要是入冬可能不用武器就先凍死一批人。
「那你要回去了嗎?」他輕聲的問,基本上這排牢房都是個人間,不太會有人說話,大部分都是隔著牆壁大聲嚷嚷的聊天,他們講話也不自覺壓低聲調。
大部分被抓進牢裡的都是附近的農民,體格粗壯,相對沒有受過太多教育,覺得搞樂器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剛進來時逮著小提琴家一連問了一些莫名其妙不明所以的問題,搞得原本就個性內向的音樂家都焦躁起來。「奇怪,那時候你在廢墟前感覺挺能言善道的啊。」
「那不一樣,講的都是我想講的,但他們問的問題太奇怪了,而且一次太多人了。」小提琴家連忙搖手否認。
住這種單間對他而言也舒服許多,反正他有事沒事也會過來陪他講講話,在白天大家都去做勞動時他還可以在自己的房間拉琴,老實說過得彷彿一般人的平常生活,只是日常用品和伙食那就是實打實的牢飯等級。
「我在留下來陪你一下好了,下週要去首都支援。」
「會見到你朋友嗎?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他應該也會在的。」
11
半夜時其實守衛不太會巡他們這層樓。
音樂家的牢房在尾端,即使他閒來無事要進來走一圈也很少走到裡面,這也是多虧他這段時間乖巧不惹事。看來被迫去長官面前拉琴還是有點好處的。音樂家被壓到牆上時這麼想。
軍人時不時會從外面搞到一些樂譜或是松香偷渡緊來給他,從懷裡掏出那皺巴巴的琴譜,他卻像是那是什麼珍寶一樣的收藏起來。他知道軍人其實也根本看不懂什麼五線譜,在戰爭中要找到這些東西不是太容易,有一次他拿了大提琴的譜過來,小提琴家愣了愣說這不是小提琴的普。軍人瞪大了眼睛把那幾張紙正正反反看了好幾次:「那騙子還收了我兩三包菸。」小提琴家笑起來:「沒關係,我看看,應該還是可以拉的。」
他變相地成為常駐小鎮上校的樂手,只是住所還是在牢房,還是得遵守所有那些不合理的規定,他依舊是個囚犯。他不能自己去到街上找其他的樂譜,可上校又嫌棄他拉的曲子一成不變。他不知道軍人替他帶譜進來是因為上校的指示,還是僅是他想給他的一些禮物。
他自私地將這些視作兩人之間的信物,這是他送給他的禮物。
在市政廳牢房著的這些囚犯大多和他有類似的處境,因為自己本身的才華或技藝而擁有一些特權,當然還是建立在安分守己的前提之下。事故,他們的守備相對鬆散,軍人才能這樣偷偷溜進來擁抱他。
音樂家並不知道他到底愛的是自己,還是自己的琴音。他常常央求自己拉琴,卻又喜歡在之後的牢裡擁抱他。
他們擁抱、接吻,然後壓抑的在那狹小的個人房裡做愛。
軍人蹬掉軍靴之後和他身高相差無幾。軍人的臉頰被太陽曬得黝黑,頭髮為了方便整理減得很短。他被壓在牆上,回過頭和他親吻。軍人不知從哪搞來的牛油在手中捂暖成液體狀,探進音樂家的體內擴張。他不敢出聲,在親吻中喘息,他們的動作必須放輕,以免任何布料摩擦或身體碰撞的聲音傳出小牢房。壓抑的呻吟被吞進肚裡,他只能在高潮時咬著軍人擺在他面前的手臂。
他不曾和他談起愛,家人或是國家。
在他們之間只有音樂,那把在F孔裡塞了布條的小提琴就像他,想要大聲吶喊卻只能壓抑的把一切悶在裡面。他怨懟所有的入侵行為,唯獨對於軍人在他體內開拓的動作甘之如飴。他的身體敏感,稍微用力地親吻便足以留下痕跡,他在軍人手臂上留下牙印,身體癱軟在他的懷裡,軍人強而有力的手臂把他抱得好緊。
已經是快要入冬的天氣,這個時間自然不會有熱水可以用,只好用那塊破損髒污的毛巾沾了冰水把身體整理乾淨,軍人站起身把皮帶重新扣上。
「我走了。」
好,小提琴家說,他披著上次給他的那件大衣,一路跟著他走到欄杆旁,軍人關上門上了鎖,又靠過來給了他一個吻,從大衣內側的口袋拿出一盒松香,是用一個粗糙的木盒裝,蓋子上刻了他的名字。他沒有說話,只把他交在小提琴家的手裡,轉身離開。
12
整個冬天他都沒有回來。
小鎮下了幾場暴風雪,他們被迫停工,施工到一半的鐵路往首都一路延伸。有時候他會披著他給他的那件外套站在臨時搭建的車站旁邊往首都看去,鐵路消失在遠方的轉彎。他也整個冬天都沒有拉琴。
那個老愛過來煩他要他拉琴的老頭也沒有再來找他了,他就窩在他自己那間牢房,看著角落的琴盒,在牆上用鉛筆畫記他離開的日子。
他是軍人,現在是戰爭。即使他沒有離開營區,消息還是會傳進來。他知道援軍來了,反抗軍和援軍連絡上做了有效地反擊,敵國的入侵不若以往的無往不利,做為愛國青年他自然是開心的,但心裡某一塊對於一直沒有消息的那人惦記著,深怕他出了什麼意外回不來。
在融雪的時候音樂家聽說了部隊轉移的消息,一兩天後他坐著吉普車回到小鎮,他用一個吻迎接他。
他在牆上把他回來的那天圈了起來,軍人笑著和他說他因為立了軍功所以升官現在被分配過來掌管這個營區,之前那個長官即將被調往前線,因為他們現在需要人手,他應該會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
他的友人也一起回來了,但據他的說法他並不會留太久,據說在首都有他負責的人要看守,這是回來算是陪他回來渡假一樣的行程。
「他負責看守?」音樂家問。
「嗯,就你之前說的那個寫歌的反抗軍。」他靠在監獄的欄柱上說,一邊把玩手上的打火機,那是他這趟去首都之後拿到的心丸祭,接著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點燃叼著:「因為是他抓到的,好像就給他負責看守了。」
「是他抓到的?」小提琴家一愣:「你上次沒和我說這件事。」
完了,說溜嘴了。他動作明顯一僵,拿著煙的手停在半空中,口中的煙從微微張開的嘴飄了出來。
「沒事,我不會生氣的,這是你們的工作。」小提琴家在你們兩個字加重語氣:「我們終究是敵人。」
小提琴家起身,從原本坐著的小床上朝他走來,手從欄杆的縫隙間撫上他的臉頰。
「我想拉琴給你聽。」
13
氣溫回溫的時候他拿著監牢的那串鑰匙悄悄把小提琴家的牢門打開:「把琴帶著,我們去外面。」
「現在去拉琴會被發現吧?」
「我在?」他勾起笑容:「現在這裡我最大了。」
音樂家把琴從從牢裡拿出來,拿在營長的手裡,音樂家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看到沿路其他的守衛和營長敬禮,而他還穿著統一發放的純白囚服。
他們走了一小段路來到市政廳附近的廣場,他把身上的那件大衣披在他的身上。遠遠地看到噴水池旁坐著另一個人。小提琴家因此警戒起來,他拍拍他的肩膀:「沒事,自己人。」
自己人,是你的自己人,還是我的自己人。
音樂家選擇不把這段話說出口,只點了點頭。那天天氣很氣很好,天空上一片魚都沒有,月亮也是彎著眼,因為戰爭和營區的駐紮整個小鎮毫無人煙,營區也因為宵禁而熄燈,仰頭便是滿天星斗。
他側頭看到音樂家仰頭看著那片天空,眼底的光點如同星光閃耀。
「你們來了。」友人從噴水池走過來,雖然說是噴水池,不過也因為戰爭而廢棄,現在不過是個水池。池裡神話故事的人物雕像也爬滿了青苔,還有鳥類在上面築巢,被鳥大便低的髒污不堪。
「你們應該碰過面。」他向音樂家擺擺手,示意自己多年的老友:「他現在在首都的軍階比我還高。」
「白痴、」友人笑著拍打他的肩膀:「你不用擔心,這裡我們能罩著你。」
偌大的廣唱上只有他們三個,塵土因風被吹起,小提琴家拿出樂器,就站在那雕像前,朝只有兩個人的觀眾席行了一個禮,把小提琴架上肩膀。
他才想起來這是友人第一次聽小提琴家拉琴。
開場曲是第一次拉給上校聽的民謠,結尾是他第一次聽到小提琴家拉琴時拉的那首不知名的曲子。他問過他這首曲子是什麼,音樂家搖頭說沒有名字。
「我好像懂你為什麼這麼愛他了。」友人悄聲對他說。
「我沒有、」他急忙反駁,卻剛巧對上了小提琴家如同星星一樣的眼睛,抿嘴衝著他笑:「⋯⋯是。」
小提琴家像是邀功一樣拿著琴向他們靠過來:「剛剛我拉了你上次給我的那份譜,才剛練好、」遠處突然照過來一盞手電筒:「誰在那邊!」
他動作很是俐落,不著痕跡地把自己的外套甩上小提琴家的身上,友人感到他動作一將,整個人因為被嚇到和膽怯而顫抖:「沒事的,有他在,他是營長。」
在友人安撫小提琴家的同時他站起身,偷偷往前站了一些擋在他們兩人面前,友人也神態自若地從懷裡把菸拿出來塞了一根到小提琴家手裡,在他對他投以困惑的眼神時他努努嘴要他先別問,照做便是。
手電筒照在站起來的他身上,巡邏兵這才看清楚自己在喊的對象是誰,急急忙忙地道歉。「認真挺好的,不過要是可以認清楚是誰會更好。」他擺出營長的架子,友人坐在旁邊很是刻意的點燃了手中的香菸。巡邏兵行了禮被趕回營區。
「特權階級。」友人把原本拿在小提琴家手上的那根菸點燃遞給他,「營長大人,這是很危險的關係。」
「哇,我覺得你沒有資格說我。」他瞇起眼睛看有人,把煙放進嘴裡抽了一口。小提琴家自然知道他們這樣的關係一但被發現不只自己,連同在場的軍人肯定會一起被軍法制裁,小則貶官,大則死刑,軍囚通姦、還是同性戀,罪不可赦。
但沒想到友人沒有反駁,咋舌,用力抽一口煙。小提琴家驚訝地看著他倆,他搖頭,要他不要追問。
14
小提琴家沒有想到下一次把他叫出牢裡的人並不是他最熟悉的那人,而是和他友好的那人。
「我明天要回首都了。他之前搞了台相機,想說一起拍個照。」他解釋道,調皮地豎起手指比在嘴唇前:「低調。」
「你明天就要回去了?這麼快?」
他有印象大部分的人歷經這種調派至少都會流到大約一兩個月之後才走,但他這次回來才不過一個星期不到,前天去廣場看完星星馬上就要回去。
「嗯,我那邊的職務不能放太久。」
小提琴家看出他眼神中的動搖,看上去很焦慮的模樣,從牢裡伸手握著他的手:「一切會好的。」
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你看你要不要帶什麼吧,快點,不然被抓包了就麻煩了。」
小提琴家這才從忙的把小提琴給帶出來,有人領著他抬頭挺胸地走出牢房這感覺很是奇妙。他走進營區時看到遠方火車發出巨大的聲響停在那臨時的月台。
「火車也通車了。」
「嗯。」友人漫不經心的回應,把人帶進已經廢棄的倉庫裡。這裡小提琴家很熟悉,是最一開始推放了鋼鐵和木材的倉庫,想必這些材料是作為鐵路鋪設所使用,現在鐵路造完了,材料用外也就這樣空了下來。
他們兩個到的時候看到他已經等在那裡,從口袋裡摸出了相機,比他想像的要小上許多。
「好像有點暗。」他看看環境說。
「嗯,那不然去外面?現在人應該不多。」友人推開倉庫的們張望一會說:「到那邊去吧。」指向不遠處的空地,有太陽的地方自然是亮上許多,他把相機架在欄杆上,設定了倒數計時,匆匆忙忙跑過來,三個人面面相覷。
最後音樂家站在中間尷尬地拿了琴,衝著鏡頭露出僵硬的笑容。
「我幫你們兩個拍一張吧。」友人走向前拿起相機:「但這個要怎麼用?」
他一面大笑一面湊向前簡單地講述如何調整數值,如何按下按鈕。小提琴家站在原地愣愣的看他們兩個人在陽光的沐浴之下笑得開懷也忍不住勾起微笑。
如果沒有戰爭,他們應該會像這樣笑的聚在一起。也許在秋天時他可以騎家裡那台腳踏車帶他們到附近的森林去摘採灌木叢裡自然生長的莓果,他們可以一起搭乘火車到遠遠的地方看更多不同的風景,他可以去各地拉琴。
在相機那頭身穿筆挺軍服的兩個人好像終於討論出一個結論,讓他回來站在音樂家旁邊,友人拿相機對他們喊三、二、一,動作浮誇的按下按鈕,卻發現沒有反應,三個人笑成一團的時候突然聽到快門聲,這才發現剛才設定的倒數計時沒有解除,於是笑得更加猖狂。
15
小提琴家一早再敲響起床的鐘聲前就突然醒來,剛好看著守衛把早餐從縫隙推進來,守衛看他醒著就跟他說:「營長好像有事要找你。」
有耳聞敵國最近節節敗退,報復性的大屠殺之後引起眾人的憤怒,他們營區的人也逐漸被調離,剩下的人力越來越少,大概過沒多久他也會被調走。
距離他的友人離開已經過了幾個月,天氣回暖又漸涼。他們小鎮本來海拔就偏高,氣溫掉得特別快。
「我們可能都要撤到前線去了。」他在小提琴家吃完飯後走過來在牢房前面自顧自的說,一面從腰間皮帶上的鑰匙圈中挑出音樂家那間牢房的鑰匙,打開門:「要一起出去走走嗎?」
那天他們一路從市政廳出去,走到他第一次見到音樂家的教堂廢墟,繞過噴水池廣場回到營地,看著他們搭建起來的鐵路,旁邊一排軍人們駐紮的營區,還有原本存放材料的倉庫,外面停了幾輛吉普車。最後他們進到那時他幫他搞來一把小提琴之後,音樂家第一次拉琴給他聽的那間木頭倉庫。
就如同其他間倉庫一樣,這間倉庫也在鐵路及營區完成之後被閒置,和以往堆滿了木頭的狀態相差甚遠,不過因為接下來要過冬,又逐漸堆放起取暖用的木材。
「第一次我也是在這裡拉琴給你聽。」小提琴家站在倉庫為數不多的窗子前,有些懷念的說。
「但我第一次聽你拉琴不是在這裡。」他也靠過來,伸手滑過窗沿,手指上全都是這段時間累積的灰塵:「第一次是在教堂。」
「但那一次我不是拉給你聽的。」小提琴家還是凝視窗外的景色,那天天氣並不好,陰天,只有些微的陽光從雲縫間撒露出來,照在遠遠的森林樹叢上。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斜前方的車站,還有蜿蜒的鐵路:「在這裡那次才是。」音樂家整個人靠到窗台上,白色的囚服早就因為時間過去而變得髒污磨損,看起來不若原先的潔白。窗台上的灰塵落在他的衣服上,他靠到音樂家的身後,摟著他的腰。
小提琴家轉過身吻他,把雙手同樣搭在他的腰上,軍服粗硬的布料和自己的囚服觸感不同,那是更加生硬、死板的觸感,即使在長時間的穿著之下變得比一開始要軟上許多,但終究不是適合日常穿著的外衣,軍綠色的外衣之下才是比較舒適的汗衫。
他想起那個夜晚,兩個人偷偷摸摸地躲在倉庫裡,音樂家拿出小提琴拉著的那首曲子。
他們一面接吻,他解開小提琴家囚服上的鈕扣,撫上他平坦的胸膛。因為長期練琴而帶繭的手指靈巧把皮帶釦環拉出褲帶,隔著貼身衣物握住他的分身。
一如往常的,進入時提起一條腿彎曲在低台上,仍是咬著下嘴唇努力不發出聲音,安靜地忍受性器頂進自己後穴的不適。在緩慢而規律頂弄後逐漸變為快感,隨著身體的撞擊發出壓低的悶哼。
「我明天就要離開了。」他低聲地靠在音樂家耳邊說:「我們都要到前線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可能就回不來了。小提琴家聽出他話語之下的意思,沒有說話,只用力抱住他,釋放在他的手裡。
他離開倉庫,留下小提琴家一人,搖搖晃晃地走回他的牢房。又或是他應該就不要回去了?小提琴家經過廣場時這麼想,他怎麼可能就放讓他自己走回去,不怕他逃跑嗎?
16
第二營區 少校宣布,營區內所有囚犯無罪釋放。
17
當守衛把他的牢房門打開時,他急忙往火車月台跑過去,只看到火車車頭噴出大量的灰煙,朝著首都奔去。他沒趕上,火車最後的那節車廂消失在視線範圍中,總有個預感覺得這大概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趕上了又如何?本就是勢不兩立的關係,他能過來見他一眼嗎?小提琴家也沒有把握他能否從一片穿著同樣囚服的人群中認出自己。最後留守在營區的軍人也搭著吉普車離開了,還不忘把營區剩下的那些罐頭、香菸和威士忌帶走。
反抗軍的小報逐漸從前線傳過來,連他們這種位在國境的小鎮都收到了自己國家傳來的捷報。敵國確實在節節敗退,三不五時的聽到又收回了那邊的領土。而他無從打聽起只是一個小小的營區少校的死活如何,也沒有管道。
你一個小小的市民為什麼要去關心侵略者?
雖然當初在被抓進牢時都大概有了心理準備,一群人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園時看著那以往美麗的建築景色都沉蒙上一層灰,被搶劫一空。當初在營裡沒有見到的人大多死了,他們都有聽說,但連屍首都找不到,只聽說被全部扔到郊區的坑裡,比較晚進來的人說他見到那些軍人在掩埋時還有人在動——那根本是活埋。有幾個人嚷嚷著說要去把坑裡的親人挖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但只剩下骸骨還能認得誰是誰嗎?又有人反駁,不過是徒增傷感,不如待戰爭結束在這裡建個紀念碑。
首都又傳來之前被逮捕的反抗軍領袖死刑的判決下來了,年輕人忿忿不平成群結隊地說要前往戰區自告奮勇盡一份心。小提琴家拿著琴盒站在人群之外,小時候一起嬉鬧長大的玩伴問他要不要一起去,他搖頭拒絕。
即便是敵人,只要想到也許那之中有和他一樣的人存在,或是無辜被迫上戰場的孩子,他無法想像自己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
於是鎮上年輕力壯的男孩子們修理了報廢的汽車,朝著首都前進。他回去被轟炸過的教堂,用那把劣質的小提琴,再次演奏起音樂。
18
在報童大喊著號外,大聲宣傳他們前線打贏了重要的戰役,搶下易守難攻的渡口,大批的援軍從海的另一端登陸上岸,反敗為勝的日子近在眼前。他卻想著不知道軍人現在在哪裡,他甚至不知道他的職位是什麼。
鎮上的孩子把他們自己鋪設的鐵路截斷,以免敵國從本營運送更多的軍糧和人力。鎮上組起了小型的自衛隊,每天早晨傍晚巡邏,輪流站哨以免有敵人潛入。
那天他依舊在廢墟拉著琴,已經有人開始緩慢的從外面運送新的資源進來,他們首先便打算先將教堂重新建立起來,卡車越過原野開到小鎮的城牆外,工人把上面的材料陸續搬下車,他卻在那群人中看到一張異常熟悉的面孔。
在前往首都時,音樂家知道軍人的朋友軍位已經比他高上幾階,是擁有一小部隊的軍官。
那人不應出現在這裡,和軍人格外熟稔的軍官背了一個巨大的背包從卡車上爬下來,還小心翼翼的鞠躬和司機道別。身上穿的不是他以往見到的敵國軍服,而是和他們平民百姓一樣的民族服飾,他看出來他正和其他人詢問事情,看起來在找人的樣子,想著自己至少和他算是認識,也是和他相對友好的關係,再加上他可能帶來一些軍人的消息,便主動迎上去。
「好久不見,」他揮著手往前走:「你怎麼回來了、」
軍官那張俊俏的臉龐收斂起對待鄉親的笑臉,伸手握住他的手,用他從沒聽過的沈重語氣向他說道:「我有東西要給你。」
小提琴家意識到他要說的八成不是什麼好消息,揣著他往自己的住所走去:「我們先回家。」
家。軍官重複了一次,淺色的瞳膜那瞬間失去了焦距,小提琴家握緊了他的手:「對,回家。」
19
軍官在他家卸下後背包,裡面是出乎他意外之外,他過於熟悉的東西。
「他在走之前要我幫忙買一把琴給你。」軍官解釋,把那把在戰爭中顯得奢侈的樂器放在桌上:「雖然不算是很多錢,但我們兩個加起來大概能買到最好的琴就是這把了。」
「他走之前⋯⋯?」雖然軍官隻身一人出現在他的眼前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而像是渴求一個讓他死心的答案,他開口追問。
雖然在戰場上受的傷並不足以致死,但因為環境和衛生的問題他因為傷口感染過世了。
音樂家看著那把琴,手舉在半空中遲遲沒有觸碰到那把小提琴。那和他在營區裡拿到的那把品質相差甚遠,木頭上面的花紋細緻而優雅,深色的木紋,深色的木紋和上面上的透明漆顯得高級許多。
「這是他要留給你的東西。」軍官又接著從背包拿出幾封信和一個小布袋,放在旁邊。音樂家的手才輕輕撫上那把琴,上面淺淺的一層雕花,小布袋裡放了一個不起眼粗糙的小木盒。他認出來和那時他留給他的盒子相仿,上面還是那拙劣的字跡刻痕寫了他自己的名字。
「他說他也做了一個給你,這個原本是他自己留著的。送給你的裡面是放了松香對吧?這個就放了他平常會用的那些東西。他是狙擊手,測量風向的,還有小型的望遠鏡他都會放在裡面。」啊,還有這個。
軍官像是要一口氣把所有東西託付出來的氣勢,接著從布袋裡又掏出一條項鍊,小提琴家低頭看向那被打開的木盒,裡面並沒有軍官所說的什麼用具,而是兩張照片。他把照片拿出來,那兩張紙片已經因為長期的攜帶而磨損,他仍舊可以一眼認出來那兩張照片是他們在軍官離開前拍的那兩張合照。
「他說要把這個給你。」軍官把項鍊放在桌上,上面寫著軍人的全名,服役的編號,血型等基本資訊,他把自己還戴在頸上的項鍊也娶了下來一併放在旁邊:「這個也給你。」
「你給我做什麼?」小提琴家看向他,軍官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還有這個,他寫給你的。」他從那堆信裡取出放在最上面的一封,「他寫給我的也一起給你好了,然後還有⋯⋯我不知道這個給誰好,但應該可以給你。」
「你為什麼要給我這麼多?」
「我們,全部人所留下來的東西、」軍官看著整張桌子上他從後背包裡取出的所有物品:「我們所失去的,還有擁有的,最後都會消失。」
然後他抬頭看著小提琴家,那雙比常人都要淺色的眼眸閃著水光:「只有記憶會永遠存在。」
20
小提琴家沒能阻止他的決心,在敵國政府正式宣佈戰敗投降,幾國首相協議簽定終戰條約。整個小鎮充滿了歡快地慶祝氣氛,他打開軍官暫住的房間沒有找到人,最後在現在已經廢棄的營區倉庫裡找到他的屍首。
雙腳懸浮在半空中,他看到放在角落的信封。
儘管倉庫外陽光明媚,他覺得倉庫裡的空氣卻冷冽的讓人想哭。他解開了繩索把已經僵硬的屍體端正的擺好,回到鎮上拜託認識的朋友幫忙下葬在剛開始重建的教堂旁邊。
那信封裡夾著另一封信,最後一起被封藏在記憶的深處。
0
他用力喘息著,拉下最後一個音。右手拿著琴弓停格在半空中,還能看出身體隱隱顫抖著。他轉過身背對觀眾抬頭看著天,良久,沒有人出聲。
即使是一首未從聽過的曲子,依舊可以從中感受到哀嘆和控訴,溫柔的安慰和激烈的吶喊,他們不知道曲名卻覺得這首安可曲是整場音域會中最符合終戰紀念音樂會的主題。
直到小提琴家回身,一手拿著琴和弓,一手放在胸前,深深鞠了一個躬。
全場響起如雷的掌聲,他直起身子,看著台下,聲音不大卻足以傳進每一個人耳中。
「致,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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