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拼圖(四)---告白

2022/04/18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在遇到對的人之前,或許我們都曾經有過被自己喜歡的人拒絕或是被自己不喜歡的人告白的經驗,而最後我們會發現,不論有多少理由,「誠實」才是最好的停損點。
幾年前,電視台經常在轉播公投案的辯論,其中最能觸動女兒心事的法案是婚姻平權;女兒說雖然她身邊有好幾位同學、朋友是同志,不過她認識的第一位同志是T君。
我記得T君,他是女兒高中同屆的男同學;高三時,他們兩個人同時獲得校外舉辦的文藝獎的獎項,因為受獎的座位在兩隔壁而開始聊起天來,然後才發現兩人不僅讀同一所高中、都熱愛文學,教室還只隔兩間。之後,他們在下課、午休、夜輔的巧遇中越來越熟悉,竟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大學放榜之後,女兒考上了兩人心目中的第一志願,他則被放逐到了一所較為偏遠的學校,女兒怕刺激他,也就不再主動聯繫,但心中難免悵然!大學開學後兩週,女兒忽然接到他的電話,他說:「今年由我陪你過生日吧,我去你的學校找你。」當時從他的學校過來,至少要花一個多鐘頭轉兩趟車,女兒心裡忍不住想:「他如此不辭辛勞地過來,應該是有重要的事要說吧!」
果然是很重要的事,整個晚上他都在傾訴這些年因為單戀某一位男同學的痛苦,而「生日快樂」竟只是這一次聚會的開場白與結語。「我對他是同志並沒有意見,可是一定要在我生日的那一天跟我說嗎?」女兒憤憤不平地陳述那一頓晚餐她是從頭到尾如坐針氈,吃進去的每一口飯都像沙子一般難以下嚥。
前些日子,女兒突然聊起了這件往事,卻得到了一個新的結論:「我想當時他要說出那些話也很不容易吧,或許他早已看穿我的小心思,於是想用一種溫柔的方式阻止我越陷越深。」聽到女兒新的結語竟意外開啟了我的記憶。
升大二的暑假,我報名一個為期一個月的寫作班,寫作班分為新詩、散文、小說、戲劇四組,每一組配一個輔導員。我所參加的小說組的輔導員,是一位正在國外攻讀博士學位的男性,因為他的相貌並不算英俊,所以一開始我並沒有太在意他。一次閒聊中,我們發現兩人讀的是同一所大學,於是在「學長、學妹」的稱呼下,我們不自覺地親近了起來。
讀了六年女校的我,對於男性一直有一種「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幻想,所以,當我看到我的大學同學不是青春稚氣,就是豪邁灑脫的時候,心裡難免有一點小小的失望,但這一位大我好幾歲的學長,卻是如此穩重得體,不僅處理學員瑣事細密周全,帶領討論更是有條不紊,讓我越來越仰慕他,以至於漸漸失衡。
課堂上沒有他,我總覺得無精打采;一旦出現他的身影,我便立刻神采飛揚,不但對授課內容非常有反應,也踴躍回答講師的提問,真是活潑到一個不行。不知道是不是我表現得太明顯,學長的態度開始變得忽冷忽熱,害我的心情也跟著忽低忽高,我滿懷的愁緒無法宣洩,又覺得自尊心受傷,所以在課程結束之後,小說組學員發起要去坪林露營時,我沒有報名。沒想到,活動的前一天,我接到了學長的電話,他告訴我:「你不來,大家都很失望,而且我有話要跟你說,希望明天可以在集合地點見到你。」
好不容易熬完了營火晚會,來到大家自由活動的時間,學長信守承諾地邀請我與他到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然後跟我說了他的故事。
原來他一直愛慕著小學五六年級坐在他前面的班長,中學六年,她梳著兩根長辮子的背影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中。大學聯考放榜的那一天,他一所學校接著一所學校、一個系連著一個系,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找,終於在報紙上看到了那個獨特的名字。費了一番功夫,他終於得到高中同學的協助打聽,在某個週日搭了最早的火車去到中部,在她宿舍的門口吹了四個小時的冷風,可是,不論他央請了多少人,不論他用了多少藉口拜託、請求,她就是不肯出來見他。他因此中飯、晚飯都沒有吃,在高中同學宿舍的鐵床上躺了很久,在返北的夜車上,他告訴自己:「從今以後我沒有純情了。」他說如果有一天他被家人逼婚的話,他可能會娶一名書讀得不多的女子,只要為他洗衣燒飯、傳宗接代就好了。說到這,他轉過頭來看著我,說:「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記得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露營、第一次失眠,即使參加錄取率只有21%的大學聯考的前夕我都沒有失眠,而那一夜我卻失眠了。我心裡很難受,原本準備好的許多告白的話卻一句都沒有說出口,我心情憤悶,裹著羽絨衣躺在石頭上,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圓;當天空終於出現曙光時,我告訴自己:「從今以後我沒有純情了。」
十天之後,我認識了我的初戀。
如今,四十二年過去了,自從坪林那一夜之後,我再也沒有任何有關他的訊息。只是,現在的我早已明白,有時候被斷然地拒絕固然很受傷,可是如果對方猶豫不決、反反覆覆,其實會更加煎熬我們的心,所以,如果餘生還有機會再見到我的輔導員,如果他還記得我,我想跟他說:「學長,謝謝你!因為你的誠實,我才能擁有完整的人生。」
謙謙翹首
謙謙翹首
三十歲時,我曾經立志要寫作,卻因為環境突然發生變化而不得不選擇放手;如今又過了三十年,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的文字是否依然具有動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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