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房間以木質調為主軸布置,打掃得一塵不染,桌上擺著兩個絨毛娃娃,營造出一種溫暖、寧靜的感覺,彷彿這世上再沒有其他地方比這裡更安全。坐在沙發一側的鄭宇明努力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他勉強集中精神聆聽眼前病患滔滔不絕講述自己如何委屈、家人如何苛待自己、工作多麼不順感情怎樣觸礁,簡直全世界的不幸同時降臨在他身上,而坐在對面的鄭明宇是他下沉以前所能抓緊的最後一根浮木──許多心理諮商師,對病患而言都是這樣的角色。
這病患就像個肆意傾倒心底無處安放核廢料的負能量集合體,不知節制、迫人焦躁。
但讓鄭宇明如此分心的,是葉裕修的死訊。
今天早上鄭宇明一如往常起床洗漱,前幾天葉裕修剛離開勒戒所,不論是精神或身體狀態,都好得讓鄭宇明感覺充滿希望,他深信好哥們只要順利找到一個穩定工作,不很久後就能重新回歸社會,過正常人生活,想到這裡,刷著牙的鄭宇明不禁愉快地哼起歌來。
手機響了,是阿修的姐姐,鄭宇明吐掉口中泡沫接起手機,姐姐語氣嗚咽:「明仔,阿修……早上被發現在房裡……走了……」
「妳說什麼?怎麼會?」鄭宇明如遭雷亟。
「醫生說是用藥過量,唉,我這個弟弟喔……」姐姐接下來說了些什麼他完全斷片。
鄭宇明和葉裕修兩人一路從幼稚園同班到高中,學測放榜,鄭宇明如願申請進入台大心理系,但怪異是,從小成績跟他不相伯仲的葉裕修,居然考出一個跌破所有人眼鏡的低分,只能再拚指考,成績出來卻仍然反常,最後勉強進了一所私校。本來,從小穿同一條褲襠長大的交情,鄭宇明應該是最早覺察葉裕修異狀的人,但開學後,接踵而來系上活動、結交新朋友、熱鬧的社團和家教把他的生活塞得超滿,一直到葉裕修開口向他借錢,他才知道,這小子出狀況了。
二級毒品,安非他命。
從好言相勸,到威脅告訴他家人,再到大義滅親報警送他進勒戒所,鄭宇明不敢相信,自己眼睜睜看著那個曾經開朗積極、神思聰敏的好兄弟,成為徹頭徹尾軟爛毒蟲一個,自厭、自棄、自毀,全世界都朝他伸出手,但他卻背轉身去擁抱白粉義無反顧。
取得諮商師執照後,為了幫兄弟一把,鄭宇明主動進勒戒所服務,還記得葉裕修最後一次出去前兩人對坐晤談。
「阿修,今天心情怎麼樣?」
葉裕修露出了難得的,十幾歲時才有的燦爛笑容:「很不錯呀,要出去了。」
「大家都很擔心你……」他頓了頓,知道這是謊話,年少時的朋友除了他,所有人早就對葉裕修避而遠之,續道:「想好出去要幹什麼了嗎?」
「交個正常的女朋友,找個正常工作,過正常生活。」
「回頭把大學唸完?」
葉裕修哈哈一笑:「明仔,只有你這種台大出來的高材生才覺得文憑那麼重要……我聽說現在外送員很賺,賺得比外面的上班族多。」
「疫情期間是呀。」但自從台光疫苗問世以後,島內就不曾升上過二級警戒,可以說疫情已被穩定控制,他接著苦口婆心勸道:「你這小子呀,一定要給我記得,別再碰了,答應我。」
葉裕修伸出右拳:「大丈夫說到做到!」
鄭宇明伸出左拳嘆了口氣:「你上次要出去的時候也這樣。」
拳頭相碰,男人間的約定與義氣。
「明仔,你說人活著是為了什麼?」這個問題沒頭沒腦。
鄭宇明突地征忡,心想該以諮商師的身分回答,或著青梅竹馬的身分回答,又或普羅大眾的觀點回答?他思考數秒,深吸了口氣:「不讓愛你的人擔心你。」
「比如你嗎?」
「幹你娘少噁心了。」兩個大男人笑做一團。
葉裕修一半真心一半玩笑:「明仔,如果不是你,可能我老早就死了。」
鄭宇明槌了他肩膀一拳:「那你就給我活得像樣點!」
諮商時間到了,打開房門時,葉裕修回頭:「這輩子絕不再在這裡看到你!」
想不到一語成讖。
鄭宇明裸著上身,穿著條運動短褲不發一語地不斷擊打眼前的沙包,他的眼神如鷹隼犀利,汗水四濺;作為WOTD業餘格鬥賽輕量級亞軍,他練習時神情狠戾檢直像另一個人,曾有人問過他,為什麼要選擇這麼激烈的運動呢?鄭宇明聳聳肩:「可能是平常工作接受到太多負能量,自己也消化不了,只好把接收到的東西用這樣的方式發洩出來吧!」說這話時他迅雷般朝空氣出了一拳,然後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
他很快地結束今天的練習,擦著汗,在更衣室換著衣服。
「今天練這麼快啊?」熟識的教練吳擎朝他打了聲招呼。
他也不多做解釋:「有點事。」
下午是葉裕修的告別式。
一身黑色洋裝,薄施脂粉的孟潔雨坐在副駕不發一語,她有時覺得自己很了解鄭宇明,有時卻又覺得,他心裡有幾個面向是無論她怎麼努力也觸摸不到的。
「開得有點太快了。」她輕聲地說。
「抱歉。」一身黑西裝的鄭宇明彷彿剛回過神,趕緊鬆開油門。
自從葉裕修的死訊傳來,鄭宇明總是處在一個魂不守舍的狀態,為此,還特地情主管請了一個月長假,一般來說,諮商師很少會這麼做,他們得為自己服務的病人負責。
「你……」孟潔雨嘆了口氣,卻又覺得不說不可:「你振作一點吧,人都走了。」
「我知道。」
「你是不是覺得,裕修的死是你的錯?」
「如果不是我……」
她打斷他:「跟你沒關係。」她側過身,伸出右手溫柔摩娑著鄭宇明的下巴,再重覆了一次:「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跟你沒關係,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她的手指一陣溫熱,低下頭,她把手收了回來,望向窗外,同樣出身心理系,她認為現在最好的做法就是後退再後退,把空間留給鄭宇明,讓他消化自己心裡的傷感。
天空灰濛濛的,太陽匿跡於層層疊疊雲隙間,雨漫不經心地灑了下來。
下了車,戴著墨鏡的鄭宇明佇立原地,雨勢不大,漆黑合身西裝把他的身材襯得極為俐落陽剛,孟潔雨撐著傘來到他身旁,像某種精神喊話:「走吧。」
整個儀式過程鄭宇明都表現得節制得體,就像他一直給人的印象那樣,只在瞻仰遺容的時候,他握著葉裕修的手,看著他蒼白的臉,回想兩人一同共度的熠熠青春,禁不住悲從中來而痛哭失聲,突然,記憶像電流一樣,鄭宇明覺得腦中多了很多葉裕修視角的畫面,一陣愕然,他沒來得及細想,鬆開葉裕修的手,此生最後的道別。
回程的車上,車內一陣低氣壓,孟潔雨可能也無計可施了:「停車。」
「等我一下。」
她從超商提回兩大袋啤酒,往後座一放,回到前座時,淡然一句:「你很久沒喝酒了,今天什麼都別想,喝個開心,睡飽了明天再好好振作。」
鄭宇明歉意油然而生:「抱歉……」
她再打斷他:「開車吧,待會一樣巷口那家陽春麵,今天滷味點兩百,我陪你吃。」
他久違地露出一抹微笑。
「不過我不陪你喝喔,你請假我可沒請,明天照樣得進辦公室當個社畜。」頓了頓咕噥道:「待會解酒藥也得幫你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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