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月18日,俄羅斯總統普京簽署行政命令,宣布正式免除顧問蘇爾科夫總統助理一職。
消息一出,朝野議論。畢竟自打1月下旬以來,蘇爾科夫下野的消息便傳得沸沸揚揚,逼得克里姆林宮一度出面否認。然而2月初後,普京先是指派親信科扎克(Dmitry Kozak)接任蘇爾科夫原先負責的對烏克蘭工作,現又免除其職位,可謂坐實了前日耳語。
1999年,年僅35歲的蘇爾科夫(Vladislav Surkov)踏上克里姆林宮台階,先是擔任葉利欽(Boris Yeltsin)的總統辦公廳副主任,又在政權輪替後,一步步走到普京(Vladimir Putin)身邊,成了強人的首席謀士。於其掌權二十年內,蘇爾科夫先後提出「管控式民主」(Managed Democracy)、「主權民主」(Sovereign Democracy)等概念,又發表《孤獨的混血兒》、《普京的長遠國家》兩篇政治名文;既上達天聽,又權傾朝野,故而人稱克里姆林宮的「灰衣主教」(Gray Cardinal),也被視作熱門的普京接班人選。
普京的大內國師
回顧蘇爾科夫的政治生涯,實與俄羅斯的轉型之路相依相佐。在普京首任總統任內,蘇爾科夫獻了「管控式民主」一策,也就是在施行民主制度的同時,加強政治和社會控制;雖保留選舉競爭性,卻也要盡力讓結果如己意,例如透過警察、法院系統大力打壓所有反對派領袖,更拉攏媒體撰寫多版面的宣傳式報道,使自己在選舉時能不費吹灰之力,壓過所有對手。
而當年這種似民主非民主的執政方式,卻受到多數人的由衷歡迎。原因在於,人民普遍對葉利欽的統治不滿-先是在1990年代推行「休克療法」,強令俄羅斯由共產轉為資本主義,結果導致經濟嚴重通膨,更養出一群宰制國家資源的寡頭;禍不單行,1998年俄羅斯又遇上金融危機,不只拖欠數十億美元外債,盧布也再度重貶,遂讓社會導向一種共識-在邁向以中產階級為主的民主社會前,俄羅斯首先需要一個強大的領導人,好帶領人民撐過慘淡的過渡期。於是,普京應運而生。
由結果觀之,普京確實沒讓民眾失望。在其執政期間,俄國經濟水平大幅提升,俄羅斯人享受了過去無法想象的自由-旅行自由、創業自由、購物自由;雖說在管控式民主下,少了點政治自由,但對窮怕的人民來說,還是填飽肚子比較實際。順此脈絡發展,蘇爾科夫又於2006年設計了「主權民主」的概念,即「各國有權依照自己的歷史和地緣政治特性,自主決定要以什麼樣的方式來實踐自由和民主原則」,可謂「管控式民主」的進階版。
除了在內政上輔佐普京外,蘇爾科夫也協助經緯俄羅斯的外交發展路線。2011年12月,普京任命其為俄羅斯副總理,負責現代化問題;2013年9月,蘇爾科夫被提拔為總統助理,成了克里姆林宮的「首席智囊」,也就是從此時開始,其負責處理俄羅斯與獨聯體國家、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的關係;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後,蘇爾科夫更接手處理俄烏關係及頓巴斯衝突。
但真正奠定其國師地位的,還是2018年與2019年那兩篇重磅文章-《孤獨的混血兒》與《普京的長遠國家》。《孤獨的混血兒》點破了俄羅斯的身份認同困境,蘇爾科夫認為,自2014年烏克蘭危機起,俄羅斯歷史便步入新的「2014+」時代。在此之前,俄羅斯已走了四百年向東路,四百年向西路,卻都沒能在兩大文化生根;現在開始,俄羅斯必需走第三條路,也就是成為羅馬和君士坦丁堡陷落後的「第三羅馬」,承續基督宗教的正統。「不西不東」雖孤獨,卻是俄羅斯的必然宿命。此文一出,反響極大,蘇爾科夫也因此被稱作「俄羅斯的意識形態總導師」。
一年後,其再發表《普京的長遠國家》,同樣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蘇爾科夫先是在文中提到,「普京主義可與當年的彼得大帝、列寧統治相比擬,是能真正讓俄羅斯長遠前進的治理路線」,接着質疑由民族國家所構成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不該是終極的普世政治型態。此文內外兼涉,可謂「主權民主」與《孤獨的混血兒》思想相融之作。然而,或許誰都沒預期到,這位威名遠播的「灰衣主教」會在不久後倉皇下野。
後普京時代的突發修憲
其實回顧歷史,這已非蘇爾科夫首次失勢。2013年5月8日,普京參加完蘇聯衛國戰爭勝利68周年紀念活後,便透過克里姆林宮網站發佈總統令:「根據蘇爾科夫個人意願,決定解除其政府副總理兼辦公廳主任的職務。」消息一出,輿論譁然,外界紛紛認為此次人事變動暗指蘇爾科夫已然失寵,更何況在此之前也有徵兆。
5月7日,事發前一天,普京召開內閣會議,嚴厲批評政府辦事效率低落,沒想到蘇爾科夫卻當眾頂撞:「我覺得政府的表現其實已相當完美了」,這一幕不僅在場官員看到,還被俄羅斯國家電視台直播出去,引發媒體鋪天蓋地報道兩人關係破裂的新聞,話題炒得相當火熱,結果蘇爾科夫第二天就被普京解職。
然而4個月後,態勢逆轉。普京於2013年9月重新召回蘇爾科夫,擔任總統助理,協助處理俄烏關係與其他核心事務,此職位的重要性不亞於其在此前擔任的副總理,且蘇爾可夫也回鍋得正是時候-就在當年11月底,基輔的親歐抗議潮演變為武裝衝突,烏克蘭問題成了俄羅斯外交的重中之重,普京因此更加倚重蘇爾科夫。
2013年的短暫失勢,意外凸顯蘇爾科夫的不可或缺。若排除先貶後升等陰謀論,普京應是真與其不睦,故而讓蘇爾科夫淡出決策圈;但沒想到烏克蘭情勢一路惡化,放眼朝野,唯蘇爾科夫有辦法處置,普京只好將其召回,再度重用。而綜觀如今的政治情勢,蘇爾科夫此次下野,應與前些日子普京提案修憲有關。
就在今年1月15日,普京忽於年度國情諮文中拋出修憲議題,引發朝野震顫。由提案內容觀之,普京有意改變俄國「強總統、弱總理、弱議會」的傳統,使三者權力更加平衡。自從2000年接替葉利欽後,普京已擔任俄羅斯領導人20年,但根據憲法規定,其無法在2024年競選連任,故而外界普遍視此次修憲為後普京時代的權力安排-為接班人鋪路、或延續自己的終身統治。
若是第一考慮,則現下台面上已有幾大熱門人選:前總理梅德韋傑夫(Dmitry Medvedev)、圖拉州州長阿列克謝·久明(Alexey Dyumin)、國防部長紹伊古(Sergey Shoygu)、外交部長拉夫羅夫(Sergey Lavrov),以及此次下野的蘇爾科夫。然而究竟獎落誰家,眼下情勢未明,蘇爾科夫究竟是真下野,或是被故佈疑陣藏斂鋒芒,以待來日,仍是未卜之局。
若是第二考慮,那麼普京尚有以下途徑可用:一是修憲取消憲法中的限制連任條款;二是強化俄羅斯安全委員會職能,好讓其直接轉任主席,繼續執掌國政;三與二的邏輯類似,只是把強化職能的對象改為國務院;四是再度擔任總理。
由現下民情觀之,俄羅斯經濟已陷入停滯狀態,民眾對其也不如以往狂熱,普京就算真要繼續掌權,選擇途徑一四的可能性也很低,應採二三較可行。由此視角觀之,蘇爾科夫的失勢或許真源於功高震主、鳥盡弓藏,且眼下克里米亞已然迴歸,邊疆相對安定,自然會有秋扇見捐的可能。
對普京而言,距離2024卸任日,尚有4年可規劃,外界要知其心之所向,恐得待到新憲政實施後,才能一窺真意:究竟是要培養接班人,或是要以別種方式遂行實質統治,目前仍在五里霧中籠罩;而蘇爾科夫未來命運如何,會否如上次般強勢迴歸,進而問鼎接班人寶座,或是永遠被剔除在接班名單外,也還需時間證明。但無論往後是誰接班,勢必都得頭頂普京光環,走一條後強人時代的難走之路。
本文發表於:
2020年2月21日《香港01》:
2020年2月21日《多維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