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從深淵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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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夠靠近,就沒辦法看的清楚。
無助、恐懼、驚駭、還有絕望……靠的不夠近,就沒辦法體會那種皮膚上針刺的、靜電般的毛骨悚然。
…不。再近也不夠。
如果你想看到,就得踏進深淵、踏進冷透的黑暗裡。疼痛、窒息、沒有餘地的壓迫,痛苦推向極限,每個骨節都被捏的粉碎。
從碎骨中你才能看到。
那股堅定不移、百折不撓、永不屈服的意志。從脊髓裡穿透,像最後一絲氣息裡不滅的一縷光,像滾燙的淚水和鮮紅的血液,撼動心跳、震攝魂魄。
當你看到的那一瞬、那僅僅毫秒的轉瞬,你就知道你看到了複雜人性裡最單純、最堅韌、最可貴、最難能的信念。
讓人敬畏、顫抖、跟從。
我看到那股光的時候,是在煙硝瀰漫、血霧飄散的戰場。

戰爭已經很久了,我所在的這個城鎮,也已經淪陷很久。能逃離的人早就逃了,剩下的,在敵軍環伺、佔領控制的情況下,逐漸學會噤聲與服從。
已經死了太多人了,我們只是想要活下去。
我跟傑夫的家人都沒能倖存於這場戰爭,但是我們好歹都已成年、鎮上的教堂裡又已經收留太多孩子,神父百般無奈,只能放任我們在外頭獨自生活。
我們時常偷偷往敵軍軍營的附近跑,有時候是去賭個運氣,也許能撿到他們遺落的甚麼好東西。而大部分的時候,我們只是去監視的。駐守的敵軍認為我們只是毫無用處的廢柴,大多不太理睬我們,有了這個方便,我跟傑夫自發認為應該替鎮上擔起"眼線"的責任。
就像今晚。
今天傍晚傳來了爆炸聲,我們得來看看是為什麼。
「艾倫,這裡!」傑夫用氣音對著我喊。
我快速跑到他身邊。傑夫站在一顆巨大的岩石前,盯著地面,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望去。
是一雙軍靴。
起碼我只看的到軍靴。身體其他部位都被遮掩在岩石後頭…如果還有其他部位的話。這裡是戰場,不久前還佈滿地雷,我們都還沒有忘記斷肢殘骸血肉模糊的氣味。
傑夫杵在原地,看來沒有打算一探究竟。我深吸了口氣,慢慢的繞到岩石後。
是一具完整的屍體。謝天謝地。
他面朝下躺著,穿著整套沙漠迷彩服,毫無生氣的右手下是一把P90衝鋒槍。爆炸時他肯定離的很近,因為他全身都被塵沙覆蓋,身體左側佈滿碎石與地雷碎片造成的傷口,血已經乾涸,凝固成醜陋的黑褐色。
他的狗牌從軍服領口掉了出來,在地上閃著冰冷的光。我小心翼翼地彎下腰去看。
瑞克·亞當斯上校。
「他是我們軍隊的人,傑夫。」
「大概吧,可惜他已經死了。」傑夫顯然對他沒有興趣,開始在附近其他區域搜尋。我又往地上的屍體看了一眼,疑惑他在這裡做甚麼?軍隊已經撤離很久、拋下我們很久了。
「艾倫,看看我發現了甚麼!」傑夫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起頭,看到傑夫手裡拎著一個軍用背包。
軍用背包!我們今天真是走運了!我快步走向傑夫,催促他打開看看。背包很重,我們只能大略翻看:一套備用迷彩服、手電筒、幾個彈匣、夜視鏡、還有…賓果!一袋醫療包!我跟傑夫簡直興奮地要大喊大叫。
「嘿。」忽然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那是我的。」
我的背脊發麻,跟傑夫對看了一眼,然後才緩緩轉身。
是剛剛那具"屍體"……瑞克·亞當斯上校。他竟然沒死,已經坐了起來,靠在岩石上。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裡面有很多東西我還用的上。」他的臉佈滿瘀傷和血漬,在月光下看起來詭異而慘澹。
傑夫大概嚇壞了,他突然丟下背包,轉身就跑,我甚至來不及喊他一聲。上校只往傑夫跑走的方向看了一秒,就又把目光轉向我。
我嚥了口唾沫,向後退了一步。
「別走。」他說:「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我真的需要一點幫忙…」
我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你是鎮上的孩子嗎?」他聽起來已經盡可能地把聲音放軟:「我是瑞克·亞當斯上校,今天的任務不太順利。」他露出一個看起來很猙獰的苦笑:「你想你能幫幫我嗎?」
我不應該跟他說話,我應該回家…可是…他看起來真的很需要幫助…唉!去他的!「你能走路嗎?」我問。

去他的他可以走路!
從軍營附近走回我的住處大約一小時的路程,他幾乎都需要我的攙扶。正當我在心裡不斷嘀咕的時候,上校忽然低聲問:「那間小屋就是你家?看來我們有同伴了。」
才說完,他就以不知哪來的力氣、拉著我往最近的一堆矮樹叢跑。我們壓低身子,蹲在矮樹叢後。上校拿出夜視望遠鏡,朝我家的方向看了看,接著把望遠鏡遞給我:「看起來不像敵軍士兵,是你認識的人嗎?」
我接過望遠鏡,才看了一眼,就發現那是傑夫。他站在我家門前,來回踱步。我既氣他剛才一個人跑了,又因為他出現在這裡而有些安慰。上校知道是傑夫後,示意我攙扶他,繼續往前走。
等我們來到足夠近的地方,傑夫便迎上前來。他一看到上校,明顯愣了愣:「你怎麼把他帶回來了?」他一面幫我扶住上校,一面急促的問。
我不理會他。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的憤怒、緊張…也許還有疲憊,忽然同時爆發:「你不想幫忙可以走,就像剛才一樣。」
「我…我很抱歉,艾倫…我不是故意丟下你。」傑夫整個人僵了僵。
「我們都會沒事的,除非你們堅持要在這裡吵到天亮。」我還沒來的及回話,就聽到上校說。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他說的沒錯,天已經快亮了,天一亮就很容易暴露我們的行蹤。
「來吧,我們進屋去。」我說。

我跟傑夫家離鎮上有一段距離,算的上是離群遠居,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敢帶上校回來。
我們一進屋,就趕緊讓上校坐下。接著手忙腳亂的剪開他的衣服,在他自己的幫忙下,盡可能清理所有傷口、夾出卡在傷口裡的彈藥碎片。傷口很多,所幸都算是皮肉傷,即便如此,仍有許多碎片嵌入肉裡,即使我已經用最輕的力道,拔出碎片時,仍舊牽扯出血肉,但是上校從頭到尾一聲也沒吭。
我幾乎用光了家裡僅存的所有紗布,才勉強包紮好傷口,最後換了好幾盆水,讓他用濕毛巾大致擦過澡,才終於把他扶上床。
等大功告成之後,我已經累壞了。客廳裡飄散著血腥的鐵銹味,地板上是一堆染血的毛巾衣物。
傑夫還沒走,他看著我,一付欲言又止的樣子。
「沒事的,我不怪你。」
「艾倫,你放心,我…我會幫你的。」
這時我才忽然意識到我究竟惹了甚麼麻煩,要是我們被敵軍發現,絕對會被處死。
「傑夫,你甚麼也不必做,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就當作甚麼也沒發生,知道嗎?」我叮囑他。
等傑夫離開,我洗漱完畢,再回去看上校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
我悄悄走到床前凝視他。
深棕色的短髮、長而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樑和堅毅的下巴。
他是一個很好看的人,也像個好人。我有好多問題想問他。
不過現在我們都需要好好睡上一覺。

上校是跟著另外三名隊員一起來的,他們是特遣部隊的偵查小隊,為我軍的反攻進行敵情偵查。不幸的是,他們才抵達沒多久,其中一名隊員就踩中地雷,當場身亡。上校和其餘二人被震波震飛,傷勢不一。上校說他很幸運暈倒在那塊巨石後頭,才得以避開敵軍的耳目。
上校來到我家已是第三天。在經過兩天休養之後,他的身體狀況明顯改善許多、胃口也好多了。已近中午時分,我弄了些蔬菜湯,烤了幾塊麵包,上校正一口一口地吃著。
「那麼…你接下來有甚麼打算?」我在上校對面坐下,盡可能隨意的問。
「在我昏過去之前,我看到敵軍士兵帶走了我的另外兩名隊員。」上校若無其事地低頭喝了口湯,接著說:「我得回去找他們。」
「他們已經被抓走了,你要去哪裡找?」
他聳聳肩:「去他們會在的地方。」
「…你要一個人去敵軍軍營?!你一定是瘋了。」
他忽然笑了起來,眼角剛毅的線條一時間變的生動而柔和:「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接著又開始喝湯。
他的眼神是如此坦然堅定,我看著他毫無半分猶豫的面孔,忽然脫口而出:「我帶你去。」
上校的湯匙停在半空中,看起來驚訝極了。
「有一條廢棄的地道。」我搶在他開口前說。
這次他直接放下湯匙,向後靠在椅背上:「這倒是個好消息。如果你能畫張地圖給我那就太好了。」
我正準備開口,忽然"碰碰碰!碰碰碰!"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艾倫!是我,傑夫!快開門!」傑夫語調急促,聲音裡滿是驚恐。我跟上校對看了一眼,上校安靜地舉起他絕不離身的手槍,靠到門邊,然後才示意我開門。
門才剛開,傑夫就迅速閃進屋內,然後猛的關門、鎖上門鎖。
「他們…他們要來了!」
「慢點,慢慢說。發生了甚麼事?」上校輕聲問。
傑夫嚥了口唾沫,努力保持鎮定:「今天早上他們…敵軍士兵,忽然到鎮上挨家挨戶的搜查,還問到了我們倆。」傑夫轉頭看我:「他們一知道我們不住在鎮上,氣得要命,現在已經往這裡來了!」
上校面色一沉:「他們還要多久才會到?」
「… 頂多再10分鐘吧,我…我不確定…」
「傑夫,你回鎮上去,到神父那裡,你從來沒有見過我,這三天也沒見過艾倫,知道嗎?快去!」
傑夫抿了抿唇,伸手在我肩頭一按,開門走了。
傑夫一走,上校立刻拖出他的軍用背包,拿出備用迷彩服,一面快速換上一面說: 「去換套不顯眼的衣服…看來你得跟我走了。」
「為什麼我不能跟傑夫一起回鎮上?」
上校已經換上迷彩服,正在清點他背包裡的物品。聽到我的疑問,他停下動作,走到客廳中間,一把掀開地毯:「我能發現地上的血跡,他們也能。去換套衣服吧。」

我們在炙熱的艷陽下壓低身子,以蹲走的姿勢盡可能快速前進。腳底下蒸騰的熱氣附著在我身上,變成黏膩的汗水。
「上校…亞當斯上校?」
「噓…小聲點。」上校回頭看我:「叫我瑞克吧,你不是我的屬下。」
「…瑞克…我們到底要去哪?」
「我們在離鎮上十哩處設立了臨時指揮站,我要帶你…」瑞克忽然停止說話,他把食指擺在唇邊,示意我不要出聲,目光凌厲的注視前方。「蹲下。」他低聲說。
我才剛蹲下,就看到一名敵軍士兵。
瑞克壓低身子,慢慢從他後方靠近,接著一隻手用力勒住他的脖子、一隻手摀住他的嘴,將他逐漸癱軟的身體往後放倒。
他的動作無聲且迅速,我真的以為我們可以成功逃離。
直到一把冰冷的槍抵住我的後腦。

我們被押著進入敵軍軍營、進到一間陰森的牢房。他們強迫我跟瑞克跪在地上,當我的膝蓋因為長時間跪著而痛到幾乎沒有知覺的時候,有人來了。
這個人顯然是個重要人物,因為他一進來,其他士兵就自動退開。他在我們面前緩緩踱步,好以整暇的說:「我是這個基地的指揮官,西蒙將軍。」
我看著他的鞋尖,有種想吐的衝動。
「現在,你們誰想跟先我聊聊?」他的鞋尖出現、離開、出現、又離開。
「先從年輕的朋友開始吧。」西蒙的聲音裡有種變態的輕快,他朝我走來的腳步也是。我實在太害怕了,除了顫抖,甚麼也沒辦法做。
就在他只離我一步之遙的時候,瑞克忽然笑了:「原來你就只有這點能耐。」
西蒙停下腳步。
「你說甚麼?」
「我說,你這個將軍當的可真輕鬆,成天就只忙著對付平民百姓。」瑞克抬起頭,滿臉嘲諷。
西蒙狠狠的盯著瑞克看了好一陣子,然後轉身朝他走去。我替瑞克感到害怕,但是又忍不住鬆了口氣。
西蒙走到瑞克面前,冷不防一腳就重重的踹在他的肚子上。瑞克悶哼一聲,痛苦的彎下腰、頭靠在地上。西蒙扯住瑞克的頭髮,強迫他抬頭。「也許你應該好好考慮該說甚麼話,上校。」
瑞克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在這裡,我的國家,你只夠格當個下士。」
出乎我的意料,西蒙也笑了,笑的我毛骨悚然。他抓住瑞克的頭,用力往地上撞,一次、兩次、三次。當他終於鬆開手之後,瑞克一動不動倒在地上,額頭上多了一大片醜陋恐怖的傷口,鮮血緩緩流下。
「看來我的客人還沒有準備好說話。沒關係,我可以等。」西蒙冷冷的說,轉身走了。
西蒙跟他的士兵一走,我立刻跑過去蹲在瑞克身邊,查看他的狀況。
天啊,他看起來很糟。他雙眼緊閉,眉頭緊緊的皺在一起,額頭上都是冷汗。
我從外套的暗袋裡摸出一條乾淨的手帕,盡可能輕的擦掉他的汗水跟血水,又把外套摺起來,墊在他的頭下,讓他躺的舒服一點。然後我默默地靠牆坐下,試著讓沾著他鮮血的手不再顫抖。
天黑了,牢房的門打開,士兵推了兩碗像燕麥粥的東西進來,又鎖上門。
瑞克終於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試圖起身。
我趕忙過去阻止他:「乖乖躺著,你的頭撞的不輕。」
瑞克沒有爭論,只安靜地問:「我暈過去多久了?」
「幾個小時吧…我猜。你感覺怎麼樣?」
「糟透了。」
我靜靜的坐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你何必激怒他。」
瑞克緩緩的、歪著嘴笑了:「他看起來是個頭腦簡單的人,我只是想確認一下。」
「他差點殺了你。」
「不會的,在他得到他想知道的之前…還不會。」
「我以為你會有更安全一點的策略。」
瑞克聳聳肩:「起碼他沒有動你。」
所以瑞克所有莽撞的挑釁,都是為了轉移西蒙對我的注意力?我無法形容我的感動…和慚愧。尤其當我就是那個受惠、並且偷偷慶幸逃過一劫的人。
沉默壟罩我們,直到瑞克輕聲說:「幫我坐起來,艾倫。我們得試著吃點東西。」
我們在靜默中努力吞嚥,瑞克吃的很慢,我猜他頭上的傷實際上比它看起來的還要糟糕。等他終於吃完,又慢慢讓自己躺下。
「你也躺下吧,試著睡一會。」他頓了一頓,又接著說:「我很抱歉,你不應該在這裡。」他看著我的眼睛:「我們會離開這裡的。」
我的內心有一股衝動,想尖叫著問他我們究竟要怎麼出的去,但是我把它推開。
在這個片刻,我想相信他。

框啷!牢房門打開的聲音將我驚醒,西蒙帶著幾名士兵走了進來。天還沒亮,我轉頭看向瑞克,發現他屈膝坐著、眼神警醒。
西蒙走到我面前,我低下頭不願看他,感覺他的視線在我身上爬行。
半晌,他才說:「既然上校堅持,我就先跟他談談吧!軍人對軍人。」
他話一說完,士兵就粗魯的抓住瑞克,將他推到牆邊,接著把他的雙手高舉過頭、扣在牆上的鐐銬裡,瑞克畏縮了一下,他左臂外側的傷口被撕扯開,隱隱滲出血痕。
西蒙也注意到了。
他走到瑞克身邊,幾乎像老友一般,把一隻手輕輕放在他左臂上:「告訴我,上校,你在這裡做甚麼?」
「就我所知,我是被你們抓來的,也許你能告訴我我在這裡是為…」沒等瑞克說完,西蒙就用力掐住他左臂的傷口,指尖戳入他的血肉裡,直到鮮血逐漸染紅他的衣袖。
瑞克屏住呼吸,死咬住下唇,不肯發出一絲聲響。
「我沒心情跟你玩遊戲。」西蒙終於放開他。
瑞克喘著粗氣,低聲說:「是嗎?那我就直說吧!你已經是個死人了,西蒙,我們的部隊馬上就……呃!」西蒙一拳擊在瑞克的左腹,瑞克緊咬著牙關,忍住呻吟。
「你很固執,上校。」西蒙繞著瑞克踱步:「我最討厭固執的人。」
「讓我們多相處幾天,我保證你會喜歡上我。」
西蒙笑了起來:「我肯定喜歡有你們陪伴,至於你會不會喜歡…」他從士兵手上接過一根棍子:「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他將棍子刺向瑞克。
瑞克猛的全身僵直,不由自主、大幅度的抽蓄、顫抖,他的眼睛瞪大、嘴裡發出無聲的尖叫。
那是一根電擊棒。
沒有尖叫、沒有哭喊,可是我永遠也沒辦法忘記眼前那種靜默中怵目驚心的、駭人的痛苦。等西蒙停止電擊,瑞克隨即無力的垂頭。他乾嘔了幾聲、重重的喘息。
「我再問一次:你在這裡做甚麼?」
「去你的。」
電擊棒又一次刺在他身上。
瑞克抽搐的更厲害了。他喉間因奮力抵抗疼痛而發出的斷續的、扭曲的詭異音節,是我聽過最痛最痛、最恐怖的聲音。
西蒙終於停手,再一次逼問:「說吧,你們究竟有甚麼計畫。」
瑞克沒有說話,他只是垂著頭、緊閉雙眼。
當他再一次因為電擊而劇烈抽搐的時候,我低下頭,再也忍不住眼淚。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西蒙才終於拿開電擊棒。瑞克已經幾乎虛脫、整個人無力的懸吊在禁錮他手腕的鐐銬上。他低垂著頭,臉色蒼白,幾乎沒有血色。一道鼻血緩緩流下。
西蒙卻還不肯放過他,握著電擊棒的手再一次刺去…
「不…」瑞克嘶啞的嗓音哽住我的喉間。「不要了…拜託…」
我止不住顫抖、也止不住眼淚。我好希望瑞克堅持住,又好怕西蒙繼續傷害他。
老天啊,幫幫我,幫幫我們。
「說吧!在我改變主意之前。」西蒙冷冷地說。
「…特種部隊…一百五十人…」瑞克終於還是屈服了。「…十天後…」
一切都結束了。我閉上眼,被絕望吞沒。我們會死在這裡、鎮上的人們永遠會被敵軍奴役。
而我永遠沒辦法責怪他…沒有人應該承受這種折磨。
「你們妄想只用一百五十名兵力奪回這裡?」西蒙的口吻充滿輕蔑。
「你們只有兩百名駐軍…」瑞克虛弱的只能用氣音說:「我們有把握可以完成任務、殲滅敵軍…」
「就讓我好心的告訴你吧,上校。這樣你就可以在你死之前,向那些因為你的錯誤情報、還有你的軟弱而死的人懺悔。」西蒙冷傲的說:「我指揮的這個基地,有七百名士兵。」
瑞克沒有回應。他完全靜止不動。

他們走了。
士兵一鬆開瑞克手腕上的鐐銬,他就整個人倒在地上。我快速跪到他身邊,顫抖著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微弱、卻溫暖的氣流撫在我手上,他還活著!我幾乎要嚎啕大哭。
可是不是現在。振作一點!艾倫!我用袖口擦去他的鼻血,再用昨天的手帕綁住他流血的左臂,試圖止血,然後讓他的頭枕在我的腿上。
不知過了多久,瑞克的眼皮開始輕輕翻動,終於,他睜開了眼。
「嘿…」我輕撫他的頭髮:「你還好嗎?」
「沒有甚麼比完成任務更好的了。」他試圖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卻只成功抽動了一下嘴角:「想離開這裡了嗎?」
「什麼?」我不敢相信我聽到了什麼。
「任務完成,該離開這裡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
「這裡的駐軍有七百人,艾倫。任務完成、我們回家,然後反攻。鎮上的人們很快就能自由了。」他的聲音平靜而果決。
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轉折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可是…你…」
「你擔心我告訴他的那些?那是我胡謅的,我只是想套他的話。」
「你…你怎麼能確定他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我不確定。我只知道他是個驕傲的人,他一定無法忍受被小看。」瑞克露出一個桀驁不馴的笑:「我賭贏了。」
我終於恍然,瑞克沒有屈服,他反而用計完成了他原本的任務。
瑞克把自己撐起來,靠在牆上:「試著放輕鬆、休息一會吧,艾倫。」他閉上眼:「我們會需要力氣的。」
即使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折磨,即使沒有逃脫的機會,瑞克依舊沒有放棄。他不肯屈服、拒絕潰敗,他以一種我想像不到的勇氣與意志,完成了他的使命。
我的心底又燃起了希望,也許我們真的能逃離這裡。

當西蒙再次出現的時候,已近黃昏。
「讓他起來。」他一進來就下令。
一名士兵用力扯住瑞克的右臂,將他從地上拉起,接著勒住他的脖子。
「你們很幸運。」西蒙的聲音裡充滿了不情願:「上頭的人認為你們還有其他用處。」
瑞克的雙手防禦性的試圖拉開勒住他脖子的膀臂:「我已經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了。」
「你們要投誠,上校。你、還有另外兩個人。」
我不知道瑞克怎麼辦到的,但是他竟然笑了:「就算你在他們面前殺了我,他們也不會投誠的。」
西蒙神情漠然地打量著他,半晌,才冷冷地說:「這倒是個好方法,我們不妨試試。」他轉頭對著守在門外的兩名士兵喊:「把另外兩個人帶來!」
不會吧…這不是真的…西蒙要殺他!一股新的恐懼威脅著要吞噬我。我看向瑞克,想尋找一點點、任何一點點的線索或安慰,卻只看到他蒼白的像張白紙的臉。他幾乎完全倚靠身後勒住他的士兵,才勉強維持站立。
沒過多久,士兵就押著瑞克的兩名屬下回來了。
「今天是你們的幸運日。」西蒙一面把玩著手槍,一面說:「投誠,有食物、熱水澡、舒適的床。不投誠,就得死。」
我盯著西蒙手裡的槍,從來沒有感到這麼無助過。
「你們聽到了,西蒙將軍希望我們投誠。」瑞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讓他看看特種部隊是如何投誠。」
空氣中忽然瀰漫著一種詭譎的氣氛,西蒙肯定也感覺到了,因為他迅速的轉身,舉槍就要朝瑞克開槍。
但是瑞克比他更快。
他話才說完,就揮出右拳。拳間食指中指的關節刻意突起、猛的朝他身後士兵的喉結重擊,士兵應聲倒地,雙手痛苦的掩在喉間。瑞克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左手"啪"的一聲拍掉西蒙的手槍,接著一個箭步上前,"喀咔"一聲,扭斷了他的脖子。
與此同時,瑞克的屬下則朝著敵軍士兵的鼻樑猛力頭槌,鼻骨猛的斷裂、刺進顱內。
當西蒙的頭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軟軟垂下的同時,他的士兵也已倒地不起。
轉眼間,忽然就只剩下我們還站著。
「霍華中尉、卡特少校,很高興你們來幫忙。」瑞克在西蒙身上摸出鑰匙,一面解開另外兩人的手銬,一面說:「我還怕西蒙不上鉤呢!」
「你總是可以想到什麼話來哄他的,上校。」霍華中尉說。
瑞克回他一個微笑,朝著我的方向點了點頭:「這是艾倫。」
我被這轉瞬間一連串突如其來的行動嚇傻了,聽到他們的對話,才終於明白。
瑞克是故意的。他非常清楚自己無法一個人擊敗西蒙和他的三個士兵,所以他用自己的命,來賭一次反擊的機會。這個男人,瑞克.亞當斯上校,在我數次被絕望吞沒的時候,他一直都在戰鬥。
霍華中尉和卡特少校朝我點點頭,又轉向上校:「現在得想想該怎麼離開這裡…」
「地道!」我終於回過神來:「我們可以走地道!」

第一天被抓來的時候,我無意中注意到了疑似地道的位置。謝天謝地我是對的。途中瑞克他們還取回了被奪走的背包和武器。
地道已經荒廢一段時日,空氣混濁、陰森幽暗。我們在極度緊繃的氣氛中靠著手電筒有限的光線前進,霍華中尉跟上校開路,我跟在後頭、卡特少校殿後。正當我緊跟著瑞克又一次踏出腳步,忽然"啪嚓"一聲,腳下的木板應聲斷裂。我的右腳瞬間下墜、以一個扭曲的角度用力撞在底下的岩層上。
驚嚇和劇痛讓我忍不住尖叫。卡特少校快速來到我身邊,他一手抱住我,一手掩住我的嘴:「噓、噓…我抓住你…」他話還沒說完,腳下的層板又"轟"的一聲,再度崩塌。
我盡可能吞下另一聲驚叫,聽到卡特少校悶哼了一聲。
瑞克和霍華中尉隨即趕來,幫助我們脫困,我們靠牆坐著,檢視傷口。層板與底下凹陷的岩層落差約三十公分,我的腳踝嚴重扭傷,卡特少校的傷勢更加嚴重。
他的左小腿被幾塊斷裂的木板刺入,鮮血淋漓。
霍華中尉摸出醫療袋,替我跟卡特少校做了緊急處置。瑞克一面舉槍戒備,一面低聲說:「我很不想這麼說…但是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恐怕敵軍很快就會開始追捕我們…我們得馬上動身。」
卡特少校點點頭,奮力站了起來。瑞克拍拍他的肩膀,轉頭對霍華中尉說:「少校就交給你了。你們可以走多快就走多快,不必等我。」
霍華中尉接到命令,他讓少校把手臂搭在他的肩頭上,兩人邁步走了。
接著瑞克轉過身、蹲在我面前:「上來吧!我揹你。」
我吃了一驚:「你…你也扶著我走就行了。」
「卡特少校是受過訓練的特種部隊,那點傷他可以忍,他們的行動慢不了多少。你呢?你能走多快?」瑞克沒有動:「上來吧。」
我猶豫了一下,不得不承認瑞克是對的。我幾乎沒辦法走路。

感覺永無止盡。
地道裡晦暗死寂的空氣、還有逃亡的驚恐焦慮,凝聚為沉重的壓力,幾乎要令我窒息。瑞克已經揹著我走了很久,地道卻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他左肩的傷口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因為負重而滲出鮮血,順著他的手臂逐漸滲入我的褲子。
「瑞克…」
除了粗重的喘息聲,沒有回答。
「瑞克?」
「怎麼了?」
「讓我下來,你的傷口裂開了。」
「你走的不夠快,我們得趕在他們發現之前出去。」
「可是你…」
「嘿!」他打斷我:「我說了會帶你離開這裡,我是認真的。」
「你會失血過多的。」
「等我們出去。我會處理它的,等我們出去。」瑞克不再說話,他的呼吸跟他的腳步一樣,沉重而急促。
我不再試圖說服他。我已經親眼見識過他的固執與頑強,我知道他現在唯一的意念只專注於一件事:帶著我逃離這裡。
我的腳踝腫脹刺痛,我的情緒也猛烈翻騰。「謝謝你…」我低聲說。謝謝你替我挨揍、謝謝你忍受折磨、謝謝你固執的堅持,堅持帶我逃出去。
瑞克沒有回話。
我的道謝不過只是耳語,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聽到。

當清澈的星空出現在我眼前時,我簡直不敢相信。
我們真的逃出來了!
但是我沒有高興的權力…還沒有。尤其是當我看到瑞克慘白的面孔跟發紫的嘴唇。
我唯一能替他做的,也只有從醫療袋中取出止血帶、用力束縛。
然後我們在黑夜的星辰下,再度展開逃亡。

我們要步行回到臨時指揮站。
霍華中尉與卡特少校已不見蹤影,瑞克說他們一定已經走遠了。
也許是西蒙的死大大打擊了敵軍士氣,也許是他們還沒發現我們逃離的路線,總之我們一路上隱藏蹤跡、提心吊膽,幸運的沒有遇到半個士兵。
我們整夜不停歇的移動,直到遠方漆黑的天空透出清晨的曙光,瑞克終於低聲說:「快到了。」
他停下腳步:「聽著,我得回頭看看,確認沒有敵軍跟著。」他看著我的眼睛:「基地就在那座小山丘後面,我要你盡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前進,你想你辦的到嗎?」瑞克的眼神裡寫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可能有的最絕對的信任。我咬咬牙,點了點頭。
「好孩子,去吧!」瑞克說完,就折返回頭。我則強忍疼痛,往前走去。
"碰!"突然一聲槍響在我耳邊炸裂。我猛的回頭。
空氣凝滯、定格,安靜的不可思議。
鮮血從瑞克的下腹湧出,他靜止不動,接著高大挺拔的身軀緩緩往前跪倒。
「瑞克!」我大叫。
瑞克回頭看我,吼道:「快走!」接著重新挺起胸膛,舉起掛在胸前的P90,轉身朝後方射擊。
直到這個瞬間,我才終於明白,他真的願意用自己的命保我的命。
他下腹槍傷流的血像黑洞,吞噬了他的沙漠迷彩服。一定很痛,因為沒多久,他就停止射擊,一隻手摀著傷口,一隻手撐在地上,喘著粗氣。
他轉頭,看到我還在原地。「該死的!」我聽到他說。「艾倫!移動你該死的屁股!快走!」
我動不了。恐懼與一種陌生的、豁出去的衝動在我內心撕扯。
一直以來瑞克都在保護我。我甚麼也沒做,只是一直躲在他後面。他還在護著我,即使他明知自己會死。
當敵軍一名士兵從左側的岩礫推後頭衝向上校時,我再也沒有猶豫。我大吼:「小心!」然後試圖衝向瑞克。腳很痛,但我不在乎。
瑞克還沒來的及轉頭,就猛的被一拳揮在臉上、重重的摔倒在地。
受傷的右腿阻撓我前進,我一個踉蹌,跌在地上,恐懼湧上我的喉間。我幫不了他!眼淚跌出我的眼眶,不是因為腳上的傷,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看著瑞克被一拳、一拳、又一拳的打倒。
突然一雙手托住我的腋下,把我往後拉。
「放開我!放開我!」我瘋狂掙扎:「瑞克!」我哭吼著。
「噓,冷靜點!我們會帶他回來!」耳邊的聲音很熟悉,但我一時想不起是誰。不知道究竟是淚水、還是漫天的塵沙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依稀看到兩個身影從後方快速跑向前、撲倒在地,接著是狙擊槍"碰"的一聲槍響。
我陷入黑暗。

我是在指揮站的醫療室醒來的。
我一睜眼,一名叫珍妮特的女醫官便過來確認我的身體狀況,也是她告訴我後來發生的所有事。
霍華中尉跟卡特少校平安回到指揮站、取得指揮官的同意後,中尉立即率領一支三人小隊回頭支援,就是他們在最後關頭救了我們。
瑞克傷的不輕,在單人病房治療休養,但是他會沒事的。「這不是他受過最嚴重的傷。」珍妮特說。
至於其他軍事消息,屬於機密情報、無法透露,不過她保證如果我知道了,一定會認為是好消息。
一切都很不真切。我眨了眨眼,這幾天夢靨般的經歷,忽然結束了。
一切都很好,我提醒自己。然後我才忽然意識到已經有人幫我洗漱、換上了潔白的病人袍。
珍妮特發現我的不安,立即安慰道:「放心,是我跟另一位女護士幫你換的。」她微笑:「瑞克在暈過去之前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告訴我你是女孩。」
我的驚訝和莫名的羞赧一定是寫在臉上,因為她拍拍我的肩,說:「瑞克是位可敬的軍官,也是個好人。」珍妮特若有所思的打量著我,又加了一句:「至於妳呢,扮成一個髒兮兮的男孩是個聰明的主意。」

我在醫療室休息了兩天,才被允許下床。
珍妮特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瑞克的病房就在轉角。」她笑著說。
於是現在我在這裡,站在瑞克的病房外,偷偷的從門上的觀察窗往病房裡看。
瑞克躺在病床上,跟我一樣穿著病人袍。
陽光透過窗戶輕柔地撒在他臉上,他的顴骨和眼角佈滿紫黑色的瘀傷,對比他蒼白的面色,顯得有些怵目驚心。但是在醜惡的傷痕之外,他總是緊蹙的眉間和剛毅的下頷卻撫平成了輕緩柔和的線條。這讓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甚至多了幾分脆弱。
他的額頭包著一圈紗布、胸口和手上接著一堆儀器和點滴。除此之外,他看起來很好。
他看起來…太好了…太好了。我的視線忽然有些模糊。
珍妮特的話在我耳邊迴盪:「你不知道瑞克的全名吧?他的全名是"瑞克·永不放棄·決不丟下任何人·亞當斯"上校。」她臉上的神色參雜著玩笑與擔憂:「有時候我會擔心,他這種無可變通的堅持,總有一天會讓他把自己的命丟在外頭。」
我想我明白他為什麼會有一個這麼長的名字。
即使在地獄裡,他不肯、也不會放棄,他用最堅定的意念,把我們帶回安全的地方…把我們帶回家。
我當然也明白珍妮特的憂慮。
但也許,正是因為在最接近絕望的深淵裡,才最是需要瑞克那幾近毀滅般的頑強意志。
那是我在徹底的黑暗裡,唯一看到的一縷光。
我伸手胡亂抹去淚水,輕輕推開病房的門。
瑞克聽見開門聲,轉過頭來。他一看到我,就露出了一個可以點亮整個基地的、大大的笑。
「嗨!勇敢的女孩。」
我揚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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