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徐幫主趨前至欄圍處居高下望,眼神正與那名面色青白的中年漢子對上,只見他眼眸深邃,瞳孔烏黑發亮,自下凝視上來,竟是帶有一股凜凜慓悍之風,那魁梧身軀廳門前這麼一立,更有雙闕嵯峨聳虎門的高拔氣勢迸顯出來。
徐幫主方纔聽他吟誦唱來,知道這人便是追捕他許久的京城名捕『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卻不知他從何處得到了訊息,竟爾漏夜冒著冰凍風雪領人前來緝拿,當下兩手含抱,說道:「這位便是名聞京城的『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鐵大捕頭來了?敝幫雪天裏大夥兒聚集狼峰口閉室取暖,卻沒想到鐵捕頭竟是聞風而來,消息倒也靈通。」
那面色青白漢子正是『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人如其名,始終鐵寒著一張肅臉,冷冷說道:「素聞渾幫徐幫主神龍不見尾,鱗滑如鰍,行踪飄忽,人可莫測。這回要不是消息來得早,恐怕又得錯失了千載良機,說不得,只好乘著寒夜前來叼擾貴幫雪天裏暖酒話敘的雅興。這是咱們吃公家飯碗的無奈,縱有得罪之處,那也是莫可奈何的了。」
徐幫主哈哈笑道:「鐵捕頭可也忒煞客氣了。閣下乃奉旨辦事前來,更是職責所在,何來得罪之說?然諸位專程冒雪遠來,想必這時腹內飢餓,但請先行入座飽食一頓,待養足了氣,暖和了手腳,咱們雙方再談正事。如此可好?」
鐵衣寒聞言,當場一顆心涼了半截,心中忖道:「這人好生厲害,若不是他對自己的武功極有自信,否則何敢如此的有恃無恐之言說來?」隨即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小心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難行。』雖說自己這回已然佈下天羅地網,盡將狼峰口周遭全給派駐大批人馬包圍,但焉知渾幫不是早已洞悉陷阱,這時竟是要將計用計的來反將一軍?」
鐵衣寒久在江湖行走,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風頭出過,釘板滾過,英雄充過,狗熊也曾做過,更砍過無數人的腦袋,就差自己的腦袋沒給人砍下來過,算得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這才能奪下所謂『京城第一名捕』的頭銜。若不是他日常行事謹言慎行,思緒縝密,恐怕這『京城第一名捕』就已不是了頭銜,而是黃土墓前所雕刻的墓誌銘了。
這時他聽得徐幫主沒來開口叫陣搦戰,卻反其道的先來噓寒問暖一番,還怕對手餓著肚子沒了力氣,手腳過於凍寒而施展不開,竟而率先出言相邀入座飽餐一頓,並好好暖和一下那早呈白凍發青的手腳肌膚,以他老江湖的深沉計謀來想,其中必有其詭詐之處,若不是對方早有周全防備,便是設下了極其厲害的圈套,否則哪有這麼好心的道理來說?
就見鐵衣寒右手順握刀柄,哼哼冷笑兩聲,說道:「咱們這些聽命當差的,天生就不是一條好命,再冷的天,再大的險,都還是得硬著頭皮拿命去拚才成,這能有甚麼悶話好說的?但徐幫主既是替咱們這幾個苦命當差的設想周到,備有酒餚菜飯,廳上還生有熊熊旺火,如此雪天裏當真舒適暖意,若是不來叼擾一餐,倒是有失徐幫主的一番厚愛了。」
徐幫主聞言笑道:「鐵捕頭果真膽識過人,在下佩服。還請諸位隨便就坐,不必客氣。」說著,走下樓來,一邊吩咐底下速上酒席,一邊招呼七人分坐兩桌,自己則領著各堂堂主分坐一旁,相隔不遠。那鐵衣寒領著三人共坐一桌,大刀解在桌上,一副成竹在胸的老江湖見慣模樣,心裏似乎在說:『老子倒要瞧瞧你們有何詭計來使?』
胡斐在樓上瞧的有趣,也不知徐幫主這時用意何在,低聲朝鍾兆文問道:「鍾大哥,這『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武功如何?」鍾兆文道:「這人是無極門玄天刀周威鳴的弟子,師門排行第三,論武功,他師門裏沒人比的上他。無極門刀掌並重,『無極千碑掌』與『無極玄天刀』在江湖上早有盛名,只是這鐵衣寒似乎青出於藍,掌力深沉,刀法迅捷而剛猛無極。江湖上都說,要不是鐵衣寒生的晚,否則那威震河朔的八卦刀王維揚,恐怕無法就此稱霸武林了。」
王維揚當年憑一對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綠林,黑道中有一句話道:「寧碰閻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揚天下,現時早已逝世了十多年。胡斐少年時在商家堡曾與他的兩個兒子王劍英與王劍傑有過一場比鬥,掌力果然沉穩狠辣,若這鐵衣寒當真能與這兩人的父親王維揚相提並論,想來武功自有其過人之處,怪不得膽敢直闖虎穴而不懼。
過不多時,鐵衣寒等七人桌上酒菜逐一端上,他老兄自是毫不客氣,提筷捧碗就吃,渾不理廳內其他渾幫人眾四處望來的眼光,一夥人張大了口扒飯吃菜,咬嚼的嗒嗒有聲,似乎吃的頗為香甜滑膩,也顯然是餓了許久未食之故。徐幫主逕在旁桌與其他兄弟飲酒閒談,全看不出有何異狀,若是外人看來,誰會料想的到,低旋氣壓已然籠罩了整間廳內?
胡斐低聲笑道:「待會兒這裏將是一場混戰,兩方人馬到的都不少,就苦了那些在外頭戒備的人了。」鍾氏兄弟也早聞外頭雜聲紛響,聽著也是一笑,鍾兆文道:「胡兄弟是在此瞧看熱鬧,還是乘早遠離戰頭,免得給這事兒一絆,錯過了苗大俠踪跡,那可就有點麻煩了。」胡斐道:「先瞧瞧也好,真的不行,諒這些人也攔不住我們幾個。」
鍾兆文乘機問道:「苗大俠這回遠赴孤山,不知所為何事?」胡斐見席間再無外人,當下將苗人鳳閨女苗若蘭遭遇雪獅蘭湖的事給說了。鍾兆文聽得雙眉一緊,臉現憂悒,說道:「孤山層巒奇岫,崇山峻嶽,自古即有『天人絕路』惡名傳世,可見山勢險拔,人所難登,這也才有『孤山』之名的由來。胡兄弟這回既是尋著苗大俠踪跡而去,乾糧衣物等萬不可少缺,此後一路行去,途中再無補給,得乘此補充完善方可。稍後我請人將物品備妥,兩位當可放心。」
胡斐好生感激,抱拳謝道:「鍾大哥設想周到,小弟在此謝過。」一言甫畢,即聽得遠處傳來打鬥吆喝之聲,愈打愈近,樓下有人喝道:「好傢伙,洪湖三墨與敵人幹上了,咱們上去接應。」說罷,唿唿唿數響,六道身影竄出廳門。
胡斐看的明白,裏頭正有先前互存嫌隙而大打出手的季老三與沃德錡,心中不免狐疑,轉頭問鍾兆文道:「這季老三不是隸屬山東戊堂的嗎?怎麼卻與庚堂的沃德錡聯起手來去救洪湖三墨,這倒令人猜想不透了。」
鍾兆文笑道:「洪湖三墨的人緣極好,各堂裏都有相識的朋友。那季老三當年曾給他三人救過一命,這時那裏還理會與沃德錡的私事之爭,自是迫不及待的挺身相助一臂之力去了。」胡斐聞言笑道:「那可不妙了呀。小弟先前大意得罪了洪湖三墨兄弟,這樣一來,豈不同時得罪了許多渾幫弟兄來了?」
鍾兆文笑道:「胡兄弟此事倒也不必掛懷於心,要知渾人通常有個好處,那就是:『技不如人,雖敗猶榮』,又豈會因此而耿耿於懷的記恨在心來了?」胡斐擔心的倒也不是洪湖三墨會來挾怨相報,而是湯笙的冥月宮使者身分,這是另一道尚未解開的謎團,當下瞧了湯笙一眼,說道:「鍾大哥,您可知渾幫與冥月宮彼此是否曾有過節?」
鍾兆文愕道:「冥月宮?這倒未曾聽人說過。胡兄弟何以如此問來?」胡斐聞言,心寬不少,當下逕將湯笙的真實身分向三人透露,並將洪湖三墨一聽湯笙是冥月宮的使者,便即目眦欲裂的提刀動手之事說了。那鍾兆英聽完,哈哈一笑,怪聲怪氣道:「洪湖三墨曾在冥月宮的門人手中吃過悶虧,那是他兄弟三人的奇恥大辱,跟渾幫可沒半點關係。」
湯笙聞言,心中當即釋懷開來,笑道:「不知是敝宮那位門人得罪了洪湖三墨?」鍾兆英笑道:「聽人說,貴宮有位潑辣至極的霄月使楊莉蓉,外號『雲南小辣椒』,不知是也不是?」湯笙一聽,當即恍然大悟,失聲笑道:「原來洪湖三墨是栽在楊師妹的詭計裏頭,怪不得他三人聽到冥月宮使者,就要抓狂動刀。唉,算是在下倒楣替她遇上就是。」
胡斐聽他話裏雖是充滿無奈,神色中卻又摻雜幾許樂趣興味,不禁好奇心起,笑著問道:「雲南小辣椒當真非同小可,要是人如其名,那可得避而遠之的好。」湯笙苦笑道:「怎麼不是?胡莊主有所不知,這小妮子鬼靈精怪,別瞧她個頭雖小,那肚子裏的一堆壞主意,當真使之不完。要是誰不小心得罪了她,保證那人自此夜裏睡不安穩就是了。」
胡斐想到洪湖三墨那肥水牯似的粗壯大漢,面對嬌小無比的雲南小辣椒,那情景,光想便覺有趣,更別提三個鐵塔般大漢給她整治得狼狽不堪,自此常年記恨在心,並視為畢生奇恥大辱,可見這雲南小辣椒的辣勁,當真非比尋常。
眾人說笑聲中,廳外處卻已起了變化。
這時就聽得方纔趕出廳門接應洪湖三墨的山東佬季老三,邊打邊罵,聲音洪亮:「格老子他娘的臭乞丐,竟然敢用臭腳踹你老子........啊喲........老沃,你快攻他左邊........」話聲未了,霎時刀風呼呼作響,叱喝連聲,想來正使出他黑風門的刀法絕招「黑風淒雨六十三式」」,招式蠻橫,力沉關山,令得敵人望而生畏,非得閃避如此凌厲刀鋒不可。
未幾,聽得沃德錡叫道:「行了,大夥先退回去........季老三,夠了........趕快跟著大家退回大廳去。」季老三蠻勁一發,嘴裏大聲喝道:「你們先走........老子要把那隻踹我一腿的臭腳給砍下來,曬乾了當臘肉來啃。」跟著便又是一陣刀風呼呼響出,嘴裏邊砍邊罵,盡是山東渾人的連串粗話,邊罵還邊嘴角噴著口水涎沫,想是蠻火燒得正旺。
沃德錡深知這季老三的渾人脾氣如牛般直來直往,更知道開口出言勸他這個山東大渾佬猶似放屁般毫無用處。當下嘴裏再不打話,手中長劍急抖,刷刷刷的連出六劍一十二式,一劍快過一劍,有如六劍一體化了開來,瞬間劍尖刺氣,長刃削風,周遭六尺內無不望劍披靡,直嚇得敵人足下鐸鐸鐸的連退十數步之遠。
沃德錡這時迴身劍交左手,右手拇指與食指倏地拿著季老三左腕,綿勁一搭,拉著他就往回跑。
季老三只覺左腕就如被一副鐵銬牢牢銬著,身不由主的給沃德錡拖回,想要掙脫開來,但左腕給他綿勁運來,竟是兩條臂膀均皆酸軟無力上來,差點連右手大刀都拿不住,氣得破口大罵:「臭道士....有種你倒是把老子的手給放掉。」
沃德錡嘴裏一哼:「我就是有種,你這山東佬又能怎樣?」說話中兩指一按,綿勁柔化開來,瞬間透經入脈,一陣麻酥酥的顫慄傳遍全身,有如被一股閃電電流給電到一般,直麻的季老三連嘴都開不了口,乖乖給他一路拉回大廳。
胡斐在廳內樓上聽得沃德錡劍聲響來,嗤聲斐然,六劍竟如一劍,快捷無倫,心中不禁愕道:「這人出劍怎地如此快法?當年我與紅花會二當家無塵道人刀劍比快,如冰雹亂落,如眾馬奔騰,又如數面羯鼓同時擊打,繁音密點,當真快速難言。但這沃德錡劍式之快,聽來卻似乎要勝過無塵道人來了,難不成武當派裏真有如此劍術高手?」
胡斐心中疑惑,當下朝鍾兆文問道:「鍾大哥,這沃德錡究竟是如何給武當派趕出門來的?」鍾兆文聽他問起,欸聲一歎,說道:「胡兄弟耳朵真靈,光聽劍聲,就知沃德錡劍術卓越超羣。其實他這事說來還真有點穢氣,做大哥的也只是聽旁人偶爾醉酒提起,那沃德錡自己卻是絕口不提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實情究竟如何,大哥可也說不上準了。」
胡斐正欲再問詳情,就見廳門處人影數幌,出去迎敵的渾幫人眾退了回來。其中三人魁梧似松,臉墨如漆,正是洪湖三墨,後頭就見沃德錡左手提劍,右手拉著季老三左腕,快步閃進廳來。這時屋外雪地擦擦聲響緊追而來,聽來人數當真不少,從裏往廳外看去,黑壓壓的一羣人迅速圍堵上來,身上衣物盡皆打滿了補靪,清一色是丐幫服飾裝扮可認。
廳內渾幫人眾瞧得兩眼發火,紛紛拍桌朝著廳門外丐幫羣眾一陣叫罵上去,各地方言均有,此起彼落,好不熱鬧。丐幫雖是幫會裏的第一大幫,但所屬亦都是以低層渾人為主,渾人對渾人,要罵大家罵,誰怕誰來了?一時間就聽得叱喝罵聲響之不絕,猶如在比賽誰的嗓門大,誰罵的別出心裁,廳內廳外,頓時宛如成了販肉市場般的喧譁開來。
半晌,就見徐幫主站起身來,兩手擺了個止聲手勢,渾幫羣眾見狀,紛紛把罵到半頭的話語給歇了下來。但見徐幫主離座來到廳堂中央,氣度從容,兩手抱拳示禮,說道:「敝幫何其有幸,竟能提前見到丐幫三位九袋長老同時光降蒞臨,身邊還帶來大批不畏天冷酷寒的幫眾嘍囉,令敝幫上下無不深感榮幸萬分。貴我兩幫明日辰牌之約,三位長老與外頭大夥弟兄,想來亦當是原班人馬到齊才是,否則萬一少了其中幾位,那可真是令人惋惜的很了。」
廳門口三位九袋長老一字排開穩穩站定,從左到右,由高到矮,按列排序,井然分明。這時聽得徐幫主一番開門話說來,文辭厲辣,話鋒藏刃,當真是客套中帶有質問,質問中又藏有暗喻性的詛咒,可謂罵人不帶髒字的最高說話應對藝術,果然是名極厲害的幫主角色,其話中分寸拿捏得宜,若是對手不善此道應對,當場便要難堪的答不上話來了。
就聽右邊那較矮的一臉精悍漢子嘿笑兩聲,跟著低沉了嗓門,同樣熱辣說道:「徐幫主好生客氣,一張油嘴說起話來,更是厲害絕倫。話沒說幾句,竟是直將詛咒當祝福,無恥做飯吃,怪不得貴幫個個牙尖嘴利,罵起人來,嗓門大,妙句多,各具問候人家祖宗八代的絕活,當真遠比蟑螂鼠輩尤有過之而無不及。嘿嘿,渾幫這門本事,咱們丐幫可不敢妄自項背,免得缺了德,日後生的兒子沒屁眼來了。」丐幫羣眾聽得鬨聲笑來,無不鼓掌叫妙。
徐幫主聽他言語亦是辛辣非凡,不怒反喜,張嘴哈哈笑道:「素聞丐幫韓長老人矮嘴酸,從不在言語應對上示弱,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得敝幫上下同聞妙句偈語,這份機緣耳福當真不小。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聽一聽,站得遠,望得清。』看來各位果然深明此理,廳內不入,遠遠站在廳外張耳瞇眼聽瞧清楚,卻不知貴幫有何見教?」
韓長老嘿嘿笑來,兩眼精眸炯亮,先朝徐幫主一凝,跟著再若無其事的瞟向廳內正坐著用餐的『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等幾名捕頭,眼見這幾人安好無恙的踞案大嚼,眉頭一鎖,神色頗為不悅,當下冷冷說道:「見教甚麼的,咱們丐幫可沒這等高明本事好顯,不過就是天冷熱熱身,大夥活動一下筋骨,順便瞧瞧周遭有沒有給偷雞摸狗的宵小鼠輩混了進來,萬一在座各位失了胳臂斷了腿甚麼的天災人禍降臨,那麼明日辰牌之約,可難免也就有點無趣的緊了。」
徐幫主臉露微笑,盡將韓長老雙眸與神色上的微妙變化均都看在眼裏,聽他嘴裏一番酸辣滑舌說來,當下故作受寵若驚之狀,躬身長揖笑道:「敝幫何榮其幸,竟讓丐幫眾英雄們在外冒著酷雪巡邏守夜,當真是過意不去。只是現下外頭黑咕籠咚一片,各位這麼四處蠕身探腦鑽動,黑漆中乍然瞧來,不免鼠眼露光,狼牙暴現,一不留神,難保不給人當成了是強盜宵賊的鼠輩,暗青子跟著一招呼過去,要是其中幾位的鼠眼狼牙有所缺失一二,敝幫豈不大失敬意來了?」
渾幫羣豪聽得幫主如此說來,兩眼無不往站在韓長老身邊的另兩名九袋長老瞧去,個個低聲竊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