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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以前天天都在盼望著,並且斤斤計較著時間。現在,脫下綠色野戰服,退伍了,我的靈魂却已經輕緲得如林表上的雲烟,連一點興奮的感覺也沒有。
坐在代中興號,我想起有一回在台北西站,艾琴像個體貼的妻,把滷好的雞腿、雞翅交給我,說:『退伍那天,我到南部接你,我們一起回台北。』現在,承諾全都失去了意義,回憶不再使我愉快,反而使我痛苦。
如果身邊坐著心愛的人,那麼身邊的人會用所有的愛,偎靠在我肩上,心不在焉的說些没有意義的話,然後吻我,並且讓我吻她。這有多好!
身邊是位中年人,正在假寐,可是即連他閉上雙眼,由他直挺的鼻梁及堅定的嘴唇,也一樣看得出他是位精明能幹的生意人。我看看他,又看了一陣陳列在窗外的風景,那幾乎一成不變,令人無聊、疲乏、倦睏,於是我也閉上眼睛。
搖晃中,我看到艾琴輕盈的舞姿以及她在舞蹈教室旋身的舞影,彷彿一下子又回到那段瘋狂、浪漫、亮麗迷人的日子,往昔的一切又都塗上鮮明的顏色,完全恢復了。這些美好,依然令我心動。可是,才半秒鐘,舞蹈教室已變得空蕩蕩的,四周的落地長鏡留下許多孤苦無助的、兩眼惘然的我。我覺得冷、疲困、迷茫,並且渺小。我彷如看見自己未來可悲的寂寞生活,像掉入一場不可避免的大災難一般,我驚醒過來。
手臂緊張的碰到隔壁的中年人。他睜開眼,冷漠的看我,皺皺眉,重又坐好姿勢,閉上眼,尋向夢的另一端。
我不敢再閉上眼睛,可是艾琴的臉,在山上發生的一切......仍舊不停地、毫不容情地折磨我。
回憶是溫柔的朋友,也是殘忍的敵人,像要扼斃脆弱的我。
車子滑下交流道,進入台北市。一切看來,依舊那樣熟悉,這是我出生、成長、戀愛的城市,或許以後也要在這個都市結婚、生子、死亡。眼前便是我的家鄉了,我忽然有點想哭。車窗外的雨意漸蓄漸濃。
我和孤寂一道下車,內心一片茫然,我竟然不知何去何從。悲哀的天空彷彿在同情我,也滴下了淚水。我忽然想起那闋愛讀的蔣捷『虞美人』的最後二句,『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這麼潮濕的日子,該如何打發呢?街上的行人抬頭看了看天,逐漸跑動起來,騎樓很快就擁擠了。
賣傘的小販適時的提高叫賣的聲音,那破了的聲音吸引了行人的目光。
剛剛我居然忘了,我有一個隨時歡迎我的『家』。家,真是溫馨、落實的字眼。想到有地方去,心情好多了。
等雨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廊柱上的海報,一位俊健的男舞者,輕盈有致的舉起修長的女舞者。原來是艾琴她們系的年度對外舞展。
愛情已被拒絕,我不知道再去看艾琴跳舞有什麼意義,這並不能挽回什麼。可是我心裏却升起了不可磨滅的、抒情的、天真的想法。等不及絕望的雨停止,我立刻趕去功學社買票。
節目緊湊、精采,令觀眾熱情、瘋狂,但我一點也不關心,只是盲目的跟著觀眾鼓掌。
直到排有艾琴出場的舞蹈,我才關心著舞台的一舉一動,全身的血液彷如要沸騰一般。起先我還擔心被艾琴發現,畏畏縮縮的,像個小偷,不敢正視舞台。可是舞者一出場。我立即儍住了?因為她們全穿著同式同色的舞衣,並且化了舞台濃妝,我認不出哪一位是艾琴。我的眼睛在她們快速的舞動與旋轉裏,捕捉著艾琴的影子。每一位都是艾琴,每一位也都不是艾琴。我商未來得及調整凌亂不堪的心情,幕已落下,觀眾報以如雷的掌聲,茫然的我,不知道該不該鼓掌,我只是覺得荒謬、可笑。
我失望、沮喪的走出國父紀念館,那莊嚴龐大的建築的暗影,幾幾乎乎壓垮了我。一種凄涼的孤獨自四面八方走過來。我孤單得想哭。
雨早已停了,月兒看來冷冰冰的,館前的廣場積了一畦畦的水,明鏡一樣的映照着七彩的噴泉,像亂潑了一地的顏料,整個有如夢境一般。我覺得自己簡直莫名其妙,我不知道為什麼還來?難道是對逝去歲月的一種告別?
回到家,家人都睡了,我却一點睡意也沒有。
我把艾琴寫給我那些美麗而細緻的信,全都拿出來,放到書桌,一封一封的讀,恍如隔世。熱愛的往昔,一幕幕的走到眼前,馬上又退得好遙遠。我幾乎感動得落淚,我相信以前愛她,而現在仔細想過,仍然愛她。只是,艾琴已講得非常明白,一切都不可能了。留著它們,毫無意義。
燒了吧!
我這麼一想,立即把成叠的信帶到頂樓陽台,一封一封燒掉。看著這些抖顫、不安的火舌,我想,讓這段情緣就如此過去吧!我也要跟失去她之後的這些孤獨、懶散、消沈、可恨的生活說再見,並且面對全新的、平凡的、沒有激情的生活。
信終於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燼,夜風從四處襲來,立即把這些灰燼捲起、吹散了。
我手伸入口袋,摸出那枚鏤花白金戒指和K金項鍊,不知怎麼來處置它們?燒不掉它們的,我只能把它們封存在鐵盒裏,就如同把過去那些日子的歡樂與悲哀,全都鎖在裏頭,永遠不再去碰它,讓感情的傷口無聲無息的結疤。
可是,我想我還是無法完完全全忘掉這段情的,畢竟它曾經永恆過,佔據了我心的某個角落。
歲月還很悠長,也許有一天我接納了另一位女子,變成一位忠實的丈夫,但,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曾經愛過這麼一位令人心疼的、天鵝般跳舞的女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