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用過飯後不久,門外腳步聲雜響,兩名年輕白衣女子領著兩個男僕抬了擔架過來。他見這兩名年紀約莫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女,正是自己在大鐵鑊中泡藥時所見到的那四名年輕女子中的二人,便想起了當時她們衣衫盡褪時的旖旎景象,一時間臉頸烙紅,渾身只感不自在之極。那兩名少女卻是神色尋常,依然冷冰冰的面無表情,便似人身七情六慾皆已放空,肉身即成一具破皮囊,自是不帶喜怒哀樂的蠟容來冷眼旁觀這世間一切。
兩名少女進屋後朝胡斐一指,兩個男僕便將他從床上抬起放到擔架上,一前一後,默不作聲的抬了就走。
胡斐見一路給抬著穿過北首綠竹掩映的竹林裏去,不知要給抬去那裏,便昂起頭問後面那位男僕道:「這位大哥,咱們上那兒去?」他連問了兩遍,那男僕始終沒來答話。走在後頭的兩名少女中的一人冷然說道:「這些人既聾又啞,怎能答你話來?咱們莊裏有個規矩,你雖是前來治病療傷,也得遵守不來隨便說話才行。」
胡斐奇道:「說話也不行?咱們又不是啞巴,怎能成天不來開口說話?」另一名少女哼然一聲,冷道:「該你說話時自會讓你說,其他時間便把嘴巴閉起來就是。」胡斐道:「那我怎知甚麼時候才是該我說話的時候?」那少女怫然不悅,說道:「現在就不是該你說話的時候,再別發出聲來。只等我們朝你問話,那便是該你說話的時候了。」胡斐笑道:「原來如此。你們可以向我問話,我卻不能向你們問話,是不是這樣?」
那少女冷冷哼了一聲,算是回答。胡斐甚覺無趣,隔了半晌,開口說道:「是啊,你怎麼知道?」後面那右首少女奇道:「你在跟誰說話?」胡斐道:「我聽見有人在問我是不是肚子沒有吃飽,所以就回答了呀。怎麼,剛才不是你們問我話來的麼?」那少女怒道:「你見鬼了呀!這裏哪有人跟你問話來了?」
胡斐大聲咦的一聲,說道:「可我明明就聽到有人問我話來了啊,而且那種冷冰冰的聲調,就跟你們說話時一模一樣,『你肚子是不是還沒吃飽,會不會餓?』我想既是你們問我有沒有吃飽,總算還有點人味,所以就老實回答了。你們既然問了,幹麼這時卻又來裝作不知?」他模仿著少女們那種冷無人味的說話聲調說來,唯妙唯肖,不帶絲毫感情,但男聲變作女聲說來,不免讓人聽得頭皮發麻。
兩名少女倒也給他說的渾身發冷,但仍兀自強作鎮定,輕聲喝道:「我們根本沒人問你話,你別再開口亂說些有的沒的。」胡斐道:「我怎是亂說的了?你們問我話,我自然要回答的啊。」剛說完,嘴裏便嗯嗯哦哦的自顧應著,接著便道:「原來你們肚子也餓的很啊?早說嘛,害我誤會了這兩位姑娘。這麼著罷,晚些兒我請這兩位好姑娘備上豐盛菜餚過來,讓幾位姑娘們好好吃上一頓........哦,還要一隻烤熟的全雞是麼?好,知道了。」
胡斐這般自言自語說來,直聽得後面兩名少女臉色泛青,竹林裏涼風掠過,背脊處當即感到一陣寒滲滲的涼意直寒到頂,這時任何風吹草動,在在令人心驚不已。兩人四目相望,都嚇得說不出話來。
胡斐說了那番話後便不再出聲。過了半晌,左首少女說道:「喂........你還聽到甚麼了麼?」胡斐道:「現在沒了。她們聽我說你們兩位會準備好吃的,便都等在那裏。其中一個說認識你們兩個,深仇沒有,但小有過節,如果能讓她們吃得滿意,這些生前過往也就算了,否則這回便要連本帶利一併討回公道。」
兩名少女一聽,臉容倏地刷白,當真是慘無人色。右首少女顫著聲道:「你........你看得見它們?」胡斐道:「我天生便有陰陽眼,想看不到都很難。我跟你們說了罷,那些冤氣重的我便看不清楚,剛才我只看見幾個模糊身影,還有的是根本沒有身形可辨,可見這些冤魂煞氣極重,這才留在竹林裏不去。」
原來這莊子極大,人員亦多,如兩名少女般年紀的女孩當真多不勝數,長久下來,意外身故或病死的本就不少,更別說還有那些犯了重刑而被活活餓死的少女。她二人原本不信鬼神之說,膽子也不小,但人類天生的犯疑毛病始終存在,正所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對於未知的神鬼之說,那是打從小來便根深柢固的思想,因此胡斐如此活龍活現的說來,便宛如竹林裏隱著極多看不見的鬼魂一般,如何不令得她二人聽的毛骨悚然?
所幸竹林縱寬不長,不多時便已看見竹林外數間屋宇所散發出來的微弱燈火,兩名少女隨即縱步上前,當先穿出竹林,領著兩個男僕直往靠近邊角的一扇木門走去。胡斐見她二人掠過身旁時,臉上依然滿佈懼駭之色,心中不禁大有得意,但為怕給兩人察覺,臉上神色不變,待她二人走遠,這才於肚子裏大笑一場。
那扇木門轉眼即到。胡斐才剛給抬進屋內,隨即聞到一股奇異特濃的香味,似蘭非蘭,似麝非麝,幽香中竟是帶著另道醍醐花香的氣味,香氣馥郁,夾在這股奇異濃味之中,若不細辨,便嗅覺不出。他尋味找去,果見屋內一角放著數盆小朵兒的白花,花瓣細長,便如五指伸張開來一般。他知這醍醐香甚是厲害,花香醉人,聞得稍久,便和飲了烈酒一般無異,當年鍾氏兄弟中的大哥鍾兆文便曾著了程靈素的道,醉暈了過去。
胡斐一見真是醍醐香,趕緊閉上了氣,就怕香氣吸入過多,但隨即見到屋內這幾人卻是渾若無事般的行動如常,誰也沒去瞧上醍醐香一眼。他心中便即恍然:「這裏的人既是懂得來種醍醐香,便有與其對應的克制之道才是,屋裏這些奇異的各類香味,想必便是用來中和醍醐香醉人的氣味。」懂了這層道理,這才呼吸如常。
穿過一道竹堂,胡斐給抬進了間醲香氤氳的大澡池,六尺見方,形若半弦之月,澡池中飄浮著各種數也數不清的大小異卉花瓣,爭奇鬥艷,飄在氤氳迷漫的澡池中,彷彿仙池般的絢麗燦爛。這座澡堂四邊並無窗戶,只屋頂上方開有一大窗洞,月光透過天窗的蛤殼片灑將下來,即使堂中無燈無火,亦不至於全然黑漆一片。
胡斐待見是澡堂時便已心感不妙,若是單他一人泡澡那倒不妨,但看這澡堂四周裏的各種佈置,便知這又是另外一種邪異別類的治療方式,真不知這回又會有著甚麼奇怪的刺激要來對付著他,心中滋味當真百般雜陳。
澡堂中已有另外六名年輕少女相候多時,只她六人衣著打扮甚是奇特,全身上下均都穿著粗布麻料做成的兩截式短衣與半短麻褲,麻褲長度只到膝蓋上頭,手臂與小腿均露出大片雪嫩潔白的肌膚,各人腰間繫著幾圈細小麻繩,粉嫩白皙的臉上都給氤氳熱氣薰得通紅,瞧來卻遠比先前所見到的面貌冰冷少女們,要帶有人味多了。
那兩名領他過來的白衣少女朝男僕打了幾個手勢,兩名男僕便將胡斐抬至澡池旁的一處大片泥漿窪地,連人帶著擔架放在地上。胡斐方一靠近,便聞得泥濘裏散出濃郁藻類味道,混合著多種難以嗅辨的藥草與異卉香氣,鼻子聞來甚是嗆辣,然辣裏帶甜,甜中生香,真不知這大片泥漿,卻是用了多少種的怪異藥物給融合出來的。
胡斐見兩名白衣少女逕自帶著二個男僕轉身離去,自始至終,竟沒與這六名身著粗布麻料的少女對過一眼或是說上半句話,心中不禁大覺奇怪,難不成她們聖毒門裏的人,彼此間向來都是這麼疏離的麼?再看這六名少女時,卻見她們臉上秀眉微蹙,神色中竟是帶著一股不屑的厭惡表情,對於四人的進來離去,便似瞧著空氣一般。
待得那兩名白衣少女帶著兩個男僕相繼出了屋外,澡堂中的六名女子方始回復神色,各人吁了口氣,似乎是在說著:『這幾個討厭的人終於都走了。』接著便見她們臉上竟現出了笑容來,圍著胡斐身子或蹲或跪,七手八腳的就來解開他身上衣衫釦子。他先前給剝去了衣物泡在大鐵鑊裏,醒來後身上衣衫已被換了去,這時身上穿的卻是尋常莊稼漢子帶有一排釦子的長衫與繫帶長褲,這類衣物料子極是粗糙,用途只在耐穿而已。
胡斐見幾個少女嘻嘻哈哈的動手解他釦子,嚇了一跳,嘴裏急問:「喂喂,你們要幹麼?」右首一名少女噗哧笑道:「脫你衣服啊,你看不出來麼?」胡斐伸手東擋西拒,啊啊直叫:「脫了衣服幹麼?喂喂........褲子要掉了.......要掉啦.........」他後頭少女笑道:「不脫衣服,怎麼幫你全身抹藥啊?啊........你別亂動呀!」
胡斐慌亂中兩手亂揮亂撥,卻是無意中碰到了少女們的身體,大驚下忙縮回了手,急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他聽少女說是要幫他身上抹藥,正是病人遇大夫,怎麼說,怎麼做就是了,當下便不好再做抗拒,但要任由少女們將他身上衣物給褪了個光,眾目睽睽下,畢竟不是味兒,只得說道:「那你們將我身子翻過了身去........再........再褪了去罷?」左首少女笑道:「你這麼大的人,難道竟也害羞?」
胡斐苦笑道:「我年紀雖是比你們大上許多,但又未成親娶媳婦,這般赤身露體的呈現,未免過於不雅。」少女們聞言譁然大笑。蹲在他右首旁的少女笑道:「敢情你還是個童子呢?跟你說,這般幫著病人塗抹治療,咱們幾個可說是駕輕就熟,甚麼江湖上的大俠客、大英雄,只要毒質入骨,要想續得性命,便須經過這道療程。」
胡斐道:「原來如此,卻是我少見多怪了。尊師『聖手藥王』療法雖是奇特,但想來總是有著道理的。」那少女卻道:「我們幾人的師父可不是她,你可別謝錯了對象。」胡斐大奇,訝道:「各位難道不是聖毒門的弟子麼?」少女道:「是聖毒門沒錯,可我們門中並非只她『聖手藥王』了得。難道你沒聽過『聖手蠶王』麼?」
胡斐啊的一聲,說道:「姑娘們是『聖手蠶王』的弟子?那........那怎地會在『聖手藥王』莊子裏出現?」那少女奇道:「你進咱們莊子時,難道沒見到大門匾額上寫著『藥蠶莊』三字麼?」胡斐道:「我給送來時已是三更時分,人在擔架上,因此沒能瞧得清楚。這麼說來,這莊子是蠶王與藥王合建的宅第了?怪不得氣勢不凡。」
他這時身上衣衫已給剝了個光,赤裸裸的趴在擔架上,四名少女舉腳踏入泥漿窪地裏頭,泥深及膝,手裏拿起一旁的大木杵,便在泥漿裏搗動攪拌起來。好一會兒,那泥漿冒起裊裊煙氣,一股硫磺味竄了上來,隨即又被各種藥味蓋過,待得氣味混雜,泥濘色澤由淺變深,四人當即用手舀了把泥漿,小心朝著胡斐背上放來。
那泥漿甚是熱辣,胡斐出其不意,身體猛地發顫,呀的一聲叫來。少女齊聲笑出。先前與他說話那名少女笑道:「這藥泥又不會咬人,不過就是有股熱熱辣辣的藥勁,瞧你卻叫得像個甚麼來的了?」胡斐笑道:「若是當真會咬人,那還得了?」兩名少女笑著將他背上泥漿塗抹在背部肌膚上,滑滑膩膩,巧手輕移,順著背脊一路抹將下來。就見六人合力,兩個持續以杵攪拌,兩個舀泥送上,另外兩個則是負責塗抹,果然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
胡斐給這泥漿抹在背上,只覺熱辣滑膩,兩名少女手掌在他背後輕移緩抹,滋味生平未遇,心中不免蕩漾,待得兩人手掌移向腿際塗抹過來,當即渾身一陣顫慄,心火急升,直呼不妙,趕緊鎮懾心神,竭力忍耐。那少女笑道:「感覺到麻癢麻癢的是麼?你心火旺盛,便要寧定,也已不是你現下心神所能控制。我師父說,你中的乃是天魔神功裏的『陰陽冥掌』,非一般鐵沙掌之類的濁陽厲勁可比,最是可怕不過的了。」
胡斐道:「尊師『聖手蠶王』當真見識廣博,竟知道我中的乃是『陰陽冥掌』。我先前跟那神農幫醫治我的人說了,他卻不信,硬說我身上中的是『玄冥寒掌』與『火陽雲掌』。」少女一邊幫他塗抹,一邊說道:「神農幫那些人又能懂得甚麼了?先前你猜這莊子是我師父和藥王合建的,其實不是,卻是我師祖『聖手雀王』和她師姊『聖手蛛王』兩人合建而成的。若非如此,我師父怎可能與藥王同住一個莊子裏頭,沒的污了自己聖名。」
胡斐一聽,當即隠約猜到了七八成,想是『聖手雀王』與『聖手蛛王』同門學藝,兩人感情交好,各自藝成之後,便相約在此合建了一座規模宏偉的莊院。她二人日後各自收徒以傳,便是『聖手蠶王』和『聖手藥王』。只這兩名弟子各負絕藝,又分屬二師,雖是同在一座莊子,卻並不時相往來,其後各人再收弟子,更具隔閡。但聽這少女言語口氣中,對那『聖手藥王』一派似乎頗為不屑,原因為何,那便想像不到了。
胡斐兀自想的出神,只覺身子似給兩名少女翻了過來,跟著滑膩熱辣的泥漿抹上身來,倒也沒做他想,當下嘴裏說道:「我身上陰毒已給聖手藥王拔去,體內所賸陽毒,卻不知是否能就此而得痊癒?」那少女冷哼一聲,說道:「你道她那一點微末本事,當真便能把你身上陰毒拔去麼?」胡斐驚道:「這........這難道不是?」
那少女道:「現在可別說話,我要往你臉部塗抹了。」說著,舀了一把泥漿在手,直朝胡斐頭部臉上整個抹了過來。胡斐怕泥漿流入鼻孔,忙將氣息閉住,待得泥漿黏著肌膚一會兒,這才吐出氣來。
他先前心有所思,嘴裏與少女對話,任由兩名少女手掌在身上游移滑動,那還不覺如何。這時閉住了嘴不來說話,立時省悟自己乃大喇喇的仰面而躺,心中不禁啊喲一聲,直呼要糟。果然那兩名少女手掌塗抹到了肚腹腿際時,猛地聽她二人呀的一聲,跟著便聽得六名女子同聲嗤嗤而笑,那四隻手掌卻滑移不停,毫不客氣的盡將周身部位都給抹上了泥漿。他心中叫得苦來,奈何身體不受控制,只能閉著眼忍受那種又酥又麻的感覺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