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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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的早晨,在台灣已經緩緩步入微涼的溫度之中。一隻白尾八哥披著漆黑斗篷,在草地上傻模傻樣地亂跳,只要一不注意,就能看到它快速地往地上一啄,鳥喙馬上銜著拚命掙扎扭動的蟲子。斗大的露水因為自然的神祕力量,停留在翠綠的葉子上,那飽滿的模樣像是陳進畫中仕女吹彈可破的肌膚。 自遠方,一陣腳踏車快速壓過土石地聲音打破自然的寧靜,車後裝載著一疊疊的紙,紙上印著還沒乾透的油墨,油墨未乾不是太大的問題,只是徒增下一小時,一邊吃早食,一邊看報紙的人一點點看不清楚的困擾。不過上面印了什麼,因為腳踏車飛過的速度太快,我們不得而知。
  「號外!號外!」
  平時騎腳踏車過來的送報青年是很有禮貌的,不會如此吵醒街坊鄰居,只不過這件大事容不得所有人繼續躲在早晨最舒服的被窩裡。
  刺耳的煞車聲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下,這戶主人收報的時間都很準時,只要青年一來,就會有一個男人從裡面走出來。
  主人頂著一顆明顯的大紅鼻頭,穿著浴衣從裡面走了出來。他接過青年手上的報紙,問說:「今天有大新聞?」
  青年露出神秘的笑容,說:「鄉原先生你等會兒看就知道了。」
  青年的話一說完,奮力踩著腳踏車遠去了。只留下腳踏車的鐵鍊聲,以及遠方持續傳來青年喊著:「號外!號外!」的聲音。
  鄉原古統心裡覺得奇怪,第一次看到青年神神叨叨的樣子。他一邊走一邊低頭翻閱今天的報紙,突然翻到陳進的照片。第一眼還沒看內容,鄉原看到陳進穿著正式的和服,笑容燦爛地跪坐著。他心裡想說,也快要到台展的時期,是特別報導介紹台展評審的文章嗎?
  碰!
  正把早食端出來的鄉原夫人嚇一大跳,差一點整個托盤都要打翻。她震驚地看著自己丈夫從院子扯開拉門,衝進屋內,玄關的鞋子也是脫得亂七八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自己面前。
  「陳進!是陳進!」鄉原有些語無倫次,彷彿現在能用的詞彙只有寥寥數語。
  見夫人還愣著看自己,鄉原一把將夫人手上的托盤拿過來,把報紙遞給她,用盡畢生力量說:「看!」
  夫人看了報紙,忍不住驚呼:「喔!天啊!」
  夫妻兩人都是驚訝地看著對方。此刻看到報紙,又認識陳進的人,大概都是露出可以塞進一整幅畫的驚訝表情。
  報紙上面的標題如此寫道:「帝展日本畫入選發表,台灣的一女性,新入選中的一異彩。」
  前些日子,知道自己真的成功入選帝展,陳進興奮的心跳差點蹦出自己的胸膛。隨後一大群日本記者突然跑來陳進的家,有的表情是來工作,有的表情是來旅遊觀光,有的則是一頭霧水。陳進招待一個又一個的記者進來家裡,待最後一個終於脫完鞋走進去,陳進低頭看著玄關排滿密密麻麻的鞋子,心裡驚嘆,他們待會出去真能認出自己的鞋子嗎?
  所有人都擠在客廳等陳進過來,待陳進坐定位,拿相機的記者紛紛開始拍照。坐在眾人中央的陳進心裡不禁好奇,我長那麼矮,這裡又有那麼多人,他們拍得到我嗎?
  身為台灣人,第一次能被日本人眾星拱月般地包圍,陳進內心充滿驕傲與高興。面對記著浪潮般的提問,也是禮貌地回答。
  第一個發問的記者看起來是當中最資深的人,他問說:「陳進先生是台灣人,請問是台灣的哪裡人呢?」
  負責速記的記者紛紛抓緊筆桿,準備把陳進接下來說的話寫下來。拍照的機械聲音仍然是此起彼落,成為了背景音樂。
  陳進先是掃過在場的記者一眼,微笑地說:「是的,我是台灣人。我在新竹香山這個地方出生。」
  聽到陳進的回答,所有人都發出驚呼的聲音。甚至開始有細碎的討論。
  一開始提問的記者樂呵呵地一笑,說:「台灣也是天皇的子民。」說完,他又開始採訪陳進的故鄉與師承、畫作的靈感、創作的心歷路程,以及獲獎後的心情……等。
  其他記者一邊著手筆記,一邊在底下竊竊私語。
  「真是從外島過來的。」
  「那樣的化外之地竟然出現一個帝展的日本畫畫家,簡直是奇蹟。」
  一個人點了點頭,認同所有人的論點,總結地說:「可以稱做是『南海來的變種』。」身旁聽到他說話的記者紛紛說好,適合當隔天新聞稿的標題。
  素材蒐集的差不多以後,突然有一個人發問:「請問陳進小姐現在還沒有結婚嗎?」
  所有人頓時安靜下來,等待陳進回答這「失禮」的問題。
  陳進沒想到有人會這麼問,不過她依然是開心地微笑說:「結婚這種事還太早,還是趕快打電報回去報喜吧。」
  陳進忍不住笑了,是溫暖又幸福的笑容。
  母親看女兒幸福洋溢的表情,問說:「想到什麼事?竟然笑得如此開心。剛才說到蔡品還愁眉苦臉的。」
  陳進害羞地調整一下自己的頭髮,雖說頭髮已經被髮型師固定的堅不可動,自然不會有亂掉的問題。她的微笑轉為靦腆,一位四十歲的女人能露出宛如少女般的靦腆,必然讓人看得可愛。陳進說:「想到第一次入選帝展的時候,我還信誓旦旦地說:『結婚這種事還太早。』沒想到此刻已經是嫁做人婦。」
  「你現在結婚已經是不早了,還想當初的事。」母親壓低了眼皮,聚焦般地瞟了女兒一眼。母親又說:「想想看你的妹妹多早以前就結婚生子,更別說你的學生們大概也都有丈夫,有孩子。」
  陳進不知該如何回應母親無時無刻的提醒,提醒她老大不小,得趕快結婚生子。想到這裡,陳進心裡陡然一驚,她發現母親似乎沒有因為自己結了婚就罷休的意思。婚是結了,但母親的話題漸漸又轉移到生孩子的事情上。
  陳進在內心吶喊,我都已經是四十歲,還能生嗎?
  為了不讓母親繼續在這話題上鑽牛角尖,陳進覺得自己已經快被鑽透了心。她只好隨口一說:「也不清楚那些學生過得好不好。」
  母親倒是被這個話題吸引過來,她問說:「你們都沒有聯絡嗎?」
  陳進搖了搖頭說:「那時候打仗,我走得急,沒有說好聯絡方式就分開了。也不知道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陳進說完,剛才的快樂像是被海綿吸走一樣,變得憂鬱起來。
  母親鼓勵地說:「你也別灰心,現在戰爭結束了,大家都在台灣,總有機會可以見到。」
  陳進回想著自己在屏東執教的種種回憶。她從床沿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向婚房外的陽台,抬頭望向繁星滿佈的天空,那幾顆明亮斗大的星辰靜靜傾聽陳進準備要說的話。陳進閉上眼睛,輕輕吐出她對遠方的問候。
  我已經要結婚了,你們還好嗎?
  是說這件事離第一次入選帝展也沒有多久,更應該說是同一個月,評審完台展之後。
  今年台展再度從日本邀請松林過來作為主審,松林一看到她,馬上對陳進說:「恭喜,《合奏》真的是非常出色。很多評審知道我認識你,都跑來跟我讚嘆說:『這麼素的色彩竟然還可以如此表現,實在讓人驚艷。』」
  這真是陳進一生中最得意的一個月了。不但台灣人尊敬她,日本人也會尊稱她一聲先生。如春天百花綻放的讚美之下,讓她的心裡偶爾會冒出想大搖大擺走路的慾望,讓自己走路產生的風都吹到每一個人身上。只不過從小良好的家教並不允許她做出如此行為,陳進也確實把慾望克制下來。相反地,如此飽和的自信與精力旺盛的感覺被她壓縮進自己的內在,讓她的雙眼變得更加炯炯有神。
  陳進做完台展的評審,正準備離開展覽會館。路過的所有人都對她點頭致意,雖然往年也是如此,但對陳進的態度都產生了微妙的差異。
  突然一位文教局的年輕官員找上陳進,問說:「陳進先生,不知能否占用你一些時間?」
  陳進自然是答應,遂與這位官員走到大門附近的角落。
  官員向右斜傾著頭,目光盯著下方,雙手像是一位不甚成熟的指揮在醞釀樂曲的開始。
  過了一會,這位年輕人終於整理好說詞,說:「是這樣的,屏東高女正缺一個美術老師,校長正向我們徵人……」
  陳進沒有說話,縱使她大概可以猜到官員接下來說的話。不過她的表情也被年輕官員醞釀情緒說話的方式感染,微微挑起眉毛。
  官員吞了一口口水,說:「因為陳進先生在東京是讀師範科,符合資格,我想問問看先生的意願。」
  陳進一邊深吸一口氣,一邊點了點頭。教書,或許是一個好機會,恰好是人生中的另一條旅程。
  「不行。絕對不行。」
  陳進和年輕官員都被身後突然冒出的聲音給下一跳。倒是官員先做出了反應,點頭致意說:「鄉原先生。」
  鄉原先生也正準備離開展覽會,他緩緩地走到兩人面前,用義正嚴詞的表情說:「陳進,你剛入選帝展,正是你發揚光大的時機。我不能讓你輕易走錯道路。」
  或許是覺得自己說得話太過,加上文教局的官員還在旁邊,他又解釋一句說:「我不是指當老師不好,而是選擇的路不同。我自己每天教書回去都覺得很累了,除去假日,我根本沒有多得時間練習東洋畫。如果想當一個畫家,不能同時執教。」
  年輕官員只好擠出微妙的表情表達自己的不置可否,當然這表情的程度也是非常微妙的,介於可以看得出來與看不出來之間。
  陳進低頭沉思,兩位男士都靜靜等待她的決定。
  她突然抬頭說:「可是,鄉原先生,沒有你也沒有今天的我。」
  鄉原古統無奈地聳聳肩,他真心不希望陳進的生活被分了心。
  陳進又沉吟片刻,才說出自己的回答:「假如屏東高女的校長能接受我教書一年之中,只教半年的話……」
  「還有不能安排其他的行政工作。」鄉原在一旁突然插嘴。
  陳進看了鄉原先生一眼,說出自己最後的話:「還有不能安排其他的行政工作,我就去執教。」
  官員打破原本微妙的表情,表現出市場水果攤老闆被主婦殺價的幽怨,瞪了鄉原先生一眼。只不過陳進已經說出自己的決定,官員只好如實轉告她的要求。
  大森校長親自領著新來的美術教師穿過走廊,來到班級門口。教室內的女學生們已經止不住騷動,只聽說新來的美術教師是大有來頭的人物,至於什麼來頭,學生聽了也不太了解。只不過有人說這位教師是連日本人見了都得鞠躬的大畫家,眾人聽了紛紛倒抽一口氣。
  大森校長帶著黑框圓形眼鏡,有一對細長小眼,尤其是眼角的尖端下彎,像是一對燕子的翅膀。對於這一對燕子來說,大森校長給它們的活動空間頗大,有飽滿的雙頰和一對大耳的空間供它們飛翔。
  大森校長率先走進教室,和學生們再一次介紹新來的美術教師。
  學生們向站在門口的女教師看去,只見女教師穿著莊重和服,如陶瓷娃娃站立在那裡。
  接著是輪到女教師站上台自我介紹,溫柔流順的日文讓台下學生的心情跟著期待起來,這大概是一位溫柔的女教師。
  「同學們好,我叫陳進,期待接下來和大家的美術課有一段愉快的時光。」
  聽到老師的名字叫做「陳進」底下有人忍不住開始小聲地討論說:「陳進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像台灣人。」
  「不會吧,怎麼看都像是日本過來的先生。和李先生的口音也不一樣。」
  沒想到陳進恰好聽到,微笑地對她們說:「沒錯,我是台灣人。」兩個女學生發現陳進正對著她們說話,急忙閉上嘴巴。
  但其他同學反而變得鬧哄哄,彷彿這是一個天大的玩笑。
  眾人紛紛在下面七嘴八舌地說:「怎麼可能,先生的日文說得跟李先生的日文完全不一樣。」
  陳進一問之下,才知道李先生是學校裡唯一的台籍教師,還是一位男性。
  雖然陳進不知道的是,此時全台灣除了她以外,高等學校都沒有一位是台籍女老師。
  終於有一位女學生舉手發言,問說:「先生會說台灣話嗎?」
  「當然會。」陳進肯定的語氣混雜了一些裝腔作勢與理所當然,還有一些啼笑皆非,沒想到自己在日本被懷疑是不是日本人,連回來台灣也被懷疑。
  但她隨即一想,真要她再次開口說出好一段時間沒有使用的台灣話,頓時讓她為難起來。
  幾個同學開始興致勃勃地測試這位新來的美術教師的台灣話,看到陳進發窘的模樣,所有人不禁哈哈大笑。
  大森校長在一旁微笑看著教室裡的歡騰,默默地離開。
  陳進在第一天課堂結束以後,來到校長的辦公室問候。大森校長很是熱情地為陳進泡了一壺茶,坐下來問陳進說:「今天的一切還順利嗎?」
  「是的,很順利,她們都是很好的女孩。」陳進笑著接過校長手中的茶,陷入過往的回憶,在台北第三高女的回憶。
  大森校長笑著點了點頭,如果有對他最好的讚美,就是稱讚這些他在遠處默默看著的這些女孩。他說:「她們很像過去的你們。」
  陳進聽到大森校長的話,頓時露出不解的表情,不解中隱藏了一絲驚訝,她似乎可以猜出校長為何說這話,但又不太敢確定。
  「我曾經在台北第三高女教過書,那時候就有聽過陳進的名字。」大森校長如實解釋陳進的疑惑,又笑著說:「你當時可是所有老師口中的資優生。」
  陳進趕緊說了一些自謙的話,才說出自己內心中更大的疑問,她說:「為什麼校長當初會答應我的要求?」
  一年教書只教半年,在文教局的規定裡,月俸可是照拿,還不需要處理行政事務。說實在,陳進內心都清楚自己的到來根本無法給學校帶來太多幫助。
  「陳先生,帝展畫家是多少錢都無法比擬的。一開始,我也只是抱持僥倖的心態,想與文教局申請一位美術教師,沒想到和你有緣,文教局竟然跑去找你。如果我還因為小小的要求讓你溜走,那是我對不起這些學生。」
  陳進一時為大森校長的話給愣在座位上,只不過除了吞一口口水,她的表情看起來毫無波瀾。
  大森校長繼續說:「況且,我也不能阻礙一位入選過帝展的藝術家繼續作畫。陳先生,我是做教育的人,我知道你的價值,國家也需要你繼續努力,為美術院增添異彩。」
  陳進相信自己離開校長室的時候是毫無自身思緒的,腦中只有不停回放校長所說的話。是被他身為教育家的理念所感動嗎?抑或是因為他提醒自己如今在東洋畫界中已經有不一樣的身分地位,自己得更努力證明自己的資格?
  兩者都讓陳進陷入無限的沉思。
  陳進的執教生涯就這般開啟了,學生在課堂裡都可以感受到她的魅力。她順著自己過去的老師們,先從捕捉自然開始教起。這也是她深思熟慮後的決定,自己終究無法一輩子跟著這群女孩,她們會長大成年,飛向這廣闊的未來,與其教她們會畫畫,不如讓她們重新認識路邊的野花或是樹下的綠蔭。
  陳進教導她們素描的時候,也和過去拜訪松林家所看到的教法一樣,擺一個景,一筆一畫親自教大家畫。6B鉛筆一絲一絲地畫下去,深的,淺的,隨著太陽出來,影子也慢慢浮現在潔白的畫紙上。
  課堂結束,陳進還會把學生的作品拿出來看。假如是可以改的,她都會幫忙添上幾筆,彷彿這些出自學生之手的畫作也與自己密不可分,如同對待自己的作品一樣。
  在屏東的日子稍顯安逸,與過去在東京的日子是天壤之別。每一天的步調像是駝著殼的蝸牛一樣慢,除了教課,回去也是輕鬆地去戶外寫生。悠閒的生活讓她緊繃許久的神經不知不覺放鬆下來,逐漸遺忘過去追趕畫展期限的日子。生活是最厲害的小偷,一看到人們放下戒心就會出手,往往只是擦肩而過,時間已經被它偷去大半。
  當然,藝術家這樣微妙的職業並不是一味的努力就可以進步。就是因為有時候悠閒的步調才能尋獲與過往不同的靈感,但有時候不夠努力卻也無法突破的矛盾,才讓藝術蒙上神祕卻不知如何拿捏輕重的一層紗。
  幾個月以後,陳進依然在回新竹老家探訪的日子裡完成今年的作品。她原本也想投畫參加帝展,只不過帝展卻因為改組問題故而取消今年的展覽會。
  話說帝展的問題卻是出在了西畫部。
  當時帝國美術院的會員並不是所有畫壇巨匠都有入會,帝展為彰顯帝國統一的權威性以及日本官方最高的美術機構,遂一直有計畫邀請這些在野巨匠加入美術院,以增加美術院在全國的代表性。
  在野巨匠同意是同意了,但提出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要求──先廢除帝展的免審查制,他們才肯加入。
  「石樵,你聽說了嗎?聽說今年帝展停辦,怎麼辦,你的《編織》不是已經畫到一半了嗎?」
  名叫石樵的青年留著一頭蓬鬆頭髮,些微銳利的眼角鑲著略有渙散憂鬱的黑眼珠子,是一名帥小夥,配上西裝領帶,任是哪個女生從旁經過,都會忍不住低著頭,放緩腳步,眼眸悄悄地上揚,好觀察一位這般帥氣的男子。
  石樵稚嫩的臉龐很難讓人聯想到他帝展畫家的身分,但他確實在陳進入選帝展的前一年,成功入選帝展的西畫組。
  石樵先是喝了一口桌上的咖啡,又滿是不在乎的臉,對朋友說:「梅原龍三郎他們畢竟是大師輩,美術院本就難以拒絕他們的要求。只不過利益受損的藝術家實在難以吞下這一口氣,他們應該會舉行自己的展覽來表達不滿。現在已經有消息傳出來了,似乎叫做第二部會展,從西畫第二部會的名稱移植過來。」
  「你要參加?」
  「當然,反正明年帝展大概也會恢復,我那時候再畫一幅新的就好。」
  朋友聽完石樵的話,忍不住露出無奈的微笑,石樵還是一樣傲氣凜然。
  看著石樵高枕無憂的表情,朋友心裡忍不住想說:「真是白擔心他了。」一時氣不過,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笑著對石樵說:「聽說你們台陽美協遇到困難了?」
  「困難?什麼困難?」石樵突然坐起身來,讓朋友嚇了一跳,要不是身體還黏在椅子上,還以為要跳起來。
  「你不知道?像我不是藝術圈的人都知道,東京的圈子大概已經流傳開來。」
  東京的圈子自然是指台灣人自己,李石樵瞇著眼睛,說:「別兜圈子,有話快說。」
  「你們台陽美協的西洋畫家不是被一位女畫家拒在門外嗎?因為拜訪不得,就此打住邀請東洋畫家加入台陽美協的計畫。」
  石樵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那是猴年馬月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台陽美協還沒有創辦呢。」石樵把杯子裡剩下的咖啡一口乾完,說:「話雖如此,我確實應該多注意美協的事情。去年美協創立的時候,我人也在東京。今年年底回去台灣,我再了解情況。」
  「也是,你也快畢業了,你的妻子想必等丈夫歸家等到望眼欲穿了。」朋友像是終於抓到石樵的把柄,擺出勝利的微笑,從西裝內襯口袋裡掏出菸盒,慶祝一般地點著一根菸,說:「你回去好讓你父親繼續叨唸,讓你繼承家業。」
  李石樵瞪了朋友一眼,不客氣地說:「說什麼話呢?抽菸不要自己抽,給我一根。」
  陳進今年的畫作也是以大姐陳新作為模特兒,只不過主題是不是因為在屏東的悠閒生活讓心境有另一番情趣,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在陳進回老家的時候,恰巧大姐生完孩子在丈夫家休養,知道妹妹回家也不好歸寧探望,深怕受了風寒。陳進又聽說大姐平日在夫家也是無所事事,不是睡覺,就是躺在床上看書,家事和孩子也全依奶媽忙進忙出地把她給照顧得服服貼貼。
  小弟天錫在家讀書,今年準備從新竹的公學校畢業,計畫能北上讀書。小弟在房間裡用功,陳進也不好吵他,以至於陳進只要有空都會到姐夫家探望大姐。
  陳進有時候會幫忙母親帶些補餐給大姐,兩人會邊吃邊聊,待陳新吃完,陳進再慢慢幫忙收拾,把剩下空盤、空碗拿回家洗。日子久了,陳進倒是成固定班底,只要時間一到,她就會出現在大姐的房間。
  陳進每一次進去大姐的房間,都會看到她悠閒地橫臥在床,半夢半醒地看著書。無論是吃飯還是說話,總是維持慵懶的樣子。這樣的慵懶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爬上每一吋筋骨,讓人也想和床上的人一樣,賴著這片幾尺長寬的天地不走。
  「進子,你這一次回家會待多久?」陳新用手軸把自己半個身體給撐起來,似起似躺,橫臥的姿態讓人覺得慵懶中還多了一股優雅。
  陳進一邊把餐盤放到桌子上,一邊回答陳新說:「過幾日會回去日本,等台展時候再回台灣。」
  陳新突然哀嘆一聲,說:「有時候真是羨慕你可以東奔西跑,人生不斷往前走。反觀我,感覺我這一輩子也就是這樣了。」
  「姐姐現在不也是在看書嗎?也是有在進步。」
  陳新笑了一下,笑得特別慵懶,嘴角還是睡眼惺忪的樣子,要抬不抬,又開又合。她用遲鈍且厭膩的語氣說:「孩子被帶回婆家給奶媽帶了,我整日躺在床上休息,實在是無事可做,才拿以前父親教我們漢學的書翻一翻回味。」
  「說到看書,媽媽叫我提醒你,剛生完孩子不能看書,會傷眼睛。」
  「你也別折煞我了,書都不能看的話,不就讓我整日躺在床上蹉跎嗎?沒想到三妹也會有如此守舊的觀念,你可是台灣新女性的代表。」
  陳進沒有理會大姐的挖苦,一邊專心擺好碗盤,一時隨口一問,說:「姐姐如果可以從來,會希望跟我一樣嗎?去日本讀書。」但陳進的話才剛脫口而出,頓時生出濃烈的悔意,鬧得滿臉通紅,但想要裝糊塗給應付過去,卻反而更加忘不掉自己說的話。
  陳進知道大姐十六歲就嫁進李家。要不是因為祖母過於保守,認為女孩人家如何可以一個人在外生活,否則大姐早該北上讀書,甚至到日本唸書也不是沒可能。
  陳新沒有馬上回答陳進的問題,沉吟思考一會兒後,反而忘了問題一般,開始隨意翻閱一旁的書籍。陳新翻得很隨意,這些紙張還沒有重見光明多長時間,又被關進無盡的黑暗。
  陳新突然輕輕地發出「啪」的一聲,蓋上書本,掃了陳進一眼,但很快又掃到門外的風景去了,彷彿陳進在她的眼裡只是一位過客。她的眼神眺望遠方,如同她也正眺望過去的歷史。直到許久才說:「假如我年輕離開台灣,我不會遇到你的姐夫,這些孩子應該也不會出生了。」
  「但是。」她的眼神變得朦朧,讓人懷疑她是對自己的妹妹說話,還是自言自語。
  「這些孩子是無辜的,我不能這樣就拋下他們。」隨後陳新又喃喃自語地覆誦一遍。
  陳進在一旁覺得可以理解,但又覺得有些矛盾。假如歷史改變,大姐自然不會知道有現在的孩子,那這樣的心理負擔還會一樣嗎?生孩子除了傳宗接代以外,還有其他意義嗎?難道就是生活中多一道枷鎖?細想母親的生活,又有哪一刻是屬於自己的?家庭、丈夫、孩子終究會慢慢把一個女人給侵蝕殆盡。
  陳進終於出聲打破房間裡瀰漫的困惑與徬徨,說:「大姐這幾日如果覺得無事,能否再當我的模特兒?」
  陳新一聽,眼睛的深處閃爍起內斂的光芒。給妹妹當模特兒是她心裡最驕傲的事情之一,一畫就畫到帝展去了。
  接下來的幾日,陳進把畫布搬到大姐的房裡,一筆一畫勾勒出大姐慵懶中帶著優雅的悠閒樣貌。
  床是雕花眠床,該是紅檜木造的。陳進畫得很細,上面所有的雕刻、簍空、花紋或是畫師繪上去的風景,都被陳進一一記錄下來。
  大姐維持側臥的姿勢,手裡拿著一本《詩韻全璧》,床頭暗香繚繞,枕頭旁正有一個香爐在燒,一位大家閨秀躺著讀書的悠閒姿態就這麼在畫上浮現。
  陳進完成了《悠閒》的線稿,隨後又拜託大姐坐在貴妃椅上拿著手風琴當模特兒。
  大姐一開始笑著問妹妹說,為什麼是拿手風琴,上次拿的古樂器不也是挺優雅的。
  手風琴多了一個新潮時尚的感覺。陳進如此回答。
  當時的手風琴可是新穎玩意,不是一般人家捨得花錢買的樂器。為了彰顯手風琴的特色,陳進同樣把日本品牌的標誌給畫了上去。
  在完成《手風琴》之後,陳進把畫給包裝好,寄到台展去了。至於《悠閒》這一幅,原本要帶去日本參展的,只不過帝展今年取消,陳進也只好「悠閒」地慢慢畫。
  從離開學校,陳進忙著找尋靈感、繪畫,再到出品,時間已經逼向九月底。十月又是另外一番工作,忙著參展,看展,鑽研技巧……
  等工作一切打理好以後,陳進再回學校剛好半年過去。再幾個禮拜,一年就這麼結束了,家家戶戶已經貼好紅色的大春聯,準備過年。
  然而,陳進依然沒有閒著,正當人們還沉浸在準備過年,張燈結綵的氣氛下,前往東京的郵船不知不覺地開了。
  陳進的船是開了,但另一方面,令人錯愕的消息像是一顆火熱的子彈,冷不防地打穿我們的腦門,待積在地上的血泊乾涸,才弄清楚人已經要走了。
  鄉原先生一家的船也準備離港了。
  來台灣將近二十年,可以說他只是一位教師,但教師的身分不是一個台北第三高女的美術先生可以概括。離開之前,鄉原先生參加很多送別會,大部分的人他都記得,即使不記得的,他依然會一一向陌生人的前來獻上致謝。
  過來的台灣時候,是在基隆港踏上第一步,離開台灣前,基隆港也成為他踩著的最後一腳。在一旁鳴笛催促的郵輪像是不耐的擺渡人,要把他的肉體擺渡到他出生的旭日東昇之地,而他的靈魂大概會彌留在台灣這片土地之上吧。
  彌留?彌留似乎不太準確,時間終究會刷洗掉過去留下的腳印。看著眼前的郭雪湖和李石樵,鄉原心裡不禁燃起一股無名的希望之火。不應該是彌留,而是傳承,縱使自己過往的痕跡逝去、被世人所遺忘,但日本畫道的精神之火已經確實傳遞給他們,這一把為藝術而綻放的花火會被他們年輕人給傳承下去,眾人努力開辦的台展就是最好的例子。
  李石樵是畫西洋畫的畫家,郭雪湖因為住在台北大稻埕,人脈廣泛,幾乎成為年輕一代東、西洋畫畫家的溝通人。兩位都是自己珍視愛惜的後輩,能有他們成為日本的孩子,真好。
  李石樵和郭雪湖各自向鄉原先生送上祝福,互相握手道別。但鄉原先生似乎還有話要說,他先是看了看郭雪湖,又看了李石樵一眼。他的眼神混雜著分不清的情緒,似乎有不捨的掙扎,亦有釋懷的明朗。
  「石樵,台陽美術協會似乎是逐漸踏上正軌。」
  李石樵沒有想到鄉原先生在這個時候提起「台陽美協」的事情,心裡不禁緊張起來,手心都抓出濕黏的手汗,彷彿是抹也抹不掉的蝸牛黏液。
  「台陽美協」是兩年前台灣西洋畫家獨立創辦的美術協會,或許眾人的初衷本是如東洋畫的栴檀社一樣,能多一個非官方的美術展覽會,讓畫家有更多機會施展個人特色。只不過「台陽美協」產生極大的誤會,讓藝術圈普遍流傳協會的創立目的是在對抗日本官方的「台展」。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台展」的創辦正是為了這一代的藝術家,這一群成長茁壯的藝術家卻又再舉辦一個新的協會與之對抗,讓鄉原先生和石川先生兩位東、西洋畫派的啟蒙師,同時又是「台展」發起人之一,都感到痛徹心扉。
  這群學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之間的誤會,只好一直避而不談。「台陽美協」幾乎硬生生把師生之間的感情給撕扯開來。
  李石樵沒想到鄉原先生竟然會在離別之前提起「台陽美協」的事情。他只好一語不發,等待鄉原先生的下文。
  「我得向你們的精神道歉。」鄉原先生鄭重地說。沒等對方開口,他繼續說到:「我相信是我誤會你們的精神,台展已經創辦將近十年,過去在裡頭腐朽的跡象我沒有察覺,但你們毅然決然創立台陽美協的精神我應該加以肯定。」
  李石樵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像是被父母認同的孩子一樣,心裡同時升起欣喜的心情。只不過他沒有讓情緒顯露在表情上,反而認真地向鄉原先生重申:「我們絕對沒有想要反抗台展,能得到鄉原先生的認同已經是我過去不敢置信的禮物。」
  鄉原露出笑容,隨後又轉向郭雪湖說:「栴檀社接下來得拜託你了,雪湖。」
  郭雪湖急忙稱是,過去栴檀社的事務大多跟隨鄉原先生學習,往後需要靠他自己了。
  但鄉原先生的話還沒有說完,他這次不只對郭雪湖,同時還有對李石樵說:「栴檀社假如真的無法延續,還得看台陽美協願不願意增加東洋畫。」
  李石樵聽到鄉原先生的囑託,臉上不禁露出無奈的笑容,但嘴上依然答應了鄉原先生的話。鄉原先生滿意地點了點頭,與他們做最後的道別,登上等候他的郵輪。
  時光過得真快,像是煙花燃放的一瞬間,想抓也抓不住,鄉原獨自站在甲板上感嘆著。他看著眼前這座美麗的島嶼,也不知道島上的翠綠與湛藍渲染了自己多少幅作品,也不清楚他還有沒有機會再次踏上這片土地。
  應該還有機會吧,鄉原心想。
  鄉原先生走了,站在港口望向郵輪遠去的兩人都默默不語。船尾飄盪的日本國旗隨著海風拉扯,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但又有無比韌性,像是剛升起的朝陽,與海上的落日餘暉互相映照。
  站在岸邊的兩位青年心裡不禁黯然神傷,鄉原先生一走,彷彿是揭開畫壇在這一世代的終章,誰也摸不清未來的走向。
  不過鄉原先生上船之前,問過台陽美協增設東洋畫部的事,讓郭雪湖心中產生好奇,問一旁的友人說:「美協有考慮增設東洋畫嗎?」
  李石樵無奈地一笑,看了郭雪湖一眼,他的笑容和眼神像是不同的世界,那一眼依然蕩漾著送別的惆悵波光,正如拍打港口的海浪泡沫。
  漸漸地,他輕輕皺起的眉頭對上前一刻無奈的笑容,才緩過神來說:「我們西畫家和你們東洋畫家都不太熟悉。也只有你住大稻埕,容易聯絡。其他人平常見上一面也是在展覽會上。況且……」
  「況且什麼?」
  「有些西畫家認為你們不太友善。或許該說恃才傲物。也有人認為你們是自詡為內地正統畫家,所以瞧不起西洋畫。」李石樵的語氣有些吞吐,像是被壓扁的氣,乾乾癟癟,在基隆港的強勁海風中,一下就會被吹上身後的虎仔山。
  但郭雪湖還是捕捉到李石樵的話,以李石樵驕傲的個性,很難想像他會用難以明說的語氣說話,郭雪湖驚訝地問說:「怎麼會有如此想法?」
  李石樵嘆了一口氣,說:「這還得說到陳進。」
  「陳進?陳進怎麼了?」郭雪湖聽到是更驚訝了,他沒想到陳進遠在日本,還能攤上這件事來。
  「幾年前,那時候台陽美協還沒有成立,陳澄波和陳植棋去東京想順道拜訪陳進。他們想說大家都是台灣畫家,登門拜訪也好交流一下。結果直接被拒絕在外,陳進的人影都沒見到。」
  郭雪湖聽完,眉頭鎖得很緊,像是解不開的鑰匙孔。他認識的陳進可是落落大方的大家閨秀,實在難以想像會做出讓人無禮的事情。
  想到閨秀的身份,郭雪湖隨口一問說:「他們有遞出拜帖或是介紹信嗎?陳進通常都不見外男,我當初也是拜託鄉原先生的夫人寫介紹信過去。」
  李石樵沉默了一會兒,遲疑地說:「應該是沒有。」
  兩人默契地安靜一段時間,海邊的風似乎也沒剛才那麼大,不足以把李石樵發燙的耳根子吹涼。
  李石樵心裡一邊埋怨這幾個學藝術的老大粗,但想到如此照顧自己的陳植棋英年早逝,心裡不禁哀嘆一聲,有氣無力地說:「等下次見到,再把誤會解開好了。」
  郭雪湖也想到陳植棋的事情,心想李石樵的失落大概源自於此,便轉了一個振奮的話題,說:「提到陳進,今年的春季帝展,你和陳進也都入選了啊。」
  帝展的話題果然讓李石樵的精神振奮起來,用手指比劃,手舞足蹈地說:「我這一次可是第一次出品群像作品,沒想到真可以入選帝展。話說,你有看過了嗎?」
  這一次反而讓郭雪湖臉頰一紅,說:「說來慚愧,還沒看過,只是聽到消息而已。」
  李石樵沒有在意郭雪湖的反應,反而是神神秘秘地問說:「那你可猜猜看我畫什麼主題。」
  不等郭雪湖開口說話,李石樵又突然擺手大喊:「等等!」
  「猜主題實在是太為難你了,你先猜我油畫是幾號大小。」
  「一百二?一百五?兩百?」郭雪湖知道猜大一點準沒錯,其一是大畫好入選,其二是李石樵沾沾自喜的神情,畫不大他都不信。
  「你當是在市場口喊價嗎?兩百,兩百號的大畫。」李石樵在雪湖面前比了一個大大的二。
  兩百號多大?大概可以讓三、四人坐在上面野餐。
  「你可知我畫什麼主題?」李石樵還是沒等郭雪湖回答,直接說了答案:「我畫楊肇嘉的家族像!」
  「楊肇嘉?是我知道的楊肇嘉?那個社會運動家?不顧總督府壓力,跑去東京請願議會的楊肇嘉?」
  李石樵沾沾自喜地說:「正是。」
  反倒是郭雪湖被搞懵了,問說:「你確定參加了帝展?照你這個邏輯來說,你成功把一幅比兩個人還大的仕紳家族像掛在日本官辦的美術展覽會上。而且這位仕紳是台灣社會運動家,還在東京領導過殖民地的政治抗爭運動。」
  李石樵撫掌大笑說:「沒錯,我就想看看日本人知道了會有什麼反應。」說完,又震天大笑起來,身後落下的夕陽恐怕也會被這震耳欲聾的笑聲驚醒過來,打西邊日出。
  「恭喜陳進先生再一次入選帝展。」寬永寺的住持身穿黑色僧衣,平靜的容貌讓人心中生出一絲祥和,但不動如山的勢態多一股莊嚴肅穆。
  陳進趕緊拜謝說:「這其中還多虧住持的幫忙。」
  從上一次的帝展入選,到今年的春季帝展,陳進在日本畫壇已經擁有不同的地位。上到日本將軍,下至平民百姓,只要知道陳進的人,都會敬稱她一聲先生。
  另外,假如果有人寫信托陳進畫畫也都有一定的價格,甚至有學者開始探討陳進的成長歷程與背景,以及各方面的繪畫路程。
  陳進今日過來寬永寺不為別的,正是要向住持道謝。這次入選春季帝展的《化妝》正是在住持的自宅寺院中完成,一幅長兩公尺多,寬將近兩公尺的大畫,沒有寬闊的場地實在是擺不下。
  他們互相寒暄幾句,其中讓人有趣的是住持說的話。他說:「陳進先生是有佛緣的施主,貧僧偶然看到你畫到仕女,姿態悠閒,似有如來姿態。」
  陳進以為住持是在說客套話,但止不住心裡的喜悅,她以禮回說:「住持客氣了,小女何德何能可以描出如來的一二神韻。畫中人物只不過是依照家中長姐的輪廓。」
  住持露出微笑,像是外頭陽光下,懸掛枝頭的嫩葉,讓人心裡舒展開來。
  陳進在剎那彌留在恍惚之間,究竟菩提樹是有樹還是無樹?自己畫紙上的
  斑斕色彩是有色還是無色?抑或是萬法皆空?
  但心頭上許多的念想很快就打亂她靜謐的瞬間,像是白紙被潑上筆洗裝盛的灰污髒水,亦像是被滾滾黃塵江水打翻的一葉扁舟。擁擠紛雜的心緒讓陳進的自我無限放大,讓她頓時忘記呼吸的感覺。
  「陳進先生儘管身在紅塵,但有一顆菩提心,自然可以透過心湖看到如來身影。」
  住持輕飄飄的一句話是偶然撞上額尖的羊帶來,也是寺院裡振聾發聵的撞鐘聲,把陳進從心智中拉了出來。
  在此之後,陳進沉默不少,彷彿還處在剛睡醒的朦朧模樣。兩人再說上幾句話,陳進也起身告辭。
  住持在門口送陳進離開之前,又說:「女施主有佛緣,只是時候未到。只要契機一到,自然會找上施主。」
  離開之前,陳進再次回眸看了看寺院裡的風景,不禁回想起過去幾日在此作畫的平靜與忘神。
  那般感覺奇妙無比,難以用簡單的寥寥數語解釋清楚。只感覺自己的手和畫筆融為一體,與膠彩分不出彼此,究竟是在為畫裡的美人上妝,還是畫正為自己的生命上妝?也或許兩者皆是。
  《化妝》也是依大姐陳新的形象繪製,草圖是在台灣勾勒,到寬永寺才完成上色。畫中兩位女子對著鏡子化妝、調整儀容,一前一後,一坐一立。前者坐在螺鈿裝飾的椅凳上,著棕黃色短掛及紅色褶裙,手上領著唇筆畫口紅,鮮麗亮眼的風格有如綻放的百花景色。後面站立者身穿淺灰褐色的旗袍,抬起纖纖玉手,對著鏡子整理頭髮。
  陳進從回憶的朦朧之中回到現實。過去的豐功偉業與頓悟都是逝去的風,只有當下的體驗才是自己真實擁有的感受。
  該準備日本接下來的秋季文展的題材了。陳進默默地對自己說。
  如今讓陳進苦惱的是,她認識的閨秀實在是過於缺稀。因為長年不在台灣,平日亦是鎖在深閨之中作畫,無法認識台灣社交圈裡的閨秀,現在也只有自己姐妹能給她當模特兒。
  這個問題在春季帝展後的採訪談論也有提到。她直言台灣的模特兒不好找,反而是山川壯麗,風景優美,台灣的畫家也大多是畫風景花鳥。
  自己平常是想畫什麼主題都可以,但文展中就是比賽,與人競爭。畫人物有特色,自己也擅長,相較於普通的花鳥風景容易入選。但總不能一直找大姐當模特兒,甚至也有評論質疑陳進的風格回流於形式之美。
  台灣的特色以及故事是她想要畫下來的。過去的閨秀仕女畫除了是畫台灣,也是畫自己的故事,或許自己應該找一找別人的故事。
  陳進抱著這樣的苦惱回到屏東教書。屏東的街道在她半年的缺席裡仍舊沒有變化,或許該說,一切都變了。
  漫步在校園周遭,一切故人依舊,人面桃花卻是換了一景。
  與家裡一樣的含笑花生出了荷包,宛如憋著幸福微笑的小姑娘;黃、白玉蘭已經銜著花苞在枝頭上,像是沾了淡色顏料的畫筆,準備畫下晚春的百花殺;紫藍色的蝶豆花在她離開前已經凋零,此次回來又看到它重新綻放,有如旋著手指的舞孃,撫摸賞花人的臉龐,讓人迷失在她的花蕊。
  最讓人摸不著變化的是她的學生,許久一見,陳進覺得每一個學生還是過去的少女,但臉上的花兒卻不知不覺地綻放,即使綻放的那般美麗,她們卻是嬌羞地遮掩起來,讓人不易察覺。女學生都很雀躍自己鍾愛的美術老師回來學校,還是帶著更多榮譽回來。所有人聽說陳進入選帝展的事情。看著老師在日本內地發光發熱,陳進儼然成為青春期少女的崇拜偶像。
  陳進在學生中越是受歡迎,幾個老師卻是私下開始議論紛紛。學校內的台籍老師除了陳進以外,幾乎沒有其他台籍老師。日本人和台灣人的社交圈終究不同,有秘密自然是日籍教師私底下埋怨。但流言傳得多了,自然也讓陳進聽到一兩句。
  陳進原本也不曉得,還是一位台灣工友跑來同她告狀。那一天陳進正巧結束一日的課程,在回校舍的路上,卻被一位工友恰巧攔了下來。
  工友穿著鬆垮的漢服,縮著身子向陳進招呼,又躡手躡腳的走了過來,彷彿如此就可以讓陽光照不到他一個大活人。他確認四周無人以後,用諂媚的語氣說:「陳先生,怕你不知道,我聽說那些日本老師都在背後說你壞話。還有人找校長抱怨,說你什麼工作都不用負責,好幾個月都不在學校教書。」
  陳進一開始沒有多想,她知道自己的待遇遲早會惹來爭議,但那不是她應該擔心的。她專心完成出品展覽的畫作才是她真正要做的事。
  她本來打算與工友致意一下,繼續回到宿舍畫圖。沒想到那工友反而著急起來,忍不住攔了陳進一下,說:「陳先生可是國家的頂梁柱,日本人喜歡欺壓我們,台灣人可是得團結起來,一起對抗日本人。」
  陳進先是被工友無禮的舉動愣住,隨後又產生厭煩的情緒。此時才知道工友是有意說給她聽,好讓她也仇視日本人。這樣的伎倆讓陳進無比厭惡,臉上甚至擺出不好的臉色,不發一語地走了。
  陳進知道這些殖民者對百姓的蠻不講理,但她也不喜這些煽動對立的台灣人,他們不會理性的就事論事,即使是好的日本人也會被他們仇視。陳進心裡也同樣起疑,工友的日文不好,怎麼會恰巧聽到職員和校長的談話,也不知道是誰把消息傳了出來。
  回到寢室後,陳進快速收拾好心情,又準備寫生的工具,出門到學校對面的屏東公園寫生。
  陳進近來喜愛在屏東公園內寫生,這也不是第一次,自從發現公園內有一排石板屋,她偶爾也會帶學生過來畫圖。
  有些原住民會下山來這裡做交易。菸草、陶罐、木雕或是琉璃珠,琳瑯滿目的交易品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冒出來,但它們和自己的家族一樣,都是台灣扎根的故事。下山來的男人和女人蹲在地攤前,詢問老闆物品的價格或是用什麼物品交換。在討價還價後,他們心滿意足地拿著戰利品到一旁休憩,順便與旁邊的人聊上幾句。戰利品中往往會包含一小包菸草,他們不吝嗇地打開,把新的煙草灑進隨身攜帶的長菸斗,怡然自得的抽起菸來。一旁的孩子則是有用不完的精力,赤腳在周遭的草地上奔跑。
  排灣族的服飾比想像中要華麗許多。棉、麻製成各種顏色的方布,縫製成衣服,袖口或是衣襟上面會有各種的紋路圖騰。女性服飾上身穿著長袖連身長衣,長衣是右襟圓領,下身著單片式長裙,小腿綁上護腳布,頭上會綁有布頭巾或是圖騰額帶。
  石板屋整齊的惹人驚訝,一片片扁平石磚層層疊疊,每一片石板都安身立命地稱起主人的家。房屋側面的石墻不高,很快就接壤同樣用石板疊上去的斜屋頂。有些家戶的屋簷下會做排灣族的臉譜裝飾,
  台灣山坡地的另一面風景讓陳進嗅到新的靈感,但真正讓她下定決心的,竟是同事之間的閒言閒語。
  陳進在一次空堂的下課中,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休息。身後一位姓平的日籍男教師突然向陳進搭話說:「陳先生,你如今那麼有名,怎麼還會來到鄉下這麼小的學校裡教書?又是在女學校,實在很可惜。」
  陳進簡單地和對方客套幾句話,沒有想要深聊的意思,逕自走回辦公桌前。陳進看到辦公室裡的幾個老師都是目光曖昧地瞧著自己,有些竊竊私語的聲音像是木頭碎屑被削下來的刺耳聲音,惹人聽得煩膩。
  陳進知道對方是在諷刺自己大材小用,來這裡是在蹉跎歲月。陳進一開始的不舒服很快轉化成滿腔的不服輸。在日本求學的多少歲月裡,日本人對她的輕視,往往都是激起她更認真超越自我的動力。自從入選帝展之後,她總是受人尊敬,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體會這樣的感覺。
  平先生的刺激沒想到反而激起陳進過往回憶的韌性,她在內心對自己說:「既然自己在屏東高女教書,我得找到屏東的特色,證明我在屏女一樣可以獲得不凡的成就。」
  她盯著平先生離開的背影,在心裡吶喊:「你看著!看我找到題材,去參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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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前,一個看似和平,卻暗潮洶湧的年代裡,台灣人得面臨身分認 同的窘境,陳進在一個富裕家庭出生。陳進一生遇到許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些 人不願屈服,有些人悶不作聲,也有些人作出不畏強權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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