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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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雪湖事先在門口理了理自己的西裝,這已經是他能找到的最正式的衣服,檢查一下帶過來的禮盒沒有問題,才鼓起勇氣按下門鈴。
  從門外可以聽到一位女性用日文說,請稍等,馬上來了。但這又讓郭雪湖緊張起來。他心想,自己該不會按錯門鈴。
  所幸來開門的人沒有錯。
  兩位少年的面容依舊是令時間嫉妒的緊緻與年輕,但畫壇給予他們的歷練與讚譽讓他們多了一分成熟穩重。
  陳進的出現是讓郭雪湖感到窒息的,不是讓人美到窒息,而是敬畏的屏息。
  郭雪湖心裡緊張無比,用結巴地日文趕緊說:「你好,多有叨擾了。」
  「不要客氣,快請進吧。」
  陳進在前面領著郭雪湖,因為身穿和服,陳進小步小步地走。只見和服是各式各樣的翠綠色,宛若他的《圓山附近》裡面上百種釉綠色那般綠。而腰帶上面的帶揚到腰帶之間是過渡的漸層,到腰帶已是深濃的竹葉綠。
  陳進的腰帶綁得很高,讓她的氣勢提到不可跨越的高度。兩人到塌塌米上跪坐,陳進為郭雪湖倒了冰水,對方侷促地接過,又不停點頭致謝。
  陳進見郭雪湖緊張,先開口說話,說:「雪湖君來日本的這幾日覺得還好嗎?聽鄉原先生說,你是先去京都。」
  郭雪湖點了點頭,但要準備開口說話時,整個人又緊張起來。自己無論怎樣說,跟陳進的日文實在是差太多了。相比之下,自己簡直是正在牙牙學語的嬰孩。不過郭雪湖還是努力變換他的嘴唇,說:「對,我先去東京拜訪以前的師兄,他非常照顧我。」
  說到師兄,也就是去京都留學的任瑞堯,郭雪湖不禁心想,為什麼自己在師兄那處完全沒那般緊張,是因為熟識嗎?
但一想到答案的郭雪湖有股想撞破牆飛奔出去的衝動,師兄聽不到啊!自己自然是比手語,不用說日文。
  郭雪湖發現自己緊握的雙手已經生出海洋一般多的手汗,他偷偷地把手往西裝褲擦,但這樣的行為讓郭雪湖覺得自己很像小孩子。
  陳進又說:「雪湖君這次來日本,有考慮過來日本讀藝術學校嗎?」
  郭雪湖擺了擺手說:「目前沒有考量,除了經濟因素之外,我也是因為受石川欽一郎先生的鼓勵,不要走學院派的話,說不定可以走出不一樣的風格。」
  石川欽一郎也是台灣藝術的播種者,台展的舉辦,他亦是大力提倡者之一。只不過石川先生是西洋美術的老師,與陳進交集不深。
  陳進說:「雪湖君選得這一條路很不容易,但我相信結果會是美麗的。我看鄉原先生的來信說,雪湖君這次是想來研究日本畫壇的藝術風格的,有特別想去的展覽會嗎?我可以盡導遊一職。」
  郭雪湖說:「在拜訪陳進小姐之前,我已經去過帝展、院展觀看過,想說有沒有我不知道的展覽會,再麻煩陳進小姐。」
  陳進低頭思考了一會,才說到:「既然如此,我先帶你去上野參觀展覽會,至於晚上的時間,我可以詢問松林桂月先生,假如那天晚上有空,我可以把你引見給他,讓你們兩人認識。」
  郭雪湖聽了,連忙感謝陳進的安排,能認識松林桂月也是一個難得可貴的機會。
  兩人相約幾天過後再行出遊,也讓陳進好安排與松林的見面。
  郭雪湖一離開,馬上重重吐出一口濁氣,陳進流利的日文,大家閨秀的風範讓他面對陳進的時候,有特別的壓力。
  回去旅館的路上,郭雪湖低著頭漫步在東京繁忙的街頭上,彷彿天上的太陽過於耀眼,不忍直視。來到旅館大門前,他忍不住回望自己走過的道路,捫心自問:「同樣都是三少年,氣勢怎麼會差這麼多?」
  幾天過後,陳進和郭雪湖如期前往上野展覽會。
  兩人有時專注了心神,也不會一起看同一幅畫,各自看各自的興趣,有時恰好撞上同一幅,就會互相發表自己的見解。一談論到對美術的見解,郭雪湖這才放開拘謹的態度,語言的障礙像是消失一樣。
  郭雪湖指著一幅水墨畫,感嘆地說:「台灣因為水墨畫不容易入選,沒什麼人在畫水墨,反而是日本人在用我們過去的水墨。」
  陳進回說:「那也不見得,不管是西洋、東洋或是水墨,都只是繪畫的媒介,表達的方式不同而已。好比說寫文章的,攝影的,演奏音樂的,還有我們畫畫的,都是在說故事,只是語言不同。」
  郭雪湖點了點頭,認同地說:「說得沒錯,林玉山的水墨厲害,他是東洋和水墨都可以入選的人。只不過我是感嘆我們台灣人的美術,究竟什麼才是屬於台灣人的。」
  陳進沒有回覆郭雪湖的感嘆,反而閒聊起林玉山:「你認識林玉山?我都在
  東京,回去就算看到也是匆匆一瞥。他是不是也加入栴檀社?」
  「他住在嘉義,能來台北的機會本就不多,沒有見過也是正常。栴檀社是有加入,只不過他們嘉義有春萌畫會,他主要在那裡活動。」
  想起好友,郭雪湖忍不住露出回味的笑容,他跟陳進說:「我和玉山認識真的是命運的安排。那時候台展剛宣佈要辦,我恰好走在嘉義美街,偏偏被他店裡的一幅畫給吸引,一問之下才知道是他畫的,不禁就聊起來了。」
  陳進聽到如此巧合的邂逅,也忍不住笑著說:「你們這是互相被各自的才氣吸引。」
  郭雪湖被說得開懷地笑出聲音,反對陳進說:「你更是台灣畫界的女輩第一人。」
  陳進聽了,也沒說客套話,反而是笑而不語,默默地看向他們面前的那幅水墨畫。
  郭雪湖的內心陡然顫動了一下,陳進的眼神雖然看似波瀾不驚,但平靜之下的堅定卻燃著千把火,彷彿可以把會場裡的所有畫給燒了。他又回想到前幾天,陳進的氣勢讓他快要喘不過氣來。
  此刻,郭雪湖懂了,剎那間,他的心突然緊了一下,不自覺暫停了呼吸。即使陳進沒把話挑明,但郭雪湖終於知曉,陳進為何要一直留在日本,不回台灣的理由。
  陳進在她無言的雙眼裡述說著:「何止是台灣人,我連日本人也要贏。」
  郭雪湖心裡震驚,但他沒有開口向陳進確認,這樣的目標感覺真的是太過遙遠了,沒有台灣人可以達成,即使是他們兩人的老師也沒有辦法。
  陳進她想要拚帝展。郭雪湖心想。
  到了晚上,松林和與他們在東京的高級酒店會面,松林的夫人也來了。
  松林一見到郭雪湖,就對他說:「雪湖,我還記得你的《圓山附近》,真的很不錯。」
  郭雪連連說不敢當。他們又聊到這次來東京的目的與收穫。郭雪湖說是過去為了做畫,好幾次體力不支,這次來訪東京除了是休養生息,也是自覺實力不足,想要親自過來研究日本前輩們的作品。
  這時他們已經點好菜,酒也恰好送過來,松林向兩位後輩舉杯,郭雪湖和陳進連忙回敬。
  松林先生陶醉地敏了抿嘴唇,放下酒杯,開始慢悠悠地述說自己得過肺病的故事。
  陳進和郭聽得震驚,過去得肺病的人往往是九死一生,沒想到松林先生最後竟然是奇蹟般的痊癒。
  松林為自己斟了一杯酒,說:「在我病好了以後,生活態度更是隨心所欲。沒想到畫格也跟著改變,連帶畫出來的味道不一樣。」
  松林似是有意提點兩位後輩,以生病的經歷做為契機,將話題引導到「畫格」之上。
  松林又說:「怪哉,怪哉。也不知道我是因為病好,讓畫格跟著轉變。還是因為我心境變化了,才讓我的病痊癒。」
  郭雪湖趁這個機會,趕緊問說:「鄉原先生也時常和我提到畫格的建立,但我卻是摸不著頭緒。」
  說到在台灣的鄉原先生,松林不禁先是感嘆一番,說:「鄉原是很好的畫家,只可惜他的心力都投注在台灣的美術教育之上了,否則他的能力必然不止於此……」
  陳進和郭聽到松林的感嘆,心裡頓時蒙上一層沉重的陰影,他們從沒有正視過鄉原先生為了莘莘學子所做的犧牲。此時聽到,對鄉原的感激湧上心頭,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有我自己的畫格,而鄉原有屬於他的。或許我們在繪畫上會用相同的技巧,相同的顏料,但卻是畫出不一樣的景色。這就是技巧易學,畫格難仿的關鍵。」
  松林拿一個新的空酒杯到面前,又把自己的酒杯斟滿,說:「你們看這兩個酒杯放在一起,燈光照下來的影子是一樣的。但你們都知道,兩者是不同的,一個有酒,有酒香,另一個只是空杯子。」
  他這次指著陳進的酒杯說:「諾,你們再看陳進的酒杯,同樣是裝滿酒,但是因為燈光不同照射角度,所以這影子也不一樣。」
  「不同的人格、人生,會造就不同的畫格。過去你們和先生是學技巧,但那也只是學到他們的影子,就像這隻只有影子沒有酒的空酒杯。你們得把這影子抓起來,細細地磨成墨汁,讓這墨汁流淌在你們的血液之中,再生出自己的骨肉。」
  陳進和郭雪湖同時陷入沉思之中,就連佳餚上桌都沒有發現,松林也不著急,靜靜地等著兩位後輩。
  郭雪湖想了一會,才說:「謝謝先生的指導,我仍然有一些疑問。我的繪畫還不純熟,甚至對畫格的意義仍在摸索,為何我卻能在台展中獲獎?」
  這話在外人聽來必然會覺得自大,不過松林自然是知道郭雪湖的意思。
  松林耐心地說:「『台展』是台灣的美術展,其發展出來的藝術應該完全屬於台灣。所謂台灣的藝術不只是表面帶有台灣的地方色彩就可以完成,更重要的是必須要有藝術的內涵,而這樣的內涵是發自真正屬於本土的審美價值觀,只能建立在原有的文化基石,任何外地強加的文化都無法取代。」
  松林最後又說:「你和陳進,還有其他幾位台灣優秀的畫家是無形之中掌握這樣的內涵,只不過你們還在成長和探索,不清楚自己真正掌握的東西。」
  說到這裡,郭雪湖心中的疑惑終於有了答案,也不敢再問下去,擔心飯菜都涼了。眾人一邊趕緊動筷用餐,一邊說著笑。松林也沒有擺著長輩的架子,和郭雪湖對飲好幾壺酒……
  共享完晚餐後,郭雪湖和眾人道別,感謝所有人的招待。陳進和松林也都笑著與郭雪湖道別,祝福他回去的路程平安。
  與眾人分開以後,郭雪湖漫步在東京的月下,月光是摸不著的白紗垂降在大地上。他心裡感嘆,本島的月亮似乎也沒有比較圓。
  他想到台灣一些進入過帝展的前輩,雖然都是西洋畫,但看著他們所繪的台灣風景,確實會有一股令人想要落淚的感動,無論是陳澄波或是廖繼春都是如此。即使是自己不熟悉的雕刻,看到黃土水的作品,同樣有撩撥心弦的感動。
  這大概就是松林先生所說的內涵吧!郭雪湖內心讚嘆。
  郭雪湖此時的心裡早已燃起無數構想,他加快腳步走回旅店,等不及回去一一嘗試。
  自郭雪湖回去台灣以後,陳進繼續將自己關在畫室作畫,會外出也是為了寫生。但這期間,陳進的畫中依舊是在置入鏑木清方的美人,而沒有找出屬於自己的美人畫風。
  到了隔年,也就是第六屆台展的年度,依舊是台灣過來的一封信讓她出山。
  她被邀請成為審查員,台展的審查員。
  陳進收到信的時候,第一個想法是不敢置信。她沒想到自己畫著畫著,就有資格其他畫家的評審。但後來想了想,覺得自己可以勝任,心情自然轉變成興奮。
  陳進會被邀請成為台展評審,有多方原因。台灣人自第一屆台展以來,有了發表作品的機會,到了四、五年之後,單純的發表已經不能滿足台灣人的心。逐漸有聲浪傳出,台展評審都是日本人的批評。批評的根源是來自於台展的定型。
  上山滿之進雖然在舉辦第二屆台展之前,因為親王來台巡視被行刺未遂而引咎下台,但台展對藝術家的榮譽已經根深蒂固,甚至有代表台灣藝術界的趨勢。
  多數台灣藝術家為了入選台展,進而放棄中國的傳統水墨技法,改師法東洋畫,甚至繪畫主題也有了定型,應該說,上山滿之進在台展的開幕式中所演講的內容,已經為台展訂下不可打破的規則……
  「本島天候、地理自成一特色,美術為環境而創作,以期為帝國添一異彩……」
  這是台灣藝術家的宿命,也是日本殖民者的目的。將下來的幾年,台灣的南洋風景、在日本統治下的安居樂業是台展中隨處可見的主題,台灣的藝術界逐漸朝向日本所規劃的方向發展。
  有贊成的人,自然也有反對的人。反對者不斷提出台展沒有台籍評審的議題,試圖重新挑起藝術家對內地政府的不滿。為了平息怒火,台灣教育會只好在西洋畫部和東洋畫部個邀請一位台籍藝術家作為評審。
  陳進心想,自己是台灣人,又是連續三年獲得特選,再加上自己的繪畫背景完全從師於日本大師,自己恰好是台、日藝術界的漸層,自然會被挑選上。
  緊張的心情固然存在,但陳進更多的是被肯定的欣喜。
  為了準備台展,陳進打算先回家看看,趁這個機會與父母多相處。
  既然心裡盤算好,陳進遂打包好行李,準備出發。行李的衣物不多,大部分都是礦石色粉,色粉在台灣不容易購買,只有少數進口商有在賣,加上陳進本是打算暫時回去,很快就會回去日本,東西自然輕便。
  重回到新竹,心裡的情感是不一樣的,陳進過去是戀家的女兒,現在則是扮演歸家的遊子。看新竹的任何東西都會新奇與讚嘆。哪些地方與離開前不一樣,哪些地方卻都沒有變,種種景象都讓陳進的五味雜陳多出一種味道。
  回家以後,母親笑得很開心,父親則是點點頭說,你回來了。父親的眼神看起來很平靜,讓陳進有些失望,她在心裡抱怨,你女兒可是當上審查員,怎麼不說一點話。不過又轉念一想,父親本來就是這樣的個性,似乎也沒有什麼。
  弟弟天錫是陳家的二男,現在看來已經是長大了,但臉上仍是稚氣未脫,頭上頂著剛被剃乾淨的三分頭。
  天錫看到姐姐回來有些羞澀,從他出生的當年,陳進正巧前往台北第三高女,加上陳進離家後,甚少回家,每次問母親,母親也只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話,大意就是被你爸爸給罵出去的。從小見到姐姐的次數少,自然是羞於招呼。
  陳進一回房間放下行李,母親就偷偷溜進她的房間,在陳進背後說:「你這樣來回奔波也太辛苦。」
  陳進不知道母親的算盤,自然回答說:「不會辛苦,我那麼久才回來一次。」
  母親這才說出心中的目的,她說:「你也知道自己久久回來一次,你再回日本也挺辛苦的,現今都可以當上台展的審查員,我和你爸都為你驕傲,在台灣找個工作總歸不難……」
  陳進聽明白母親的意思,她一方面轉移話題,一方面驚奇地問說:「我看爸爸沒有很高興啊,我回家他只招呼一聲。」
  母親對她擺了擺手,說:「你還不了解爸爸的個性嗎?他在你面前都不說的,私底下整天跟朋友們炫耀,他朋友的太太都來跟我笑話咧。」
  母親也不是省油的燈,她馬上又把問題轉回來,說:「我看你整天住在外面辛苦,不如回來找個教職工作,找個對象結婚,生活安安穩穩,我和你爸都放心。」
  陳進對母親笑了一下。在過去,她很可能就從了母親的話,但經過蔡品的事情之後,她還是希望自己這株櫻花樹向世人綻放,而不只是在家裡靜靜地孤芳自賞。
  「媽,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你不用擔心。我在日本還有一些目標沒有完成。」
  母親瞟了女兒一眼,最後只能無奈地說:「唉!你這女兒真是當作兒子在養。」
  陳進知道母親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也是代表接受自己繼續留在日本,於是開心地挽住母親的手,說:「媽,今天晚餐吃什麼?」
  母親的無奈從唉嘆變成寵溺,說道:「知道了,肉給你煮多一點。」
  陳進回到家以後,想起幾年前的嘗試。那一次的嘗試雖然不算成功,但也讓她得到很多經驗。然而,自從《庭奏》的嘗試過後,她依舊退回技巧性的練習,也因此作品都有鏑木清方一脈的影子。
  陳進心想,自己都當上審查員,是與過去的老師,鄉原先生和木下先生平起平坐的地位,他們都擁有自己的畫格,但自己沒有的話,未免也太丟臉了。她告訴自己,如今要當評審,會被選中當評審也是另一個階段的肯定,斷然不能與過去一樣,恰巧時機適合,陳進決定再次嘗試自己的風格來展出。
  只是要以什麼樣的主題來入畫,儼然成為陳進最苦惱的事情。在台灣自然是要畫台灣的風俗,那該畫什麼才恰當?
  時間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但陳進仍然不知道該如何下筆。
  直到松林桂月竟然拜訪靜山居,這讓陳進驚訝不已。她知道松林今年並不是台展的審查員,也不知道是什麼風把他給吹來。
  父親見到松林很高興,趕緊拉著他進書房聊天,為了表示尊敬,陳進也跟著進入書房,在一旁作陪。
  聊到一半,松林突然轉過來對陳進說:「還沒跟你說恭喜,你這一屆的台展準備的怎麼樣?」
  原本在父親面前,陳進不想討論,不過既然松林已經提出來,陳進還是如實回答說:「目前還在思考該畫什麼。」
  松林低頭沉思,說「該畫什麼嗎……」
  父親在一旁不說話,靜靜聽兩人的討論。
  過了一會,松林說:「你不都是以美人入畫嗎?我覺得可以畫女子幸福的樣子。」
  陳進驚奇地說:「幸福的樣子?」
  「沒錯,一個女子幸福的模樣,讓別人看得也會心生暖意的幸福。只不過我夫人不在身邊,不然我還可以幫你問問。」松林中年大叔的模樣,如果不認識他的人聽到這句建議,大概會驚訝一個大漢也有如此細膩的心。
  陳進遂藉由思考的原由,率先離席,兩位男士都點頭致意為陳進送別。
  陳進漫步在廊上,心中不停思考,女子最幸福的麼樣該是什麼模樣?
  「進子,小心唷。」
  陳進聽見母親的聲音,回頭看母親正巧抱著今天洗好的衣服,她趕緊幫忙母親把衣服接過去,聽著母親的指示,抱著這些衣服拿去曬。
  在曬衣服的時候,陳進忍不住問母親說:「媽,你最幸福的時候是哪一刻?」
  母親手中的工作不停,一邊說:「現在看到你們成長的每一刻都很幸福。看著自己與你爸一起變老,也很幸福。」
  「只能選一刻,當下無法取代的一刻。」
  「一刻嗎?」母親抬頭望天思考,天氣很好,很藍,沒有熱辣的太陽,只有涼爽的風,和幾朵浮雲倘佯其中。
  陳進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母親的面容,時而皺眉,時而微笑。突然,母親的微笑像是春天的花兒綻開,沒有一朵花可以描述母親的笑容,那是百花齊放的樣子。
  母親說:「大概是結婚的時候。」母親臉上露出少女情懷的害臊,用了「大概」一詞,想說委婉一些。
  回到房裡,陳進已經開始提筆作畫。她先是簡單打一個稿,一個女孩坐著的樣子。她把稿拿到遠處觀察,她想到自己要畫台灣姑娘,自然得有台灣姑娘的神韻才行,不能像過去一樣,繼續畫鏑木一系的鵝臉蛋。
  陳進心裡打好構圖,她先是擺好一個景,跑去看鏡子裡的自己。但看來看去,又覺得自己不太好看,但又不能看母親,歲月的痕跡讓母親的羞澀變成了感人,而不是幸福。
  千想萬想,陳進只好跑出門觀察路上的姑娘。
  最後還真被陳進找到一個理想的雛型,她心想,白白嫩嫩,還有點肉的女孩還是比較好看一些。
  那衣服呢?陳進想要特別一些,又想為自己的民族上妝,最後決定用傳統的新娘服來衣裝代嫁的少女。
  一切外在的裝飾都準備好,就只剩下神韻的表達。陳進用很細很細的線,勾勒出女孩的表情,是幸福的表情。微而不笑,笑而不語,臉上放鬆舒緩的表情讓人感受到女孩淡淡的滿足。新娘身穿精美繡紋的紅色綢緞與一旁的黑色鑲螺鈿的古式桌椅互相呼應,正是大家閨秀的出嫁模樣。
  畫中的左右還各被安置一盆素心蘭及蝴蝶蘭,是當時流行的花盆造景。
  最後重要的是手勢。陳進讓女子的纖纖蔥指相疊,輕輕地附在大腿上。當手勢增添上去,瞬間多了一股少女濃淡相宜的羞澀,有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異曲同工之妙。
  陳進看著自己完成的作品,心裡也露出溫暖的微笑。她想到母親日前那般幸福的笑容,以及蔡品靦腆的微笑。心中有飄出一股神奇的誘惑讓她想知道那般幸福的感覺究竟是為何物。
  陳進決定把畫作命名為《芝蘭之春》,畫裡的閨秀氣質含蓄,讓人溫婉舒服,「芝蘭」似乎是對女子很好的形容。而女子暖洋洋的微笑更是比兩旁的蘭花更有春天的香氣。
  她最後又看了看自己的作品,滿意地把《芝蘭之春》打包,寄給台展後,收拾了行李,準備北上評審。
  鄉原先生打趣地對陳進說:「陳進,待會你的老師抵達,可要交給你好好招待。」
  陳進站在一旁,轉頭看了鄉原先生一眼,說:「鄉原先生你別笑話我,請別忘了你也是我的老師。」
  在場的所有人一陣哄笑,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到場的都是栴檀社的畫家,為了招待日本過來的審查員。
  恰巧,今年從日本過來當審查員的,正是結城素明,陳進在東京女子美術學校的老師。眾人對陳進的玩笑話語中,也帶有恭喜的意思,能在如此年輕的時候,與自己的老師共同當上審查員,真不簡單。
  結城素明剛好在約定時間進來包廂,他一進門就用日文向所有人致歉,說:「不好意思,這餐廳的位置讓我找了一下。」
  所有人都站起來迎接,鄉原古統代表說:「沒關係,你沒遲到。大稻埕附近本就是比較多商家,第一次來不好找。」
  結城又說了一些客套話後,趕緊說:「大家快請坐。」說完遂脫下帽子,掛在包廂角落的衣帽架,拿出手帕擦汗。
  眾人恰巧在鄉原古統和陳進中間留了一個位子給結城素明,看到以前的學生,他開心地對陳進說:「陳進,恭喜你。聽說你現在還繼續留在日本?」
  陳進單獨站起來和過去的老師致謝,說:「沒錯,希望能在日本多學習一些。」
  這時餐桌上另一邊的男性們傳來窸窸窣窣的討論聲。
  「要請女給嗎?」
  「這樣不好吧?結城先生不喜歡的話,不就是掃了眾人的興。」
  「江山樓可是酒樓,不請女給才是掃興。」
  「要請你自己跟鄉原先生說。」
  不知道是誰,有人突然向所有人說:「郭雪湖說他想請女給。」
  郭雪湖聽到,滿臉通紅地大叫:「別亂說,我可沒有。」
  鄉原古統聽到,裝作沒聽到郭雪湖的辯解,說:「喔?雪湖君原來有這種想法,我看我回去跟林阿琴說一聲。」
  「千萬不要,先生,你還是饒了我吧。」
  郭雪湖和林阿琴的相識正是鄉原古統的搓合之下,鄉原自然開得起這樣的玩笑。所有人聽到無不是哈哈大笑,即使剛認識的結城素明也是笑了出來,所有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不少。
  恰巧一位女給進來問是否準備上菜,眾人又開始打趣郭雪湖,讓他的耳根子紅透半邊天了。不過鄉原總歸還是先生,他最後幫郭雪湖解圍說:「讓小姐坐我旁邊吧,大家一起舉杯拍一張照。」
  照片裡,所有人,包含陳進,包含鄉原古統,也包含被叫過來一起拍照的女給,無不是開懷地露出真摯的微笑,為這次的歡迎會舉杯。
  照片裡有台灣人,也有日本人,他們都是為台藝術貢獻一份心力的締造者。然而,時代的玩弄,歲月的嘲諷,生命的流逝,將一一讓照片裡的人褪去,有人提早離開了台灣;有人因為日本的戰敗,被迫離開台灣;有人壯年離開人世;也有人一直活著,直到兒孫滿堂。
  到底是怎麼樣的命運,讓他們在此刻聚在一起,在江山樓留下珍貴的照片,又有誰知道,未來的暗潮洶湧會如何把他們給拆散,以致分隔兩地,再也無法見面……
  「來,大家站近一點,一起拍一張團體照。」
  陳進自知是後輩,自然而然地站到後排。同樣動作的還有一個穿西裝,打領帶和帶金絲眼鏡的年輕人,他頂著古板的中分油頭,頭髮整齊用力地往後梳,和站在一旁的木下先生的亂糟糟的捲髮形成強烈對比。
  陳進長年住在東京,又是整天關在房間裡作畫,不是東洋畫家的人物都不甚熟悉,不過見這青年的模樣,她大概也能猜到年輕人是這次西洋畫部的台籍新評審,廖繼春。
  雖說看起來是年輕人,但廖繼春也比陳進大了五歲。
  廖繼春與陳澄波是至交好友,也是東京美術學校的同期同學。在陳澄波入選帝展以後,廖繼春在兩年後也成功追隨好友的腳步,以《有香蕉樹的院子》成功入選。和詩中雨打芭蕉葉的憂愁相反,廖繼春把金燦燦的陽光打在芭蕉葉上,把芭蕉葉的影子,啪!的一聲,打散一地,黑黑的影子在金燦燦的黃金海洋中飄動。穿著寬鬆漢服的婦女在家門口話家常,或是樹下乘涼,無不是讓人有如身入愜意的南國陽光之中。
  而這一次廖繼春會被選中擔任台籍評審,也是因為同陳進一樣,連續三年在台展上獲得特選。
  兩人在拍完照以後,對上了眼神,各自點頭致意一下,算是認識了對方,東、西洋畫部的評審遂各自到自己的畫部評審去了。
  當時展覽在教育館舉行,參展的圖都靠在牆壁邊,會先把差的挑出來,再排,再挑選。
  陳進原本還擔心自己評畫的結果和其他前輩的意見相左,該如何是好,沒想到好的、壞的,所有人都是差不多的看法,只剩下一些「台展賞」、「台日賞」、「朝日賞」等諸多獎項該花落誰家的細節需要討論。
  待東洋畫的結果出爐,各大報社聚在一起,相爭公佈結果,除此之外,所有人都在等這次日本過來的主審,結城素明,對這次台展的表現作出一個總評。
  全場的人都看著結城素明,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鏡,開口對在場的所有人,或許更是對全島的畫家發表感想,他說:「觀此次台展作品,寫生之作很多,均能表現出本島風俗。」說到這裡,結城停頓了一下,隨後又建議說:「古來名畫非常多,希望作家多加鑑賞,充分研究名畫,發展精神性的東洋畫,不要只靠寫生。」
  「不要只靠寫生」這一句畫讓陳進在一旁聽得啞然,她知道結城先生可是深受西方美術的寫生影響,過去課堂可是強調無數次寫生的重要性。可見台灣的東洋畫界是多麼的單一,才會讓結城先生提出如此建議。
  但畫界的風氣真那麼容易改變嗎?有任何畫家敢賭上落選的代價,做出實驗性的畫作嗎?陳進心裡可是五味雜陳,台展如此競賽性質的展覽會,究竟是發揚了台灣藝術,還是扼殺了台灣藝術的創造力?
  陳進此刻更能體會出鄉原先生和木下先生對台灣學子的用心良苦。或許他們兩人可以預見台灣畫界的瓶頸,才創立栴檀社,讓我們學生可以放下入選展覽會的包袱,盡情試驗內心的創意。
  《芝蘭之春》也是陳進實驗性的挑戰,但是她與其他畫家不同,她已經有無鑒察的資格,更是評審,儘管會被報社評論給放大檢視,但自己終歸沒有入選的壓力。
  說到放大檢視,陳進確實感受到報社的過度解讀。
  日日新報的漢文記者在隨後的評論特別強調「新進女審查員」等字眼,且再次質疑時代性的錯置。更加嚴重的是,文章懷疑被長襬新娘服半遮住的雙腳是金蓮小腳。
  裹小腳一直被日本人視為落後的象徵,更是早期殖民政府想改正的台人惡習,對陳進的畫作評論其可能畫出金蓮小腳,無疑是挑戰這位新進審查員的作品是否真有資格可以入選台展。
  日文主筆同樣評論說:「此作精緻細微,但人物手指有如雕刻,有些像玩偶般墮入形式之美。」
  陳進風輕雲淡地合上報紙,彷彿上面的文字不是對自己的批評,而只是一灘被囚禁在不良紙質上的墨汁。陳進真心認為報紙上的評論是過分解讀,但自我解釋也不是她的性格。她心想,既然你們要對我放大檢視也好,我就要更努力畫一幅所有人都啞口無言的畫。
  這時候,她的老師,結城先生恰好來到飯店大廳。結城先生見到陳進已經坐在大廳沙發上,走過來打了一聲招呼。
  「陳進,你早餐吃了嗎?」
  「在餐廳吃過了,先生呢?」
  結城兩邊的嘴角扯動了一下,他以人中左右展開的小鬍子像是翅膀一樣,上下揮動,無奈地說:「大概是昨晚喝太多了,才剛起床,差點連集合時間都趕不上。」
  陳進露出淺淺的笑容,點頭回應。
  結城先生把話題轉到陳進身上,說:「你這一次的畫是嘗試台灣少女,似乎與你過去的風格都不一樣。」
  「沒錯,但結果離我想要達到的目標還有一段距離。」
  結城先生聽到陳進的話,不知不覺陷入沉思,陳進沒有打斷,默默坐在一旁。
  「車好像已經來了?」幾位西畫家的評審也從房間下來,聚集在飯店大廳。
  「車來了!」回答問題的卻不是在場的任何一人,而是從飯店外頭跑進來的鄉原先生。
  鄉原先生和木下先生已經坐在接駁車上,接駁車是總督府派的,幾位台灣畫家在先前討論過,決定評審完的日子裡,招待日本過來的畫家到太魯閣寫生。
  陳進也被邀請參加這一次的行程,她心想,許是一整車裡都是男人,有她一個女性總會活潑一些。
  通到太魯閣的道路恰好在去年修築好,再加上報紙大力宣傳台灣八景之一,就連從日本過來的評審都有耳聞過太魯閣的美景。
  來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太魯閣族的青年,感覺比陳進還要小一些,日文說得流利,但口音讓人有一些聽不太懂。至於他介紹自己說是哪一個蕃社的,陳進一群人也聽不懂這神秘發音背後的意思,聽了也就忘了。
  青年一邊引路,一邊分享自己小時候在山林裡玩耍的回憶。
  說到興奮處,青年忍不住興致勃勃地介紹說:「你們別看這裡是山林密布,懸崖峭壁,又是湍急寒冷的溪水。過去都是獵人所走過的路徑,也是叢林野獸的棲所。」
  當然,青年所說的奇幻路徑是一條也沒走,他們一直走在開墾過的道路,也是政府鋪好的路徑上。
  「自從戰爭以後,我和父母幾乎再也沒有回來過了。這一次回來,景色與過去相比卻是依舊,絲毫沒有改變。」
  「戰爭?」其中一人忍不住好奇地提出疑問。
  青年先是一愣,沒有回答「大人」的疑問,隨後露出尷尬的表情,簡單把話題帶了過去,說:
  「那是小時候的事情了,我沒什麼印象。這些都是搬遷到山下後,聽族中長輩所說。」似乎是覺得自己說錯話,接下來的路程上,青年變得一語不發,任由叢林間的蟲鳴鳥叫奪回聲音的主權。
  陳進心裡也覺得好奇,她原本是想甲午戰爭,但以青年的年紀來看,實在不像是經歷過甲午戰爭。
  正當陳進要把這個問題拋之腦後時,卻有人在身後接住,給了她回答。
  「那名青年是在說太魯閣戰爭。」
  陳進轉頭向身後看去,沒想到是頭頂帶著帽子,身穿西裝的鹽月桃甫。鹽月先生是西洋畫家,陳進平日接觸的比較少,但鹽月先生和鄉原先生是很要好的朋友。
  「鹽月先生。」陳進嘴上招呼,心裡卻是想著鹽月先生禿頭,所以喜歡戴帽子的傳言。
  不清楚陳進心中想法的鹽月先生繼續解釋說:「太魯閣戰爭是十幾年前,為了討伐番社而發動軍警武力的戰爭。那一戰日本打得很是辛苦,因為太魯閣地形複雜,在此之前,從來沒有漢人或是日人到過這裡。聽說戰爭的慘烈情況不輸前年發生的霧社事件。」
  說到霧社事件,陳進才想起鹽月先生來台灣最喜愛原住民風俗,對原住民頗有研究。尤其是今年的台展上,鹽月先生展出一幅驚人的大畫《母》,《母》畫著一位高大站立的原住民母親,大膽的鮮紅用色化為族中服飾,披在母親身上。而畫中卻有三個瘦弱的孩子攀附在母親身上,仔細查看,又能發現母親緊閉著雙眼,發出痛苦的尖叫,身後卻是煙霧彈溢散出來的濃霧,像是無情的鬼影不斷攫取母子的生命。
  說實話,陳進看完鹽月先生的畫作,是被他的勇氣與孤寂所折服的。鹽月先生是唯一展現畫作批判霧社事件的悲劇的畫家。然而,他又是多麼的孤獨啊。日本人不會支持他,而害怕日本人的台灣人也不會為他拍手叫好。
  陳進忍不住思考鹽月先生是為了什麼樣的理念而畫?又是為了什麼樣的堅持,不惜與自己的國家為敵?
  陳進悄悄地偷看鹽月先生一眼,鹽月先生黑瘦的臉龐,快要占上半張臉的大鼻子以及精邃爆炸般的雙眼,正巧符合他所擅長的野獸派氣質。
  陳進突然想到一種可能,一種讓她心底不禁生出顫抖的解釋。難道,這就是畫格?只有達到如此覺悟,畫家才有辦法形成畫格嗎?
  一種全新的可能正不停在陳進的腦海中打轉,但一切又太過混亂,讓她似乎都了解,也似乎都不瞭解。
  在結城素明離開台灣前,他終於找到機會對陳進說出這次的作品的建議。
  兩人已經熟識多年,結城素明直接開門見山說:「我能感受到你在尋找自己獨特的題材與畫風,這是很好的嘗試與突破,而且是許多成功畫家都需要經歷的過程。但是,陳進,我畢竟曾經是你的老師,你應該了解我注重的寫生觀念。與其說你缺少了時代性,或是考證性,我覺得你的背景為何不直接描繪你所處時代的女性?」
  陳進沒有說話,在心裡卻下意識地反駁──因為要特殊的風格?因為要體現自己民族的存在?但她沒有用這些話回答結城先生,當她用這些理由據理力爭的時候,她竟然感覺這些原因有點可笑。
  她向結城先生道謝,親自送他離開。結城先生是離開了,但雜亂碰撞的思緒卻沒有一起跟著漂走。陳進回到旅館的房間,不停來回踱步,心想,我會畫傳統新娘服,而不想畫西化新娘服,是因為自己家學的體現。但他們都說這些是清朝的服飾,是過去的時代,如果我不以這些為特色,我又該畫什麼來顯示台灣人的特色?
  她又接著想台灣人以前被清朝人統治,現在又被日本人統治,她會下意識畫清朝人的服裝,多少是認為日本人對台灣文化來說,日本才是那個外來者。但我們台灣的孩子就是夾在中間,兩者之間該如何選擇才好?
  我在台灣畫日本人穿的和服也沒什麼意思,我在台灣就要畫台灣自己的東西。
  一想到這裡,陳進整個人呆住了,她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整個人的思緒都在渾然一體的狀態。
  台灣!沒錯,就是台灣!
  陳進突然茅塞頓開,一切都通了,此刻是她第一次呼吸到如此鮮甜的空氣。
  我不是誰,我就是陳進,我就是台灣出生的孩子。我生活在哪,而為之創作的理念並沒有錯。只不過台灣,它就是我的家鄉,無論是生活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我都不能忘記自己的身分。
  這明明是很簡單的道理,是自己一直知曉的道理,也是不斷對自己說的道理。但此時想來,卻是獲得新生一樣。窗外的風不變,風中的候鳥依舊遷徙,日本扶植的滿洲國仍然在蠶食中國的領土,世界並沒有因此和平,時間也持續流動。但陳進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她覺得,自己好像尋找到一絲屬於自己「畫格」的味道。
  陳進不想要放棄這般得來不易的感覺,她盡力思索,假如此時周圍發生了什麼,她大概也不會察覺。陳進陷入自己最深層的思緒,有如在大海尋找那絲若有若無的想法……
  陳進陡然炸開雙眼,興奮地從座位上跳起來。
  她發現自己是理解錯了,畫格並不等於風格,而是更接近人格!
  陳進又瞬間啞然失笑。自己的老師們總說「畫格」就是「人格」,這句話已經不是聽過一、兩遍了,但真正了解「畫格」的意義後,其實不然,中間還多了一道道難以描述的頓悟。
  「畫格」是經過層層過濾與投射的一種人格。個人的人格會決定她在生活中發現什麼樣的靈感,將靈感如何投射在畫作之中也是依我們的人格為何。
  過去她一直拘泥於「風格」的變換,並不是真正到達「畫格」的思考,而是停留在技巧的突破與迎合。
  有了「畫格」,一切都幾近到達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繪畫的題材已經不需要汲汲營營地尋找,而是對生活的認知與所見,自然就會化為作畫的靈感。
  她的啞然失笑多了一股無奈,即使了解「畫格」的意義,要她來教學生,她大概也只會和自己的老師一樣說一些不清不楚的解釋。
  只因為重點是在於尋找的過程,而不是結果。沒有頓悟的過程與精煉,「畫格」只不過是一個新名詞和新技巧。
  想到這裡,陳進等不及拿起畫筆作畫,深怕這突如其來的感覺會倏忽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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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前,一個看似和平,卻暗潮洶湧的年代裡,台灣人得面臨身分認 同的窘境,陳進在一個富裕家庭出生。陳進一生遇到許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些 人不願屈服,有些人悶不作聲,也有些人作出不畏強權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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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稱:台妝 主角: 陳進,日據時期出生的台灣膠彩畫家 題材:    一百多年前,一個看似和平,卻暗潮洶湧的年代裡,台灣人得面臨身分認 同的窘境,陳進在一個富裕家庭出生。陳進一生遇到許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些 人不願屈服,有些人悶不作聲,也有些人作出不畏強權的抗爭。   對陳進來說,政治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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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參與的主題策展
東京高等法院昨天(2024/10/30)認定,目前日本法制上不允許同性伴侶結婚,已經違反《憲法》第14條保障的法律下的平等,以及《憲法》第24條第2款保障的婚姻自由。這是日本高等法院,繼今年3月札幌高等法院之後,第二例認定現狀違憲的二審判決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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