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墜落感中驚醒。
小腿狠狠的踢上床邊的櫃子,隨手丟在上頭的教師證和水杯落在地上,她痛得只有咬住下唇才能忍住尖叫。那是一個低矮的廉價木櫃,拿來擋在窗戶和床鋪之間,游螢不喜歡窗外的那條巷,太黑,也太潮濕,當她終於得以從一票待輔導學生和夜自習中脫身,她必須獨自走過那條暗巷子。
從巷子口開始,就令人感到噁心,像一張腐爛的獸口,而巷子就是牠消化動物的腸道。沒有東西能讓牠看起來好一些,任何東西都不行,即使有一家裝飾著繽紛氣球和彩帶的漂亮杯子蛋糕店出現,也會覺得裡頭肯定暗地裏進行著器官買賣。
早餐店油膩的汙水直到夜裡依然不斷滴落,散發出揮之不去的油脂惡臭。地上濕漉漉一片,即使游螢已穿越此處無數次,仍會被突然滴下的冷氣水嚇壞,她會快步穿過那些飄著油花的水漬,黑色平底鞋小心翼翼的踩在邊緣,她盡量走有光的地方,至少能看清地板上是否有具屍體。
還有蟑螂。在水溝裡,在巷子邊緣,在所有照不到光的地方,那些髒東西伏在影子裡,等待光熄掉的瞬間,傾巢而出。
她揉了揉小腿,眼角含著淚躺了回去,明天一早還需要看顧那群精力旺盛的國中生,她作夢都想離開這裡。
混著眼淚,她直墜入深沉的夢中。
她的班上,有一個特別的孩子,叫清水。
她和她的班級第一次見面時,清水坐在最角落,一雙黑色的眼珠子直溜溜的盯著她看,游螢很難不去注意到他。一旁的主任笑著對學生叮囑和鼓勵(「游老師很年輕,大家要好好照顧她呀,大家都是好孩子。」),游螢只得陪笑,然而台下跟著微笑的學生卻讓她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他們的嘴咧成完美的弧度,眼神卻冷漠戲謔,相較之下,清水那雙黑溜溜的眼珠子顯得單純許多。
格格不入,像白五子棋裡永遠擋住去路的黑子。
或許是她的好奇過於露骨,主任暗地裡拉了拉她,示意著到走廊上再說,游螢又對她的班級笑了笑,跟著那看起來彬彬有禮的中年人走出教室。
「那個孩子,是資源班的。」主任看似苦惱的撓了撓鬢角,「讓很多老師都傷透腦筋呢。」
「難道會在上課搗亂嗎?」
「不,要只是這樣的話就好了。他上課不鬧,成績也是中上,但班上的同學都莫名不喜歡他。」
「聽起來還好呀。」
「游老師,」主任古怪的看了她一眼,「之後妳就會懂了。」
游螢在心裡暗自腹誹,這不是跟沒說一樣嗎?但她仍然真誠的向主任道了謝,旋了腳跟往班上走,教室裡鬧哄作一團,在走廊上遠遠就能聽見。她蹙起畫得漂亮的娥眉,緊張的咬住臉夾內側的嫩肉。
要冷靜,他們不過是一群孩子。
學生在她走進教室時瞬間安靜下來,他們露骨的打量著她,像在看一塊肉排。他們想要把我碎屍萬段,她想,為這個念頭打了個冷顫,下意識的往清水的座位看去。
位子空蕩蕩的,主人不知道哪兒去了。
「老師!妳有男朋友嗎?」有個男孩子突然大叫著問她,臉上沾著一些汙漬。身體向前趴在桌子上,來回晃動,兩對桌腳輪流砸在磨石子地上。一群女孩子在一旁握著小梳子吃吃的笑,看戲似的盯著游螢。
她愣住了一會兒,撐起一抹羞赧的微笑,向他們說了關於劉夏的事,那是她的未婚夫,他們在一次講座上相遇,一見鍾情。看來堂課是上不成了,她想。這些孩子會一直問她關於戀愛的話題,她想起自己國中時,也是這樣對男女關係充滿幻想和嚮往。
然而那群孩子並不如她想像的那樣,聽得津津有味,而是無聊的用手撐著下巴,或是臉頰,眼裡閃著某種光芒,動物本能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硬著頭皮將故事草草結束。
「來上課吧。」她乾巴巴的說,打開了寫著滿滿筆記的教師用課本。
「老師!」那個男孩子又大叫,她瞄了一眼手邊的座位表,他叫吳瑋耀。
「那妳有做愛過嗎?」男孩子大聲地問。
講台下發出參差不齊的嗤笑聲,像在笑一隻跌倒的貓。游螢愣在台上,眼眶發酸,一些液體擠著她的淚腺出口,她命令自己冷靜,他們只是一群孩子。
這時教室的後門打開來,清水走了進來,渾身濕透,短髮的尖還滴著水。白色的制服變得要透不透,染著深淺不均的泥巴漬,他赤著腳,鞋子和襪子不知去向。他悠然的走向位置坐下,在鄰桌悄悄踢開即將坐上的椅子時,也只是冷淡地看了對方一眼。
「清水!」游螢瞪大了眼睛,像是找到救贖。她拔高了聲音,叫著那個問題學生的名字,清水抬起頭,乾淨的眼神看著她。
「你到哪裡去了?已經上課非常-非常久了。」
「我去整理螢火蟲的家。」
「在我的課上?」
游螢一瞬間怒火中燒,她命令他回寫一張五百字的悔過書,在這堂課結束之前交給她。
清水眨了眨眼睛,沒有反駁,拿出一張計算紙和自動鉛筆,沙沙沙地寫了起來。
台下又是那種嗤笑聲,游螢突然恐慌了起來,她再次打開教師用課本,將筆記仔細的抄到黑板上,粉筆灰不斷落下,在她即將抄寫完時,下課鐘便那麼不巧的響了起來。
學生一哄而散,只剩下她和她一黑板的筆記,清水還在,依然低頭寫著悔過書。
她將課本扔在講桌上,走到清水旁邊看他,她能嗅到他身上濃厚的池塘氣息。
「清水,」她說,「不要寫了。」
男孩子依舊奮筆疾書,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要求,她又說了幾次,依然固執地寫著,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筆。
螢火蟲一生要經歷蛹跟幼蟲,雌蟲不會飛,幼蟲要乾淨的水。螢火蟲不會從腐爛的東西裡變出來,所以我不會變成螢火蟲。螢火蟲季是四月到六月。成蟲只能活10天。成蟲只能喝乾淨的露水。螢火蟲一生要經歷蛹跟幼蟲,雌蟲不會飛,幼蟲要乾淨的水。螢火蟲不會從腐爛的東西裡變出來,所以我不會變成螢火蟲。螢火蟲季是四月到六月。成蟲只能活10天。成蟲只能喝乾淨的露水。.........
「我叫你寫悔過書。」游螢的聲音低了下來,眼眶湧出眼淚。「為什麼你要這樣?」
清水停了下來,仰頭看著游螢,那張清秀白皙的臉在淚水中更顯蒼白,游螢一把抽走他的計算紙,一股腦兒往學務處走。
教室外的班級牌在滴水。一滴涼水落在她的頸子上,她抬頭去看,是一隻垂著鞋帶的白色布鞋,水沿著鞋帶向下殞落,落在已是一片深色的磨石子地上。
她下意識地認為那是清水的鞋子。她停了下來,張望著,看見另一隻沒有鞋帶的鞋和一雙染滿汙泥的襪子被扔在亮橘色的大垃圾桶裡。
「悔過書」被她緊緊握著手裡,又爛又皺。
「還給我。」清水的聲音從她的背後傳來。
「還給我!」
游螢緩緩地轉過頭,像恐怖電影裡的那種慢動作,清水依舊濕透了,滴著水,被水泡的蒼白浮腫的的臉正不斷湧出泥巴般的淚水。
游螢尖叫著醒了過來,她哭著抓起手機打給未婚夫,餘光瞧見此刻是凌晨4點44分。
劉夏在她打了第四次時才接起電話。
「幹嘛?妳又怎麼了?」男人的聲音又疲憊又惱怒。
「我做惡夢,我夢到那個學生.... 」
「就跟妳說不是妳的問題。是那些霸凌他的人的問題吧? 」
「可是...... 」
「妳想太多了,趕快睡覺吧,明天不是要上班嗎?藥有吃嗎? 」
「有,晚安。」
「晚安,妳要記得我是愛妳的,寶貝。」
她毫不留情地掛斷,翻出幾顆藥胡亂吞下,吞完了就坐在床上,雙眼凝視著黑暗。
黑暗也在凝視著她。
「最後一位同學把整排的作業收上來。」游螢站在講台上發號施令,底下的學生拖拖拉拉的收著本子,嬉鬧著將一沓鬆散的作業扔在她的講台上。她沒有多做反應,只是冷漠的將那些佈滿塗鴉的冊子整理好。另一沓作業被扔了上來,正好將她剛整理的那些全數撞亂。
她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望向清水的位置。
空蕩蕩的,位子的主人不知去向。
她點了幾個學生,讓他們幫她抄板書,底下幾個人翻了翻白眼,彼此咬著耳朵竊竊私語,游螢冷淡地看了他們一眼,教室立刻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幾隻粉筆刮搔著黑板的聲音。
「你們這群殺人犯。」她突然說。
她突然沒辦法忍受這些孩子。這些散發著屍臭味的人類幼崽,孩子又怎麼樣,孩子殺了孩子,還能被稱作是孩子嗎?
「你們這群殺人犯!為什麼不用抓去關?」她尖叫,有女學生被嚇得哭了出來,抱成一團哭泣,班長從後門跑了出去,或許是通報去了。去吧,去啊!游螢對著後門旁清水的位置尖叫,你們這群殺人犯!
主任趕來,伸手將她拉下講台,她一邊掙扎,不顧被她踢掉的鞋,一邊用含滿粉筆灰的板擦擊打中年男人的臉,白粉沾在他的臉上,讓他瞬間像極了搽著白粉的小丑。
「他們殺了他!他們殺了我!」
她掙開主任的桎梏,赤著腳跑出教室,往教學樓後方的那口池塘跑去,哭哭啼啼的瘋癲模樣惹來不少目光。她在池塘邊跪下,將頭伸到水面上,看見池子的底部鋪著一層厚厚的泥,上頭有幾隻伸屈著身體移動的巨大扁平蟲子,她用手輕輕地去撥弄池水,螢火蟲的幼蟲被擺盪的一抖一抖。
「游老師!」主任將她抓住,緊跟在後的還有保健室的校醫,這時她才看見水面上映著自己的模樣,雙眼通紅,頭髮蓬亂,黑色的眼線被淚水稀釋,順著臉頰流下。
她被帶到了校長室,像個準備被約見家長的孩童一樣蜷縮在沙發上,她的未婚夫出現在門口,怒不可遏,他向校長點了點頭,便拽著她的手臂往外走。
「我們上車談。」劉夏咬牙切齒的說,怒意在禮貌得體的臉底下沸騰翻滾。
游螢被一把推進後座,她又哭了,可劉夏車上不放衛生紙和垃圾桶,只好用袖子擦了擦臉。
「妳到底在搞什麼?不是有在吃藥了嗎?還是妳他媽的嗑藥嗑嗨了?」
「我跟你說過了,你不相信。是我......」
「是是是,都是妳的錯,妳也一起殺了那個智障,這樣妳開心了嗎?」
開心了嗎?她問著自己,低頭看著佈滿汙泥的手掌。劉夏深吸了一口氣,在緩緩吐出,她能從後照鏡看見他故作艱難的模樣。
「我想取消婚約。」他艱澀的說。
妳要記得我是愛妳的,寶貝。
「我不想要被別人指指點點,說我娶了一個瘋子當老婆。」
妳要記得我是愛妳的......。
「妳要去醫院,看在我們也有過一段回憶,我會幫妳付錢。」
妳要記得!
游螢點了點頭,沒有再哭。
這將是她在這個房間裡的最後一晚。
劉夏將她放在巷子口,明天再帶她去醫院。她想求他,讓他陪著走過那段巷子,但她將已經到嘴邊的央求吞了回去,堅定穿過那條她痛恨至極的腐爛腸道,因為她知道這會是最後一次。
她脫下沾滿污漬的長裙,蒼白的腳掌上傷痕累累,但她不太在意,她想著那池塘裡的螢火蟲幼蟲,那些就是清水在努力照料的蟲子嗎?就是那麼醜陋令人噁心的蟲子,會變成在黑夜中閃爍的螢火蟲。游螢感到一陣不可思議,她轉了轉眼珠子,找出許久沒穿的一套運動服換上,變得乾淨讓她稍微放鬆了一些,她拿上教職員證,沒多看一旁的藥瓶就走出租屋處,然後小心謹慎的鎖好門。
她想看那些蟲子。
這個蒼白纖瘦的女人像鼠輩一樣偷偷摸摸的滑出巷子,往她心中的地獄走去。她趁著學校警衛低頭拿零食時鑽了進去,路上的燈光正好沿著池塘的方向亮著,開出一條光路,像是有東西正在指引著她。
游螢好奇地凝視著其中一盞燈,那盞燈在一瞬間散開,又很快地聚集在一起,像蟲子一樣騷動著,她又看了一會兒,發現那是一團一團的螢火蟲。
大量的螢火蟲聚在一起,變成一團巨大的冷火,在黑暗中螢螢閃爍,她順著螢火蟲指出的光徑前進,來到了池塘。有蛙類在幽冥中鳴叫,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脫下鞋襪,踩在池邊濕軟的整齊草皮上,池子裡黑悠悠一片,只能隱約看見幾個小光點在水底閃爍。
幼蟲也會發光嗎?
「老師也想要發光嗎? 」清水跟游螢並肩蹲在一起,又變成了那副清秀乾淨的模樣,和被打撈上來時的樣子大相逕庭。
游螢沒去理他,一昧地望著池子底,並不是因為愧疚或是害怕。
她只是在想那時的清水該是什麼樣子。
「不要往池子裡扔石頭,幼蟲會死。」
「關你屁事,智障。蟲而已,再養就有了。」
「他們不是蟲,是螢火蟲。」
吳瑋耀一把推開清水,身形較小的那個向後踉蹌了幾步,正好一腳踩進池子的泥層裡。清水僵直了身體,想到水裡的幼蟲。
「哈哈哈白癡,不是我害的喔!你自己把那些蟲踩死了!」清水的表情把吳瑋耀逗笑了出來,一旁的其他人也跟著大笑,清水氣得渾身發抖,朝著吳瑋耀撲了過去,眨眼間兩個男孩子就倒在池邊,扭打成一團。
「加油!加油!打給他死啦!」男孩子們和幾個女孩圍住他們,像麻雀一樣起鬨。
「輸的脫光丟池塘!」
「阿瑋你沒那麼弱啦,打給他死!」
「快點啦不然要上課了!」
吳瑋耀確實比清水強壯許多,幾拳數掌就讓清水失去反抗能力。他們嬉鬧著準備將清水脫光、丟進池塘裡。
「他那麼喜歡裡面的蟲,剛好一起作伴ㄟ。」
「欸不用脫了啦,直接丟進去,沒時間了。」
「這次要不要把他的手綁起來啊?之前一下子就讓他爬起來,不好玩。」其中一個男孩子異想天開地說,其他人立刻叫好,他們七手八腳地將鞋帶從清水的一隻鞋上拆下,將他的雙手綁在一起,接著後退了幾步,欣賞著他們的作品。
「腳要不要也綁啊?」
「不要啦,如果他死掉了怎麼辦?把他的鞋子拿走就好啦,起來發現沒鞋子可以穿一定很好笑。」
「到底要不要丟他下去了啊?你們很愛拖ㄟ。」吳瑋耀沒好氣的說,迫不及待的想看這個智障和他的蟲一樣渾身濕透。
他們一把將清水推下池塘,沒注意到他的臉沉入了厚厚的泥層中。幾個女孩子想看卻又不敢看,遠遠的躲在男孩子們後面,從指縫中偷看。
他們開心的拿走了清水的鞋襪,像戰利品。一隻藏在班級牌上,另一隻隨手丟進垃圾桶裡,在游螢回來前凱旋歸來。
「老師,這樣我就可以當螢火蟲了,其實沒什麼不好。」清水對她說。
「你不可能變成螢火蟲。」游螢把臉埋入雙膝之間,看不清表情。
「我爛掉變成泥巴,泥巴孕育螢火蟲,所以我變成螢火蟲。」男孩子堅持的說。
游螢這才發現清水在發光,像螢火蟲的那種冷光,她像飛蛾望著火一樣,傻愣著。
「你在發光......」
「老師也可以,只要死掉就可以了,就會變成螢火蟲。」
「變成螢火蟲之後呢? 」
「讓更多人變成螢火蟲。」清水天真地答道。
她動搖了,眼前發著光的男孩子乾淨純潔,正歪著頭看她,像星星一樣美麗純真,清水站了起來,慢慢走進池塘。她能看見池水和發著光的幼蟲圍繞著他轉圈,發光的漣漪向外輻射,綴著點點星光的圓攀溢上池岸,染濕了游螢的腳掌。她站了起來,隨著他走入池水,螢火蟲的幼蟲圍繞在他們身邊扭動起舞。
她立刻感受到輕鬆、愉悅、解脫,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很美,在發光。
螢火蟲逐漸停止了閃爍,落在池塘邊的草枝上,等待日光和目光一起降臨池塘。
「那口池塘,有個傳說。」主任神神秘秘的說,一邊狀似苦惱的揉著鬢角,新來的老師不明所以的陪著笑,滿臉疑惑。
「雖然有著漂亮的螢火蟲,但卻是會迷惑人的螢火蟲。」
「哈哈哈,是很可怕的傳說呢。」
「老師,妳以後就會知道了。」主任眼神古怪的看了新人一眼。
學生的嘻笑聲從教室裡傳來,她緊張的搓了搓手。
希望是一群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