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箭士柳白猿」的歷史彩蛋：真實世界裡的比電影還要更大咖

功夫片、武俠片，這應該是華人文化的特有品種。

講功夫，那就是帶有中國武術特色的冷兵器乃至徒手格鬥，與動作片絕不相同。講武俠，那就是內涵與現實法治生活不一樣的規矩，這規矩沒人能說得清，但是大家會有一個期待，就是能比現實的規則更崇高。

曾有段時間，功夫及武俠層出不窮，為人締造無數多的理想及美夢。
曾幾何時，功夫及武俠日漸沒落，難以為繼到甚至被人質疑。

若論功夫，比起直接且高效的現代搏擊，電影中的中國武術看起來像是假到不行的舞術。（雖然有人是現實生活中就在搞那些詭異的傳舞。）
若論武俠，不僅脫離現實，甚至好像那些規矩都只是崇高表皮，難含卻是極為虛偽的醜態。

如果功夫及武俠題材，果真是越走越窄。徐皓峰的導演作品，真可謂這一時代中的難得亮點了。
徐皓峰的武術設計極為特別，比起以往強調大開大闔的招式美，他的作品更喜歡講出他自己那一套的武術道理。（而且在螢幕上的演示，還會讓大部分人覺得挺有道理的。）
徐皓峰的武俠世界，更是對傳統仁義道德的解構。他不是不強調，而是用另一種方式告訴觀眾，那些崇高的理念應該在，但後來卻是越來越罕見。用一種唏噓感，喚起觀眾對消逝的重視。

若論徐皓峰在我國最被人注意到的電影，莫過於獲得2015年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的「師父」。
話說徐皓峰在「師父」獲獎之前，曾經擔任王家衛的編劇，誕生出我心目中的經典之作-「一代宗師」。與王導合作，可為徐皓峰導演的分水嶺，在此之後的「師父」，雖然在上映時，仍然有相當高比例的觀眾覺得看不懂劇情脈絡，但相比他的早期作品，其實真的已經進步很多。
也就是說，徐皓峰早期的電影，動作設計很特別，這或許是一個賣點，但他相當晦澀甚至有點斷裂的劇情描述，實在是太勸退人了。

我倒不是說我就很懂，事實上……我對徐皓峰早年的作品也是看得莫名其妙，感覺自然不會太好。
直到最近有機會，我接觸到射箭的一些基礎技術，突然瞬間對一些事情有了頓悟。這其中就包含以弓箭作為主題描述的徐皓峰作品：箭士柳白猿。

我還是要負責任的說，就算我有了更多體悟，「箭士柳白猿」仍是一部頗多缺陷的作品（特別是劇情進展上，斷裂感相當嚴重）。
不過鑑於「箭士柳白猿」在動作設計上，可謂相當罕見的題材，加上他又包含我最重視的民國歷史，所以今天我就略微解析該片的一些歷史彩蛋，讓看過或沒看過的朋友，都能有機會更進入徐皓峰導演下的武俠世界。

那麼我們就擺好架式，準備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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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開始，記錄一位名叫「雙喜」的少年親眼看到自己姊姊被地主強姦，後來精神失常，於是按習俗被帶到寺廟當跳牆和尚。
所謂跳牆和尚，就是在一個紙人上寫下名字，當作原先的自己已經出家，也代表先前的晦氣厄運已經留在寺廟中。隨後當事人要離開寺廟，路上聽到的第一個名字將成為未來的新名字，象徵展開新的人生。
雙喜留下紙人，跳出寺廟後，在路上聽到的第一個名字是「柳白猿」，並且救了因維護武行秩序而被追殺的「老柳白猿」，於是少年自此繼承柳白猿的名號和身份。

當我了解這背後的歷史典故，我下巴都快掉下來，因為歷史上真有一人，原來小名叫雙喜，並且後來因體弱多病而當了跳牆和尚，那人就是改變中國現代史走向，發動「西安事變」的張學良！

話說張學良的小名之所以叫雙喜，是因為他那個原先從土匪轉職成清朝軍官的老爸-張作霖，剛打完一場勝仗就接到自己長子誕生的好消息，他覺得這是雙喜臨門，於是就以「雙喜」當作張學良的小名。
雖然出生的當下好像洪福齊天，但嬰幼兒的張學良其實是命懸一線。前面提到，張作霖原先是土匪，後來轉職成為清朝軍官後，為了表達自己已經跟黑道勢力一刀兩段，於是常帶兵在外剿匪。這導致他不僅很少照料家庭，還讓他得罪一大堆地下勢力，導致他老婆在懷孕時期都忙著逃難，張學良甚至是在逃亡的馬車上驚險誕生。而出生後，張學良老媽依舊在忙著逃難，由於物資匱乏，張媽媽根本沒有足夠的母乳育嬰，只能擠出高粱的汁水餵張學良。問題是：高粱汁幾乎不含嬰兒成長最需要蛋白質，這就導致張學良營養不良，甚至病弱到準備早夭了。
為了讓張學良轉運，張媽媽決定按照習俗，讓張學良當跳牆和尚。張學良於是將「雙喜」之名留在寺廟，而自己在出廟後的途中，聽到有人喊出「小六子」的暱稱，於是他的小名從此以後就改名叫小六子。
（話說我一直覺得張學良運氣不錯，因為如果別人叫的是「狗屎蛋」，那他成長期間只怕會身懷滿滿的幹意了。）

看到徐皓峰居然把張學良的成長典故轉接到自個兒電影主角上，我真是覺得他挺有惡趣味的，除了顯示他的見識頗廣，大概也是在拉台資家作品的身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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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士柳白猿」的故事，很大的篇幅在描述多方勢力對退休軍閥「楊乃興」的別有用心。

話說「箭士柳白猿」，是從徐皓峰的短篇小說集《刀背藏身》改寫。在原先的故事中，「楊乃興」的身份不是退休軍閥，甚至他根本不叫「楊乃興」，而是用了真實的歷史人物名稱 - 楊杏佛。

楊銓，字杏佛，民國時期的經濟學者和社會運動家。
他曾經擔任孫文的秘書，相當遵守孫文晚年的「聯俄容共」政策。所謂「聯俄容共」，是支持蘇聯的共產革命計畫，以此換得蘇聯的支援及改造，同時中國國民黨也要同意接納中國共產黨一起茁壯發展。
孫文死後，國民黨內部逐漸分裂成「支持聯俄容共」以及「反對聯俄容共」，而反對派的軍事將領-蔣介石，在1927年4月12日，突然在上海武力鎮壓共產黨員（也就是歷史課本會提到的「清黨」），這就讓支持聯俄容共的楊杏佛相當反感。
楊杏佛後來發動很多次的反蔣抗議活動，這讓蔣介石大為光火。於是隸屬於蔣介石勢力的特務機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軍統），後來派人暗殺楊杏佛。
（現在大家能明白為何電影中的過德誠，說要用特務手段對付楊乃興了吧？）

題外話，在教育普及度不高的民國初年，當時老百姓沒幾個人知道楊杏佛的學問或政治傾向，倒是對楊杏佛的鼻子議論紛紛。
這是因為楊杏佛的友人-胡適（就是在歷史課本說他發動白話文運動，在國文課本則講說他媽媽舔他眼睛的那位），有次拜訪他，結果楊杏佛一直沒回家。胡適等了半天，眼看注定撲空，於是在離開前就寫下一首名叫〈致楊大鼻子〉的打油詩：
鼻子人人有，唯君大得兇。
平垂一寶塔，倒掛雙煙筒。
接吻全無分，聞香有大功。
江南一噴嚏，江北雨濛濛。

有道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老百姓對這首通俗易懂的詩異常感興趣，紛紛加油添醋談論楊杏佛的鼻子。
而我們現在看楊杏佛的照片，不知看官們有何感受呢？

反正徐皓峰在小說中是這麼描述的：「是比較大，但也沒傳聞中的那麼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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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士柳白猿」有兩段我覺得頗有意思的對話。

一次是原先想暗殺楊乃興的柳白猿，被槍術高手匡一民揭穿時，他說：「我是武行人，不是江湖人，有很多紕漏？」
另一次是特務首領過德誠，面對要力保楊乃興的槍術高手匡一民，他說：「敬你是師傅，我不使用特務手段。」

柳白猿的身份意義，在於調解武行紛爭。而在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武行如果有紛爭，要嘛武館師傅一對一出來單挑，要嘛雙方都找上所有徒弟準備群毆械鬥。

江湖手段的案例，我用八極拳的劉雲樵來舉例。
劉雲樵，年幼就拜八極拳的李書文為師。後來走南闖北用武術與人「交流」，曾有山東小霸王的稱號，算是大家印象中的江湖人士了。
有一次，劉雲樵在天津向一位八番拳的王雲章求教，希望能習練該門拳術，他連續三天戴著厚禮以及拜師帖求見，但王雲章壓根不理會。
到了第四天，劉雲樵一到武館，先倒一杯滾水，然後走到王雲章面前喊：「今天我打你來了！」然後不等王雲章反應，用熱水直接往人頭上一潑，王雲章登時疼的雙手遮臉，劉雲樵趁機一記鑽拳將人打倒在地！接著，他又從旁邊的兵器架上抽了一支長棍，先是一腳把整架兵器往後邊踢倒，然後手持長棍對王雲章又是一陣好打，把那老師打昏死過去！
由於事情發生得太快，本來在旁邊練拳的八番拳門人，一時之間來不及反應。眼看師傅被打昏過去，連忙將劉雲樵包圍，準備爆揍一番，卻見劉雲樵高聲說道：「你們老師私通日本人，做漢奸！我是中統的特工，今天是來教訓他的！」
一聽到劉雲樵說自己是特務，為避免得罪官方人員，八番拳門人完全不敢報酬，任憑劉雲樵揚長而去。幾天後，王雲章拜訪劉雲樵，「讚許」劉雲樵英勇機智，「欣賞」劉雲樵的練武熱忱，於是傳授八番拳拳術。

好的，我知道這一段經歷聽下來，大家會覺得劉雲樵很無恥。（我也必須聲明，以上言論不是我杜撰，而是劉雲樵的弟子郭肖波，對他師父事蹟的懷念記述，所以如果有意見，請去找郭肖波先生，找我可是沒用的。）

但大家有沒有想過：為何劉雲樵能夠打人又不被人反殺？

首先，劉雲樵能打倒王雲章，自然是毫無爭議的偷襲。再來，劉雲樵之所以踹翻兵器架，目的在於讓其他趕來支援的八番拳門人拿不到武器。所以儘管八番拳門人有數十人之多，但一時之間也不敢徒手對付有武器的劉雲樵，畢竟挨棍子可不好受。
如果大家想：「畢竟有數十人，就算有人會挨棍子，大家一起上，壓都把劉雲樵壓死了吧！」這個想法其實完全正確，所以劉雲樵最後脫身的關鍵是：亮字號！
他號稱自己是中統的特務，用官職去壓迫平民。也正是因為官職的威嚇，挨打的王雲章還要在事後登門拜訪，「心甘情願」的教授八番拳訣竅。（大家試想，你被人打了，不告死對方就算了，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大可忍氣吞聲的一走了之。怎麼還會主動找人示好呢？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背後自然是一種不得不低頭的壓力了。）

所以何謂「江湖手段」？那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既然要贏，那就用各種手段贏。反正最後結局是對方躺下、自己站著，沒道德也無所謂。

好的，我想已經有人要叫嚷：「這不跟江湖手段一個樣？」那先聽我說兩個特務行動的案例。大家就能明白差別了。

案例一：斧頭幫幫主王亞樵之死
拜周星馳的電影「功夫」所賜，不少人有機會認識真實存在於民初的黑道團體-斧頭幫，而統帥斧頭幫的幫主則叫王亞樵。王亞樵有一段時間積極暗殺蔣介石，這當然讓老蔣火冒三丈，於是下令軍統必須除掉王亞樵。
那軍統最終是如何對付王亞樵呢？
首先，軍統透過王亞樵熟人，將他騙進一棟房子，然後趁王亞樵一進門，就對他臉撒上石灰，讓王亞樵瞬間失去視線。接著軍統直接拿出手槍對著王亞樵連擊，等到王亞樵倒地後，又拿出斧頭對他一陣狂砍，最終了結性命。

案例二：唐紹儀之死
唐紹儀是中華民國建立後，第一任國務總理，堪稱是老國民黨員了。
抗戰爆發後，唐紹儀滯留在日本人控制下的上海，軍統為避免唐紹儀被日本人利用，於是策劃暗殺行動。行動當天，軍統特務假裝成古董商人向唐紹儀展示古董，唐紹儀正在欣賞古董時，特務從一個花瓶抽出暗藏的斧頭，猛劈唐紹儀，唐紹儀就此一命嗚呼。

大家有明白「江湖手段」與「特務手段」的不同嗎？那就是特務手段更沒有下限。
江湖手段好歹傾向用武術解決問題，特務手段根本不講武術，手槍、炸藥、毒藥……什麼好用就用什麼！

轉化到電影場景，柳白猿好歹用他的弓術絕技試圖暗殺楊乃興，特務頭子過德誠最後搞定楊乃興的方法，就是找一群士兵直接開槍了事。
說來好笑，過德誠大概師從匡一民，覺得自己算是江湖出身，先是想透過柳白猿搞定楊乃興，自己就不用跟師父撕破臉。後來柳白猿不願搞定楊乃興，他又自覺武術高人一截，所以想用相對文明的方式，也就是用武術搞定局面，估計覺得自己還能順便秀一波本事吧？結果被師父的槍術打到懷疑人生。之後索性不演了，直接用槍解決問題。

我倒不是說誰優誰劣，畢竟打從一開始搞「暗殺」，這路就已經走歪了。
我只是感嘆：「一個比一個沒下限，那是多麼恐怖？又是多麼暗黑到讓人心灰意冷的崩毀？」

所以柳白猿最後不再主持武行紛爭，除了有身體殘缺的因素（一隻腿被炸殘了），或許更多是對世道沈淪的無奈。
既然世道沈淪到無能為力，那何不讓一門技藝在還處於最純粹的時刻走向終點呢？
所以電影的最後，柳白猿即便不再出手，但他仍守著師父的練功規矩，讓箭術完整地在他手上消逝，以一種無奈但又有尊嚴的堅持，送別柳白猿絕技。

世上再無柳白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