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兒傳說(一)-大屋,小屋

2023/02/0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1982年春。

黑暗。小屋裡靜靜的。只有濃濃的紙煙味。

漸漸地,外面傳來清晨的各種聲音,悉悉索索。丫丫又在大哭了,不肯去幼兒園。總要過上十分鐘,這命運才會被接受。
-“您會早點來接我嗎?”
-“會。”

丫丫從沒有問過爺爺:早點是幾點呢?

小屋開了一條門縫,一雙帶著淚的大眼睛張望著。有幾句悄悄的低語,聽不清楚。藉著微光, 可以看清一點屋裡的陳設了:原來這裡僅是一隻衣櫥裡的一間小格子,滿滿地堆著紙煙盒。
門大開了,丫丫的臉平靜了。她的小手伸進來,把煙盒一點一點搬出去,塞到衣櫥別的地方,只留下三隻黃色的,畫著紅梅花的,排成一排,鋪上深藍色的手帕,讓小紅躺上去。小紅是一隻娃娃。她只能這樣平躺著,因為屋頂太矮了。又來了一隻小圓木桌,還有更小的木碗木杯子,小鐵鍋,炒勺,最後一定還會進來一本小人書。

丫丫露出微笑了。門輕輕關上,小紅發著呆,會一直天馬行空地亂想。
小紅
她不是一隻柔軟的,身材修長又面容姣好,有著西洋眉眼,穿著漂亮衣服的娃娃。她通身是塑料做的,硬得發涼,並且身材粗胖,有著一張圓圓扁扁的臉,梳著兩條辮子,左邊扎著一隻藍色蝴蝶結,身上穿著件帶著圓白點的大紅連衣裙(塑料身子的一部分),手裡拿著一把灰色鐵鍁,對,沒錯,就是那種挖坑鏟土用的鐵鍁。現在看不到這樣的娃娃了,因為她出生的年代,所有人都在勞動生產,大家都要像工人一樣熱愛勞動才好,於是有許多宣傳畫啊文章啊歌曲啊甚至小孩子的玩具啊,都是圍繞著這個“熱愛”而做。但丫丫和小紅都不懂這些,她們就是好朋友。
大門關了兩次,叔叔,爺爺和丫丫都出去了,剩下奶奶一人,和大屋裡面走路的聲音,趿拉,趿拉。
這間大屋很老,整個房子都很老,結實,粗壯,房頂很高。有一扇門通向用玻璃窗和欄杆封起來的陽台,幾株高大茂盛的楊樹遮擋了許多陽光,因此屋裡總是很黑。地板就像是一整塊石頭磨成的,但一點也不平整,很粗糙,有許多小洞,各種鞋子常在上面磨,顯得黑乎乎一片。它很涼,丫丫不穿鞋亂跑的時候,奶奶爺爺就會說:“把鞋穿上!涼!”
踩著這個涼涼的地板,奶奶在幾個房間裡穿行,她纏過小腳,走路一搖一擺的,不快,去得最頻繁的是廚房。
廚房很大,只是擠滿了許多物件,顯得很亂。丫丫喜歡門口的一個老式矮櫃,暗紅色的。上層是兩個小抽屜,下層是兩扇門的碗櫃。抽屜和櫃門的拉手都是銀色半圓餃子型的,映出人臉像哈哈鏡。櫃頂上除了暖水瓶,茶盤茶杯,還支著奶奶的鏡子,圓形的,背面嵌的畫是北海的白塔。抽屜裡有她的弧形木梳。她每天都在廚房梳頭,別黑色的發卡,往臉上擦玉蘭油,是用一個小扁圓盒盛著的。丫丫有時也偷偷地給小紅擦上一點。
其實奶奶的廚房一直延伸到大門口,儲藏的干糧都在那裡。一整面牆搭了架子,拉上布簾,堆了滿滿的米麵豆子粉絲粽葉等,深吸一口氣:足足的糧食味。那時候的米麵都放在大棉口袋裡,米總會摻著一點砂子,面常生小蟲,飛蛾。因此奶奶總拿一個小木板凳,坐在門口挑米,篩麵。丫丫可不喜歡篩麵,看白白胖胖的小蟲逃出來,在地上散落的麵粉上留下一道道痕跡,弄得渾身都不舒服。挑米好,她能得到幾顆有“殘疾”的米粒,拿到院子裡去餵螞蟻。
做飯是一件有聲響的事情。聽著各種聲音,會知道奶奶在舀米,削皮,洗菜,切肉。炒菜的時候聲音最響亮了,刺啦啦!小紅想像著鐵鍋裡的熱油,爆著蔥蒜末,遇到帶著水珠的青菜,像大年三十晚上的爆竹一樣熱鬧。香味很快溢滿了整間大屋。
今天奶奶一個人吃午飯,就坐在廚房的碗櫃那裡,她吃東西很安靜,只聽得到筷子輕輕碰碗邊的清脆聲。小紅知道午後的奶奶會回到自己屋裡,那麼這個小屋的門馬上就要打開了,會聽見微微的“嗨!”一聲,隨即伸進來一隻佈滿青筋的手,把她拿出去,連同那些桌椅和鍋碗,都放到床頭的針線笸籮里去,再把那些塞得到處都是的煙盒一一放回原處。
小屋被佔領了。
奶奶點上煙了。
奶奶天天抽煙,她是小紅唯一見過的抽煙的老奶奶。煙灰缸不知道是誰送的,外型是個輪胎,放在靠陽台的黑色矮圓桌上,常常架著半只香煙屁股。她坐在旁邊的老藤椅上,慢慢地吸著,目光盯著某個地方,似乎什麼都沒想,又似乎想著很久以前的事。她背後是陽台窗戶透進的一點光,煙在光中慢慢地變換著形狀,這畫面會讓小紅覺得很踏實,很放心。
午後的大屋更加安靜,許多聲音都消失了,奶奶很少自言自語,而且她要睡個午覺。小紅則在針線笸籮里等丫丫。
丫丫回家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開那個小門 -“嗯?”- 有點失望,並不生氣,回頭去尋那笸籮,果然!她會很有耐心地把那些小東西撿出來,在床上擺好,小紅吃飯的時候到了。
像大多數有娃娃的女孩們一樣,丫丫會帶著小紅到任何地方。最喜歡一起做的事是聽收音機。
櫃頂上有一隻舊舊的半導體收音機,每天她們倆都按時搬過小板凳,乖乖地坐著,聽廣播節目“小喇叭”- “小朋友,小喇叭開始廣播啦!”整個屋子都安靜了,光線也愈發暗了,只剩下兩個小小的人兒,仰著頭看著高高櫃頂上那個能發出聲音的方匣子,眼睛睜得大大的。從收音機裡面傳出來的故事總是帶著靜電的“嗞啦啦”的聲音,有一種特別的磁性,充滿在空氣中。幻想在這樣的時刻慢慢地發生,雖然沒有誰注意得到。
叔叔回來了,滿頭的汗,腳步沉重,哐啷啷,搬著一個圓滾滾的鐵傢伙,徑直進了廚房。丫丫拉著小紅一溜煙跑過去看:哦,該換上新煤氣罐了。煤氣爐是個新東西,以前用的是煤爐子,要燒蜂窩煤。過去叔叔會藉上一輛小三輪車,拉上丫丫去煤站拉煤。回來的時候,她墊著塊塑料布坐在一堆圓圓扁扁,帶著蜂窩孔的煤塊上,左顛右晃地回家,美滋滋地傻笑,覺得自己像個公主。煤氣罐用自行車就可以拉,丫丫覺得少了一個好玩的事,很失落。
開晚飯嘍!一張折疊大圓桌打開,支在爺爺的屋裡。
爺爺的屋子很小,其實是一間書房。爺爺整天伏在對著窗戶的書桌上看書寫字,安安靜靜。一圈的書架書箱中間擠進一張單人床,兩個小沙發,一個茶几,客人來了可以坐這裡。加上幾把折疊椅子,一家人就可以圍在一起吃飯了。飯桌上一定會出現的兩碗菜是爺爺的醬油醃蒜苗和奶奶的鹹菜疙瘩絲,他們離不開這兩樣。爺爺和叔叔吃得呼嚕呼嚕,奶奶會和丫丫說,吃點這個呀,吃點那個啊。書桌的一角放著電視,偶爾可以邊吃邊看電視,聊天,說山東話。叔叔和爺爺會爭相評論新聞和電影,聲音大但臉上都帶著笑。很熱鬧,很快樂。丫丫吃得最快,完了抹抹嘴,蹦跳著跑了。
丫丫的快樂很簡單,覺得什麼都好。好吃,好玩,好看,都帶著舊的顏色和香味。
快樂的一天也是會有晚上的。丫丫睡了。小紅在中間,奶奶在外邊。大床真大,屋裡又靜悄悄了。小紅睜著眼,聞著枕頭里麥麩的香味,覺得自己也睡著了。
睜開眼,衣櫥上的小門又會打開。新的一天。
初冬的樹林
初冬的樹林
一個70後喜歡收藏生活碎片的人。為基督徒為人女人妻人母。畫一點畫,縫一點布偶,讀幾本書,寫幾篇字,想許多事情,做許多許多家務。最愛安安靜靜,簡簡單單地寫字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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