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

2023/02/2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初冬的太白山濕氣甚重,部分天池被冰雪封凍,皎潔如玉,嵌於山巔。浩瀚雪域之中,卻不時有熱霧騰升,實是溫泉星羅棋布,雪峰與溫泉同時存在,極寒極熱相交,奇觀異景使人大開眼界。
  環目四周,傲峰峻嶺各個雄渾大氣,耳邊聽得水聲轟鳴,乃左前方的瀑布一分為二,自山頂上宛若兩條巨龍遁至眼前,濺起茫茫水滴後,化作綿綿細雨落下,與南方令人心醉的秀麗山水不同,此地的山豁氣勢磅礡,亦是震撼人心。
  轟隆水勢與迷茫白霧交加,豪壯而飄渺,寧澈悠然地泡在溫泉裡頭,獨自享受這分愜意,忽聞足音接近,暗啞的聲音於霧色中響起:「你可真會找啊!竟爾尋到這兒來。」此處因水霧漫天,難見飛瀑瀉地中泊著溫熱宜人的小泉。
  將身子更往泉水裡浸,寧澈滿足地閉目,口道:「晚輩是紈褲子弟,吃喝玩樂自是拿手絕活。」「瞧你的樣子,看來已突破澤山錄第一個難關,巫家的內功果然不同凡響,當時我和寧慶可是吃足了苦頭,才踏出一小步。」耿峻軒盤坐於泉邊的圓石上,語調感嘆。
  「道長,晚輩有一事相詢。」耿峻軒迎上寧澈的目光,聽人續問:「為何授予我們澤山錄?依照道長所言,澤山錄入門不易,即使有心傳功,但以其苛刻的先天條件,若非我和阿尋內功獨特,只怕在這兒耗了大把的光陰,仍無進展。想必這也是道長的顧慮之一,一開始僅打算指點幾招,怎地後來改了心意?」
  耿峻軒一時默然,再開口卻是答非所問:「我生性冷傲孤僻,平生只交過三個朋友,除跋達與寧慶外,最後一個是我畢生最為欽佩的奇女子──莫丹秋。我們四人互為生死摯交,我第一個認識的是跋達,『鬼斧神工』說的便是他的兩項絕技──斧術和鍛兵。」
  「至於寧慶,他同你一般,明明整日於江湖跑跳,血腥殺伐之事在所難免,卻總是一身華服,溫潤貴雅,不曉得的人還道他只是個富家公子,四處遊山玩水,可是……」淡灰色的瞳眸蓄積悲傷,淚水洇泳。
  「可是曾祖父害死了莫前輩,是嗎?」寧澈幫他接下未完的語句。
  冷淡的語氣勾起多年前痛心疾首的往事,耿峻軒額邊爆起青筋,突突直跳,低得似自深谷間傳來的沉音迴盪:「你既已猜到,又何故再提,不怕我盛怒之下殺了你嗎?」
  「嘿!若道長真是殘忍好殺之徒,恐怕您終其一生也難以列位仙班。」寧澈坦然無懼,伸了個懶腰後,一手擱在岸邊,另一手深入霧濃處,再出時手中多了一只角樽。
  耿峻軒這才看見濃霧瀰漫的溫泉中央,飄著一盤木案,上面擺了一只小桶,裡頭盛滿冰雪,埋了一袋酒囊,一旁尚有放置角樽的架具。
  寧澈飲了一口美酒,放回角樽,然後將浮案推向耿峻軒,頭枕青石,對其怒意視若無睹:「天雪湯泉暖,泉氤果酒冰,酒鎮臟腑溫,方士斟酌否?」
  怔愣好一會兒,灰眸忽然染上笑意:「除了說話沒他這般油條,你們倆簡直一模一樣,心思細膩機靈,敏於人心。就連這小泉,也是他探得泉眼後掘出來的。」
  「這依然不是道長傳功的理由。」寧澈導回最初的話題,不讓人有閃避的機會。
  「你手上那卷畫軸,與我當初看到的不盡相同。」耿峻軒的言詞不再閃爍:「我猜你的曾祖父對它動過手腳,原因為何,我不敢細究。」瞧人迷惑的神色,又道:「我與他相處的最後一年……也是丹秋死的那一年,他變成一個我完全不識得的人,奸詐詭譎,為達目的,甚至不惜欺瞞、犧牲好友,設計害死丹秋。丹秋逝世前,跋達受寧慶慫恿,以研究鍛術為名,借她的兵器一觀,丹秋便是因兵刃不在身邊,遇襲敗亡,事後跋達過於內疚而自斷右臂。寧慶離開後,我仍有一段時間不肯相信那是我相識相知超過十年的好友……至今我仍會懊悔,假若當年我沒那麼自以為是,多為他人著想一點就好了……」一層水色渲上灰瞳,他續:「為防寧慶真有陰謀而我阻止不了,澤山錄可以幫助你們倆。」
  寧澈謹慎措辭:「那霽泉……我是說面具和劍,您真的見過?是跋達鍛造的?」
  強忍悲痛,耿峻軒承認:「是。那時我和寧慶被一個人追殺,跋達打造了一把劍及面具協助我倆退敵,後來劍和面具均給你的曾祖父拿走了,卻不想幾十年後,為後世尊為神器。」寧澈越聽越覺不對勁,正待再問,耿峻軒卻先站起身來,「知道仇人是誰嗎?」
  表情一凝,寧澈改趴在岸邊的圓石上,道:「知不知道,我都不打算報仇。」耿峻軒並未詢問原因,僅攏著雙眉。
  感受到他的疑惑,寧澈自行再答:「至親逝去已成事實,無論我報不報得了仇,皆無法改變任何事。」耿峻軒仍然無話,寧澈遂又續:「滅門之仇不共載天,道長是否認為晚輩不孝不義呢?」說罷,俊臉埋進臂彎中。
  「父母、手足之情不是以此來界定深淺,你的血仇自該由你定奪如何處理。」耿峻軒淡然回應:「你明白自己在做甚麼,就夠了。」他頓了頓,再言:「不過……你的武功比你還誠實。」霧氣籠罩嶙峋的身影,朦朧不清。
  寧澈的眼神轉為空洞:「仇恨蒙蔽雙眼多年,所幸及時回頭,可嘆有些東西卻隱藏不了內心的躁動。」
  耿峻軒望著飛瀑下流出的小河,道:「我在這裡六十三載,年邁時竟碰到兩個故人之後,人生,總在我意料之外。」
  「莫前輩是葬在這兒嗎?」這話雖是問語,但口氣肯定。
  平靜的面色隱現笑意:「聰明如你,這次也猜錯啦!」半瞇著雙眸,眼裡泛著難得的溫柔:「丹秋精擅醫術,生前走遍大江南北,懸壺濟世,尊有『蘆雅』之美名。她死後,我將她的骨灰灑入長江黃河,願她的仁心能隨著江河流遍各地,庇祐每個飽受疾病災禍所苦的百姓。」
  「晚輩還以為道長會將她葬於茲,長伴伊人身側。」寧澈有點訝異。
  「吾之所願未必是她之所選。」耿峻軒走至小河河畔,將手指伸入河中,感受河水流過指間的沁涼,「此河源於天池,名曰:『乘槎』,流了千萬里後,它終會與長江、黃河一同匯入大海。」後續:「死後順著它,就能與丹秋聚首。」
  寧澈瞠然:「道長……這……」
  與以往不同,今日的耿峻軒的話特別多:「我活得夠久了,近日老想起一些陳年舊事,看來大限不遠。」
  聽得此言,少年郎搖頭莞爾:「道長只因長年與世隔絕,現下有我和阿尋前來叨擾,自會觸動回憶,我觀您老人家身強體健,只怕尚要在這塵世多逗留一會兒。」
  耿峻軒不作反駁,只道:「好好把握接下來的時日,你們的武藝將進步神速。」
*****
  天池旁,一老二少三角鼎立,耿峻軒揚甩拂塵,挾鋪天蓋地之氣,攻向桓古尋!
  拂塵輕柔軟嫩,卻有劈山倒海的威勢,桓古尋功蓄雙掌,平推而出,全力硬碰此招!
  但耿峻軒空出的那隻手一彎,橫亙桓古尋掌後,在掌心壓來前,拂塵掃向其面門。桓古尋偏頭閃過,欲退之時,兩手卻被耿峻軒屈臂鎖在胸前。
  桓古尋掙扎了幾下,但瞧對方巍然如山,就不敢妄動,因為拂塵蟄伏於旁,待機突襲。
  「漂亮!」寧澈大力讚賞。
  「道長當真厲害!」桓古尋想抽手,耿峻軒卻不放過他,沉著臉道:「還沒完呢!」奈何桓古尋只覺雙手如被嵌入山體之中,動彈不得。
  三丈之外的寧澈身一傾,轉瞬迅至耿峻軒後面,速若雷電!
  蒼老的眼眸一凜,拂塵反手掃去,然寧澈霍地跪下,仰腰避掉拂塵,並順勢拍往對方後腰,同一時間,桓古尋再次力灌雙掌,壓向前人胸膛,當兩人的手掌距離目標僅差半寸,該人倏地朝上拔起,在空中翻了個跟斗,落至寧澈後方。
  「不錯。」耿峻軒點頭讚許:「接下來,動真格了。」手腕翻轉,拂塵柄端的獸毛立起,尖端遙指寧澈與桓古尋。
  周圍氣氛頓時凝滯,穩若泰山的氣勢蘊而不發,卻似海潮步步逼近,使人的神經繃至極限!
*****
  「現下你們的內力再非單純人的元氣,而是混入天地靈氣,與萬物更易互通,五感大大提升,敏銳非常。雖無法使你們內力立時大增,但因萬物不若人有七情六欲,修練時較人氣更為專一純粹,所以內功的累積快於常人,且日後縱使身負重傷,亦能借助外界氣息流轉來療傷自癒。」桓古尋盯著頂上梁柱,思索耿峻軒下午的一番話。
  今日與耿峻軒交手。他以一敵二,拂塵甩掃間剛柔並濟,縱使寧澈屢出奇招,耿峻軒卻早一步料到他的動作,總能千鈞一髮地擋拆,再藉機反擊。
  拂塵拂上寧澈胸腹,狀似柔軟無力,卻令他彈出數丈外,耿峻軒再旋身出掌擊中桓古尋的肩頭:「砰!」空氣瞬時被擠壓開來,壯碩的青年被雄渾的掌力震至天池,硬生生撞上結冰的池面,裂痕似蛛網般迸開。
  忍下背脊的鈍痛,起身再戰,但耿峻軒又再發掌,掌風寥戾呼嘯,捲起漫天白雪紛來,桓古尋縱身一跳,掌氣打在厚實的冰層,水花與冰晶飛濺之際,忽感呼吸一窒,全身穴竅被某種無形物堵住,無法運勁。
  入冬的深山本該寒氣逼人,桓古尋卻絲毫感受不到,被天池靈氣淋洗過的身體應敏感善察,此刻卻死氣沉沉,連視線也逐漸模糊,四肢沉重得不聽使喚,身一歪,直直墜入水中。
  冰冷的池水瞬間激回所有感官,桓古尋不停喘著氣,呼出的白氣濃濃,足見冬日的嚴寒,但他寧可忍受凍到臟腑的凜冽,也不願再體會方才五感被奪的難受無力。
  「一個不懂得進攻,一個不懂得防守,差勁透了!再練。」耿峻軒輕轉拂塵,插在後領,負手離去。
  藥油倒滿手心,寧澈一邊呼著氣,一邊揉開肩頸腰腹的瘀血,見好友一臉呆滯,故意使壞,手偷偷伸進他的衣裳下襬,冷冰冰的掌心一貼背,果見人猛地抖了一下,叫道:「你幹甚麼?」
  「我才要問你發甚麼呆呢?」寧澈笑問,把藥油遞給桓古尋,道:「來檢討一下今天的對戰,你覺得怎樣?」桓古尋反把藥瓶塞回來,背過身掀起上衣,就見青一塊,紫一塊的瘀傷。
  「唔……發現以前沒注意到的弱點,道長先攻我尚可對上數招,但若換我先攻,三招之內必敗下陣來。而小澈雖怪招不斷,不過一旦道長擋下攻勢,就再難延續,下一招就被轟了老遠,因為你身上破綻太多,不要命似的。」被他一說,搓揉後背的手忽停,寧澈不禁想起耿峻軒的評語,陷入沉思。
  「也許那兩句運功心法能改善咱們的缺點。」背部上完藥,桓古尋接過藥瓶繼續塗抹其它部位,旁人只敷衍地嗯了一下,任他侃侃闡述:「百骸沉浮韌千鈞,無瀾靜波巨嘯奔……應該是說先抵禦對方的內力,再馬上運功反擊,轉守為攻。」
  「有道理。」寧澈隻手托腮,兩眼出神,不悉有沒有聽進去。
  「萬宗磊砢鎖九竅,入雲奇峰頂石驚。正好解決我進攻欲望不強的毛病!小澈你想想,若將渾身的功力鎖在體內,強化力量,哪天練到像道長那般的功力,說不準真如畫中所繪,打得高山四分五裂!」桓古尋興頭十足,然寧澈根本沒在聽。
  討個沒趣,桓古尋撇撇嘴,而後咧出犬齒:「小澈,原來你喜歡玩滴蠟。」
  寧澈眉頭輕蹙,瞪著他斥道:「胡說甚麼……」眼角瞥到手背,卻瞧紅蠟堆積成片,上方燭火正炙,蠟油滴滴……
  「呼!」他終於反應過來,燙得縮手,趕緊摳掉蠟片,朝那兒吹吹涼氣。
  桓古尋又笑了幾聲,方問:「想甚麼想得這般入神?」
  寧澈正吮著皮膚,聞言一嘆:「唉!突然發覺甚麼狼騎、謠言、李盡忠都不算是難題。」
  濃眉高挑,奇問:「哦?那甚麼才是難題?」
  「澤山錄,更確切地說,是我那位從沒見過面的曾祖父。」寧澈仰起頭,頭疼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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