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esbaden,道別是冬日裡鑽心的風

2023/03/09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最要好的新朋友是國際關係課程的陸生,她從上海到匈牙利念研究所,這半年再次出走來到德國當交換生。
是需要多大的幸運,我們能夠在這個國家、這個城市,甚至,這間教室認識,她說起原先是要申請Marburg的學校,陰錯陽差,此次沒有往年的名額,因此輾轉來到這裡。
行政作業緣故,她慢了一星期進入課堂,稍長的年紀態度成熟且盡責,相處卻不失親合,她與學長是一棟宿舍同層樓的,課餘低聲說著中文的我們自然成為後座的小團體。
我們會一起去圖書館找書、一起去Mensa吃飯、一起去Lidl或Penny,也會一起數著步子走綿長的老舊鐵路軌道,經過一大片會讓人迷失的叢林,是Eichendorffring到Grunberger Strasse190的小徑,交流會時候聽其他同學介紹,我們勾著手就去冒險,找那條我們彼此宿舍間的捷徑。
她讓我重新找回失去許久的習慣。
我們親密得會抱著彼此胳膊散步。
向來我喜歡勾著朋友的手臂,我個子小,總是輕輕倚靠或耍賴洩了一身重量交予對方,出國後這樣的跡會趨近零了,身邊不再有縱容我胡鬧的朋友,這是一件又酸又澀的成長。
與上海姐姐相處也發生過精神緊繃的插曲。
國際關係那門課的老師是土耳其人,與我們說話是使用英文,口音不重,儘管他有設定的課綱,課間經常延伸出多天外飛來一筆的討論,一如我們印象中的歐美風氣,他們踴躍發表自己觀點,既誠懇且自信,不是不怕失言犯錯,而是更注重後續的學習,這是我始終望塵莫及的。
某一天忘了是哪一個立論學派的討論,老師拎出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要進行討論,當下上海姐姐默不作聲,課後卻是氣得不行。
「整個班上都是資本主義的國家,只有我一個是共產主義的,這樣是要我們談什麼?」
是啊,我們平時要好得忘了國籍、忘了歷史文化、忘了政治處境。
她順口埋怨,情緒來得風風火火,並不是真的走心,低頭整理手邊要讀的論文,我抿了唇,沒有接上話,與學長飛快交換眼神,心照不宣的扯扯嘴角。
眨眨眼,她已經分神討論著午餐,我的思考落後一步,彷彿仍然佇立原地,感受如漲潮一層一層湧進的一言一語討論,下課了,退潮了,一地的冰涼還在腳底下。
「可是我真的沒有想到他們會對……對亞洲的事情感興趣。」偏過腦袋,他們視線瞥過來,似乎不明所以。
心裡替自己著急,我吶吶開口,「前兩組的報告都選了亞洲的情勢不是嗎?我以為他們會選跟自己國家有關的。」
意會到我仍然打轉在上一個話題。
學長略有同感,沒有反駁。觸及本科專業,上海姐姐聳聳肩,語帶遺憾,「但是知道的太少啦,而且也比較片面,選了很複雜的內戰國家,但是了解得很粗淺,另一個選明明要談宗教領袖,但是文化也沒有搞清楚。」
話題似乎要往不得了評判方向,我趕緊緩頰。
「訊息可能傳不到那麼遠。」十幾個小時的時差呢。
我們自己國內也不能很及時接收國際時事,他們願意去了解另一半球的亞洲故事,已經讓人又驚又乍。
我嚥回了對他們的刻板印象,也許認為他們自我中心的同時,我也是自卑的,我們草芥的渺小,他們不屑一顧,這是我的認知謬誤。
儘管如此,我沒有因此膨脹一點自信,反倒是覺得他們越看越可愛。
十一月中旬來到尾聲,意味著充斥熱鬧盛宴的十二月即將如約而至。
帶著童年的嚮往,以及夢不落帝國似的無憂。十二月中旬我們有會將近兩星期的長假,爭先控後在預約便宜價格的旅宿,經常眼睛黏著手機螢幕,反覆比對許多交通方式,德國鐵路的DB系統其實是非常受用的,聯繫了相鄰國家,不過當票價不美麗,再如何便利舒適,我也會默默搜索長途巴士。
我是等不得的急性子,那種垂吊著不上不下的空茫感會讓我時時刻刻無法踏實,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我也是喜歡的,只是旅遊尖峰潮,別鬧了吧。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本加厲的呢。或許是那個時候吧。
我開始不一定要有人作伴,我可以打開電子地圖,放大縮小、放大縮小,隨心所欲決定下一個目的地,我可以為了節省旅費,連夜兼程;天未亮、公車未發車的陳曉,為了趕第一班火車步行將近四十分鐘到車站;體驗跨境的夜巴士,同時省下一晚上的住宿費用,很多很多,雖然是沒有必要的辛苦,對我來說,卻是很新鮮難得的經歷,於是,每回滿身風霜疲倦歸來,對Giessen的眷戀一點一滴加深。
當我神采飛揚地細數著初步的計畫,上海姐姐愁苦的垮著表情,濕漉漉的眼神羨慕又喪氣。
「我每一堂課的作業可多呢,整個假期有一半要泡在論文裡,我也想去荷蘭呀,妳能不能等等,我還有另外兩個朋友可能也要一起。」
藏在袖口的手指輕輕攥緊,我有不忍也有不願妥協的為難。
「但是旅館和車票不先定會很貴呀,每一隔一天起床看,價錢都蹭蹭往上飆,我每天心驚膽戰,一定要先預訂啊。」等不了,真的等不了。
抽了一口假日空閒,為了節省路費我們精打細算,斤斤計較每一分,達成共識要物盡其用可以任意遊走黑森邦的學生證,決定去近乎邊境的威斯巴登,同時是黑森邦的邦府,既法蘭克福之後的第二大城市。
對我,這些都是很客觀的資料形容,是死板的,但是,不可不知道,要不然一種程度上也是白走一遭。
因為路程太短了,我們嘻笑著拍板定案,並不像往常的每次出走,仔細搜索景點或是知名餐廳,也許是這時候開始的吧,德國於我是這樣意義不同,我還沒有一口流利的德文,也沒有優秀的德語理解力,但是只要知道我仍然在德國境內這件事,就讓我無比安心。
我可以輕鬆的走馬看花,像是餐餘飯後的公園散步,像是清晨的一段漫遊,這樣的心態或許有些浪費這座城市得歷史了,但是這是我對德國的情感,它給我的安穩。
如果出門的每時每刻都在計較或值得或回本或學習,那真是有點累了,如果視作生活,也就沒有浪費與否的問題了。
住在不同區的宿舍,公車路線自然也各異,我們約定時間在Gießen車站集合。我揉著睡眼提早抵達,經過我宿舍的那班公車並沒有直達車站,我必須下車後再走一段路,因此時間的粗估存在著彈性,同屬一個宿舍的學長與上海姐姐倒是踩著時間線會合。
確認了班次,我們便過了天橋到隔壁的月台,縮著脖子等待,秋意濃重的十一月中旬是帶著冷意的,風偶爾也沒有這麼留情。
我還是一身卡其色的長版大衣,浪人是不輕易改變穿著的,那是一個標誌,是我自己無厘頭的想法,穿什麼有什麼打緊呢,怕風,總是大衣不離身,不需要刻意打扮就是這樣永遠好辨認的穿搭。
思緒突然就走丟了,觀察身邊的人,不論陌生或朋友,除了喜歡靜靜偷聽路人說話,也喜歡偷偷打量對方與自己的認知差異。氣候真的太冷,大多數人都是羽絨大衣上身,修長的身型依然讓我感覺他們一身輕盈,而我卻是不自覺縮著手腳或頸項,試圖讓自己越來越小,不被風打擾。
「會餓嗎?要不要吃麵包還是餅乾?我帶了一些。」
這是上海姊姊經常的關心問候,起初確實感到堂皇,後來理解這是她個性裡的柔軟,在我的意義,好像在她身邊我可以當個小孩,像過去在國內一樣,有人看見我過得不差、生活不錯,但是不改虛寒問暖,倒不是說國內的親朋好友漠不關心,而是對當時的我來說,身邊的手、有形的照護是相對貼近。
我並不一定需要,只是我在意,所以我感動。
「我昨天有查了一些點,我們可以隨意晃晃。」
我拖著下巴,漫不經心的搭話,「好啊,耶,我昨天都在看影片,什麼都沒有查。」
「啊,我最近也真的很想吃一些中餐,像我前幾天本來想做個燉牛肉,哎,但實在太耗時了,最後還是隨便吃點麵包牛奶解決。」
「我最多也就煮點湯麵,洗菜切菜,總共也不會超過半小時。」
所以說,在國內期望留學生能夠廚藝成長飛速的長輩們,可能會稍微失望啦。半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是是忍忍與將就著就過去了,用不著活得很精細。
而且麵包牛奶便宜又省事,我們真的都很難丟開它們,偶爾再搭配香蕉平衡一下我們可憐的健康。
車廂搖搖晃晃,氣氛裡是悠閒的鄉村氣息,樸實卻不失聰慧與素質,他們拿著書本在讀、靠著椅背在休息,不吵不躁,不匆不忙。
輕聲細語都是聊著瑣事。「所以!我們待會一定要去找一間中式料理來吃,隨便什麼都好。」
「可以可以,吃什麼都好。」別太貴就好。
別太貴就好。
這是一秒閃過的念頭,我沒有說出口。但是在這樣靜謐平和的空間裡,在我腦袋中激起漣漪。
我明明也不是那麼節儉、甚至是捨得在途中花錢的人。
這次當天來回的小旅行,也許在我心裡就像不過是到隔壁區、隔壁鎮的公園廣場玩耍散步,關係是這麼的親近,是心理的距離。
明明這已經不是我的城,這個國家也不是我的家,彼時彼刻,我意識到我對德國、對德國的每個城市,有好多依戀和熟悉,只要在境內,我就覺得安心,覺得放鬆。
覺得是日常,我會習慣興的被日常的精算束縛,我會不自覺比較平時在超市的花費。
我們經過許多小餐館,有十足歐式的,也有零星夾在其中的亞洲小店,我們隨意選了一間東南亞的快餐店,有小的炸春捲、有簡單的配菜飯,也有炒飯炒麵,儘管是偏鹹的口味,我們還是喜滋滋的下口。
三個人溫溫暖暖撿了角落的四人桌落座,褪下厚重的保暖外套,畫面彷彿突然就擠滿了。
飯前有經過登山小火車會行經的地方,並沒有看到火車,上海姊姊在耳邊解釋著原先春暖花開時候它的景況,那是以水為動力的小火車。
餐後我們縮著手在口袋裡漫步,閒閒散散,終於走到廣場公園,滿地的白鴿對我來說是一幀奇畫,因為記憶裡的鴿子都是灰撲撲的,驚弓之鳥似的,或是被賦予希望來往橫飛競賽著的,這樣大片的悠閒真的是很歐洲的。
我舉著手機卡嚓卡嚓的攝影,不知道為什麼,乾枯無葉的樹木搭著灰白的天空、一地的脆黃了落葉鋪在最後的青綠雜草上,柔軟的土地讓我有一瞬間的驚心,低頭深怕是遍地的泥濘,小心翼翼注意著鞋底,緩緩走。
眼角餘光發現逗弄著白鴿的小男孩,很快地,蹣跚拖著他的兒童車,連落荒而逃都是在嘻笑著,遙遙對著他的母親揮著手,朗朗的喊聲中又奶又稚氣,我遠遠看著不禁失笑。
其實是普通的人景,但是是如此可愛的。事後翻著照片,定格的靜止畫面,快速一張張滑過,小男孩奔逃的身影頓時就鮮活起來。
廣場非常非常廣闊,四周的建築遙遙相望,似近似遠,希臘式的休閒宮、巴洛克式的劇院,這個廣場大過市場教堂與市政廳前的廣場太多太多,公車站亭下熙來攘往,匆匆擦身而過的身影,我們從後方看來,像是在看著一部城市電影,我們是局外人,也是觀賞者。
「我猜他們都趕著要辦事。」
「怎麼說呀。」
「很急很急,如果不趕快,行政又要休息啦。」我露出幸災樂禍的調皮神色。
上海姊姊了然點頭,「唉,他們行政真的是⋯⋯跟我們國內差好多。」
偶爾會突然頓足,呆呆站立不知道要去哪,我們沒有目的,沒有時間限制,我們靜靜觀察過路人,慢下來的步調儘管有時候會被竄起的不安擊中,我壓壓胸口,不敢多去感受。
我們有很無言的默契,沒有想法要買什麼,甚至心中有些圖像,明明已經逛過許多不同城市的假日市集,我們清楚能賣的東西商品不外乎是哪些,依然樂此不疲,偏要混進萬頭鑽動裡,偷點人煙氣,享受點陽光。
我真的沒有慾望要買什麼,只是總是會流連著捨不得走,像喜歡悄悄在公車上偷聽德文一樣,我也經常悄悄偷偷聽著覷著身旁人的聲音和模樣和舉動。
回程的時候天還亮著,隱隱的微光,冬日的太陽落得總是無聲且快速。當我們抵達吉森車站,太陽已經低垂半邊,斜光很淡很淡了,分別的聲音卻很響很響,我與學長和上海姊姊是不同宿舍。
出了中央車站,我們就是要搭乘不同路的公車,駛向不同的方向。
我不討厭也不害怕獨自一人,但是心口還是會冒出失落,我披著霞色緩緩地走。是不是城市太大了,儘管有聲的世界還是顯得安靜,愈靠近宿舍,靜謐感越發迫近,上坡的路彷彿沒有盡頭,但我知道,要到了,要到家了。
當我觸上房間的門,扭開,無聲感罩了下來,靜到好像能聽見沉沉穩穩的心跳,既心亂又安定的感覺,讓我坐在床沿都如坐針氈。
我只好起身開了電腦,播放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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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無大志,想長眠於布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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