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坴黎明頌歌 第八章

2023/03/08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第八章

歷經魔修突襲與精神暴擊,四人各自回家靜候調查,宙衍跟著希徹回到斐奧家,在兩人共享的小庭院裡喝酒,宙衍像是從傀儡活成了真人似的,情緒豐沛到近乎歇斯底里的程度,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激動時用力揪著頭髮、踩踏地板,起身模仿跳跳馬式的雙腳跳躍、小碎步原地跑步,然後又像一灘爛泥似的趴在桌邊蠕動、躺上桌面筆桿般側向翻滾,雙膝後曲、倒掛晾衣桿不明原因晃動,站在希徹身後模仿連帽斗篷、下巴壓在他的頭頂上……
希徹努力保持淡定,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小心翼翼伸直頸子、以免頭上的人失去平衡栽倒,至少要有一個人神智清醒,不然身為修者酒醉栽進水池溺死的新聞傳出去,家族都要蒙羞啊。
「希徹~~」宙衍濃濃鼻音撒嬌喊著。
「什麼事?」希徹耐心應答,今天晚上不曉得聽了多少遍這樣的呼喚,以前的他絕不會這樣,聽在耳裡,甜在心裡,緊著接泛起陣陣酸澀與悲苦,讓他變成這樣的人不是我……
「嗯……」下巴貼著頭頂左右轉動,撒嬌喊道:「希徹~~」
「喔~我在啊。」希徹知道,這聲喊過之後,他會沉默一段時間,然後再喊一次。
「希徹~我喜歡你~」濃濃鼻音把宙衍多年來的心事一股腦兒倒出來:「我好喜歡你,超級超級喜歡你~這世界上我最喜歡你~」
「……喔……」應答帶上了哭音,希徹忍不住啜泣起來,全身顫抖。
宙衍哭著說:「我都知道,我知道你愛我,可是這樣不公平,你要找一個很愛很愛你的人……」敞開雙臂,自身後緊緊環住最喜歡的希徹,痛哭失聲:「我想要有人代替我愛你!」
希徹按住胸口的手臂,泣不成聲:「為什麼……為什麼不是你來愛我?嗚……我不想要別人啊……你都可以愛男生了,為什麼我不行?」
「對不起!」宙衍緊緊抱住他:「對不起,希徹……」一遍又一遍喊著對不起,其他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淚水打溼前人右肩,宙衍索盡枯腸,編織不出一個讓希徹能夠接受、又切合本意的理由,這天殺的愛情……真不講道理!
第二天,兩人成大字形躺在庭院石板上,希徹左臂橫壓宙衍脖子,宙衍右腿跨在希徹左腳上,猶如兒時同床而眠的模樣,宙衍睜開眼,映入眼中的藍天白雲染著金光,半亮不亮的天空依稀可見點點星光,他彷彿首次看見曙光,伸長右手、張開五指,看著手上皮膚的顏色一點一點鮮艷起來,對天空打個招呼:「看來你也剛睡醒,早啊。」
尚央側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黑色天空被曙光點亮,聽見通訊器的提示聲,匆忙打開來看—「我聽說昨天的事了,有沒有受傷?」
大喜過望,輸入文字—「沒有受傷,昨天」動作一頓,把輸入的文字刪掉,重新輸入文字—「現在可以講話嗎?」
鈴聲響起,趕緊接通,話筒傳來慕宇熟悉的聲音、擔心又焦急:「發生什麼事?他們說你遇到魔修,有沒有受傷?」
太好了,他不生氣了……尚央爆出哭聲,多日來緊繃的心弦終於放鬆,聽著慕宇慌張的追問,哭得更加淒慘。
「傷到哪裡了?痛不痛?青鳥有帶你去看醫生嗎?」慕宇心疼不已,恨不得取消尚央的服役申請,把人遣返青玉門去。
「沒有受傷。」尚央抽抽噎噎、哭得像孩子。
「騙人!沒受傷為什麼哭?你趕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不用,我不用看醫生。」
「誰說你不用看醫生!是醫生說的嗎!」
「我就沒看醫生了,醫生怎麼跟我說?」
「反正你先去醫院,不然我明天請假抓你去醫院!」
「唉……我真的沒有受傷……」尚央萬分無奈,醫院的話題到底還要講多久?我好想跟你分享昨天魂偶發生的奇怪狀況,還有……
還有一直鎮定不了的心情,每次想起宙衍,胸口就塞著滿滿情感,我好想對你傾訴這些無法消化的訊息,希望你像平常那樣,一點一點的幫助我釐清裡面裝了什麼?我真的沒有受傷,可是我好像生病了,變得虛弱、忐忑、自我懷疑、膽小、猜忌,還會耍小心機騙你打過來,我好想聽你的聲音,想要抱抱,想要跟你撒嬌,如果你在這裡就好了。
群愷與悉本大師盤坐在矮几兩側,悉本大師雙手捧著杯子專注喝茶,漫不經心附和群愷的遊說,不同意、也不否決,這場推手對練般的交談已經持續了一陣子,壺裡的茶葉換過兩次,機械管家清除裡頭的茶葉渣,灑進第三輪的茶葉,注入熱水、倒掉第一泡茶,然後將熱水注滿、加上壺蓋。
「……您好歹表態讓我心裡有個底。」群愷把話掀開來說。
「論歲數,我比您小兩百歲,這聲敬稱我擔當不起。」悉本大師客氣道。
「這聲敬稱是尊重您凌霄殿技術總監的身份,等於是尊重我自己,改天您破境回春,照樣是悉本大師,照樣是技術總監,我是得同樣敬稱您。」群愷正色道。
「唉……不知不覺,我活過三百多個年頭啦,每次看到那孩子,總覺得自己還年輕,還跟他一樣身強體健、飛揚跋扈、不知天高地厚。」悉本大師感慨道:「您剛剛問我對他有什麼期望?我沒回答,並非有什麼說不出口的顧慮,我想來想去,想不出上得了檯面的答案,我就希望他每晚能安然入睡、睡得踏實安穩,別再為惡夢驚醒,希望他按時吃飯、按時起床、保持清潔、朝氣蓬勃面對每天的挑戰,我想看見他發自真心的笑容,希望有人深愛他,期許他懂得珍惜、給得出愛。」
悉本大師哽咽道:「如果可以向上天許願……我想要把破境的機會讓給他,他是我看過最有天份的孩子,讓他活久一點,有足夠的時間完成想做的每件事情。」
悉本大師放下茶杯,後退兩步、跪坐起身,老淚縱橫,雙掌按住膝蓋,低頭懇求:「我知道他被危險的敵人盯上了,您不明白說,是怕我擔心,加入青鳥是為了保護他。老實說,我心裡沒底,為了躲避敵人跳進特務署是不是反而更危險?他的爸媽不在五常府,我身為爺爺必須表態,我……我這個孫子是我的命根子,如果沒辦法破境,他只有四百年可活,我想要他每天過得開心充實,如果可以,還請你,不要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說完,深深鞠躬,用力磕了三個響頭。
群愷挺直背脊、坦然受禮,這三個頭是長輩對晚輩的厚愛,重逾泰山,身為青鳥頭子,群愷接下了!
吃過早餐,一隻青鳥飛進來停在宙衍頭頂,催促他去看房子,一整天下來看了二十幾套案件,最後選中附帶庭院的連棟式別墅社區,一口氣買下相連三棟的使用權,分別登記在不同人名下,宙衍擁有正中間那棟,不過三棟都得由他買單,宙衍這才明白為什麼青鳥非要他出面,原來是把我當成提款機。
「笨蛋!金流要做足,才不會落下把柄,款項用別的管道補給你,凌霄殿還能虧待自己人嗎?」青鳥罵道。
「那為什麼另外兩棟的人不必出錢,他們不用作金流?」宙衍質疑。
「那……那是……」青鳥心虛移開視線:「他們又沒有被聖善會盯上。」
「哼!便宜行事!」宙衍啐道:「房裡的佈置你找人弄?我可不懂防禦系統什麼的,醜話說在前面,所有房間、洗手間和浴室不准裝監視竊聽設備,裝幾個我就撬幾個。」
門鈴聲響起,宙衍警覺看向大門,冷不防被青鳥啄了一下:「去開門!送禮物來了,笨蛋,哪個敵人偷襲會按鈴?」
宙衍打開門,臉色一僵:「你……你這樣叫我如何自處?」
「可是你看起來挺開心的樣子。」青鳥冷冷吐槽。
「哪有!」宙衍森然狠瞪。
「是嗎?為什麼你一會兒踮腳尖勾小腿,一會兒扭屁股?」青鳥嫌棄道:「噁心死了,我要去跟蒼雀告狀。」
「……」宙衍扶住門框把臉埋進手臂間,陷入深深自我厭惡,昨天晚上就發現不對勁,還以為是酒後失態,睡醒之後沒有改善,而且還越發嚴重,簡直像過動兒,身體不由自主做出各種類似舞蹈的動作,完蛋了,再一個鐘頭巫女苑就要下課,這樣子一定會被討厭的啊啊啊啊……
尚央回到客房,將行李放進機械管家的置物箱,體積比來的時候多出許多,大家知道他要搬家,送了一大堆零食與水果,怕他在外面餓著了,尚央弱弱提醒母愛氾濫的眾人—我只是換個房間住,明天還要來的啊。不曉得為什麼,說完這句話以後,禮物多出了一倍有餘。
走出大門,宙衍站在對街、背倚著圍牆等著,看見尚央來了趕緊站直、走上前去接過他手中抱的大袋子:「為什麼不讓機械管家拿?」
「都是水果,放上面恐怕碰傷。」尚央伸手討要:「我自己拿就行了。」
宙衍將袋子移到右側,抱橄欖球似的環著,擺明不打算歸還:「房子離這裡很近,走路十五分鐘就能到。你那台機械管家太舊,避震功能不佳,對運載物的保護不足,維修零件也不容易買到,乾脆我買一台新的吧。」
「三十年很舊嗎?」尚央訝異道:「可是它沒有出問題啊,打掃很乾淨。」
「噗嗤!」宙衍噴笑:「打掃是基本功能,你想想,一個孩子生下來經過三十年都多大了,還捨不得換?」
尚央滿心糾結:「反正我也不需要它有其他功能,用習慣了,留著就好。」
「嘖嘖……不健康,你這種想法就跟婚姻裡的曠男怨女一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湊合湊合過日子。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新的會不會更好。」宙衍意有所指,早就察覺某人對尚央有極大影響力,依照尚央的生活自理能力,門號、通訊器、機械管家、甚至隨身物品都不可能是自行選購,每次看到他把那些破爛當成寶貝似的,宙衍就一肚子火,媽的,你到底多久沒有關心他?
尚央有點懵:「這樣啊……原來你結婚以後還會試試看新的是不是比較好……」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宙衍急忙澄清。
「沒關係,每個人的感情觀不一樣,如果你的伴侶也能接受就行,只是……希望你不要用欺騙的方式,騙一個全心相信你的人,那樣太殘忍。如果不愛了,老老實實告訴她,兩個人討論願不願意再努力一次,假使談不攏就和平分手、互相祝福。對方雖然難過,終究會走出低潮接受下一段感情,可是如果你用騙的,會讓她傷心,她就沒有力氣再愛別人,這樣不是更可憐嗎?」尚央認真說道。
「是……你說的對。」宙衍覺得自己好像生病了,只要看著這雙清澈的眼睛,聽著柔柔的語調,什麼都對……什麼都好……什麼都沒有問題,我會搞定。
尚央狐疑的看著宙衍,右掌在他眼前揮呀揮、見他一瞬也不眨,好意提醒:「你要眨眼睛啊,眼睛太乾會受傷的。」
宙衍右腳踩空、絆了一下,尚央趕緊架住他左脅以防摔倒,突然覺得,往日平坦的人行道危機四伏,這段路有十五分鐘呢……要不要乾脆放出翅膀抱著他回去?怪不得人家說科研人員身體孱弱、運動神經欠佳,下次不要讓他來接我了,他這一路走過來要摔多少次跤?想著都心疼。
「我走神了,剛剛突然想到一個技術的靈感。不必擔心,我每天散步過來等你,路上不會摔倒的。」宙衍靦腆道。
「咦?」尚央回想,剛剛我有把想法說出口嗎?算了,如果他要過來,騎車會不會比較方便?萬一碰上敵人也能快速移動,就是門口的道路禁止停車,如果算準時間過來呢?不行,我不見得能準時離開,他經過的時候沒看到我怎麼辦?
「沒關係!我在這條路來回騎、慢慢的騎,你出來沒看見就在門口等我,我不會繞太遠。」宙衍心想,這樣就可以早點看見你。
「回家不就能見面了嗎?沒差幾分鐘吧?」尚央疑惑道。
「……」尚央愕然。
「……」宙衍傻眼。
「我們在心裡對話?」尚央目瞪口呆:「這……這是因為魂偶相融造成的嗎?」
宙衍嚥了嚥口水,忍不住想……心有靈犀一點通……感覺挺不賴。
渱都新城被夜色壟罩,街頭與房舍點起星星點點的燈火,許多見不得光的存在開始甦醒,走出藏身的巢穴,活躍於人們不會注意到的角落。一間醫館降低鐵捲門、留下半人高的空隙,助手向醫師打了聲招呼:「先生,我先走了,要把鐵門全關上嗎?最近街頭不太平靜,留一半反而危險。」
醫師笑著揮揮手,不甚介意:「不要緊,你先回去吧。」
醫師助理猶豫半晌,最終依言離開,想來先生馬上就走了,開開關關反而麻煩。
助理離開不久,兩個戴著頭套的男子持刀鑽進門縫,後頭的矮個子用力一扯,鐵門猛然關閉。埋伏半個晚上就是為了這一刻,這間醫館到了打烊時間總是拉下一半的鐵門,文弱男子坐在辦公桌後看書,愜意地放著廣播、捧住茶杯啜飲,一坐就是兩小時,直到夜深才離開,醫師通常很有錢,既然他沒有危機意識,就讓他花錢長記性。
「唉……我等的不是你們啊。」醫師為難道:「這樣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就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只要讓我們滿意就保證你安全。我們希望這間醫館能夠長久經營下去,下次缺錢再找你拿。」高個子搶匪壞笑道。
「好。」醫師掏出皮夾拋在辦公桌前的地上,又取下手錶、戒指、耳環、項鍊往前拋去。
後方的矮個子跑上前、蹲地將所有東西塞進外套抱在懷中,警戒地後退至門口,高個子後撤間瞥見反光,貪念大起,對方不反抗也不求饒,付得如此乾脆,只有兩種原因,第一是看錢不重—然而世界上沒有這種人,第二是拿不值錢的東西打發叫化子,以遮掩真正貴重的物品。雖然今晚的收穫已經超過預期,但就這樣打道回府卻不免有些空虛,搶劫是一門藝術,除了掠奪物質、也要需要精神勝利感才能達成心靈滿足,這頭肥羊過於平靜,高個子想看看他失魂落魄、驚恐求饒的模樣,往前一步揮動短刀,厲聲喝令:「把腰帶給我!」
醫師抬起頭,神情冷冽、輕蔑地看著他:「年輕人,勸你見好就收,有些東西你拿不起。」
一個眼神令兩名搶匪悚然心驚,高個子色厲內荏揮動短刀,喝斥:「丟出來!」
醫師扳開腰帶扣、抽出短邊、抓著腰帶頭緩緩抽離褲頭,往前拋去,腰帶頭彈了兩下靜置地面,款式是大眾款、中高價位,沒有特別之處,高個子不死心,深信其中必有玄機,眼睛盯著辦公桌後的醫師,彎腰伸手去撿,一道黑光閃過,腰帶化作巨蟒,自頭部含住他,甩動兩下將之吞入腹中。
「啊!」背靠著門的矮個子癱坐於地,努力撐地欲起身卻全身發軟、動彈不得,黑影遮住光線,抬起頭,醫師站在前方、低頭睥睨著瞪住他,眼睛變成了蛇一樣的瞳孔,嘴唇覆蓋鱗片,分岔的舌頭伸出唇外滋滋吐信……,伸指挑開外套,剛剛的戰利品與短刀劈哩啪啦落了滿地,側方襲來巨大黑影將之吞噬。
「不會吧,被雜碎碰過的東西你還要?我看你生意很好,不差那點錢吧?」辦公桌後的椅子坐進一個人,流質金屬構成的傀儡站在右後側。
「我不喜歡祂亂吃東西,晦氣。」醫師走向巨蟒,輕輕拍拍牠的身體:「你是來買東西?還是賣東西?」
「我現在一窮二白,買不起奸商的東西。」幽勖笑道:「有個消息讓你評估值多少錢。提示一,魔修崇獂。提示二,純淨靈體。」
醫師猛然回頭,眼冒青光,嚥了嚥口水:「真是純淨靈體,你想換什麼都行。」
幽勖微笑道:「我不貪心,只要你告訴我一個情報,崇獂魔修養墨魂玉的裝置放在哪裡?」
「換一個吧,我不想讓你吃虧。你打不過他,光是設備週邊的機關就夠你受的。」醫師好意勸阻。
「我自有辦法,你買不買?」幽勖執意道。
「買!傻瓜才不買。」醫師吐著蛇信肯定道。
別墅三樓亮著燈,尚央雙臂環抱於胸、木然站在主臥室門口,裡邊擺了一張加大尺寸的雙人床,可疑的部份在於床頭板,木板的中間與頂部釘著一片泡綿做成的粉紅色玫瑰花牆,整體形狀是一個扁狀的巨大愛心,在暖色調的定點照明烘托之下,替主臥室增添了新房般濃濃曖昧的春色,尚央努力理解這項產品的設計原理,那些凹凹凸凸的泡綿很容易卡灰塵,如果能拆下來清洗再裝回去……可是面積如此之大,不曉得洗衣機裝不裝得下?走到床頭邊比劃高度,雙掌一拍,明白了!坐在床上的時候,背貼木板,後腦難免撞到,有了這片花牆,後腦能夠枕在柔軟的泡綿上,左右兩個位置都顧及到了,由衷讚嘆:「這位設計師顧及使用者需求、美感、以及創意,可惜不易清潔,過陣子卡了灰塵就拆下來丟掉吧。」
「啊?」宙衍陷入當機狀態。
尚央挑開銜接處,憂慮道:「拆掉會傷到表面,有點醜耶,你會介意嗎?」
「不要拆!」宙衍急忙勸阻。
「嗯?但是泡綿不易清潔,會很髒的。」尚央抗拒道。
「我來清!我負責保持乾淨,我每天清灰塵。」宙衍拍胸脯保證。
「……」尚央試想這像工作量,估計每天要花上一個小時,他沒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嗎?
「你讓我試試看,這是青鳥頭子送的禮物,拿去退換太失禮,如果真的髒了,我們再換張床吧。」宙衍央求道。
「……好吧,你不必逞強,不想清就擱著,別累著了。」尚央決定依著他,沒想到男人也會喜歡這種紅紅粉粉的裝飾,以後幫他挑禮物盡量選擇這類風格。
宙衍捏著雙手,靦腆道:「我們要睡了嗎?」
「好啊。」尚央爬上左側躺進被窩。
宙衍關了燈,爬進右側被窩,尚央往右側挪了挪,這張床非常寬敞,感覺像是單獨睡覺似的,如果沒有肌膚接觸,一起睡就失去意義,手臂側邊貼著宙衍,好意問道:「睡這麼近你會不舒服嗎?」
「不會。」宙衍緊張得腦中一片空白,口乾舌燥、耳中充滿劇烈心跳聲,彼此皆是男性,要怎麼開始才不會造成反感,昨晚顧著真情表白,竟忘記向希徹打聽最重要的情報,這種情況該由誰主導才對?
「昨天,你保護我的樣子好像天使。」宙衍決定先找話題緩和氣氛。
「是翅膀的緣故,呪術師都有翅膀,紳鶘叔叔進入黃金階以後,翅膀變成金色,看起來很威風,大家都愛拿他編故事,讓他很困擾。」
「你進階以後也會嗎?」
「會啊,等到破境之後就能轉換顏色,到時我要當慕宇的護衛,不能用太鮮艷明亮的顏色,以免變成敵人的目標。」尚央打了個呵欠。
「慕宇……是誰啊?」宙衍裝作若無其事問道,但是兩人靠得這麼近,又能讀取彼此意念,胸口陣陣的悶疼清晰傳到尚央心中。
「……是誰呢?」胸口悶疼令思緒有些遲鈍,慕宇的身份不能輕易告訴別人,但是宙衍不是別人,他是我的……我的什麼?對了,他是我的褓姆,褓姆為什麼會想要知道慕宇身份呢?我懂了!他是在問慕宇之於我的意義,努力解釋:「慕宇就是慕宇,他很快就會破境,我也要努力追上去,成為神念師就可以一直陪著他,慕宇是……嗯……是我最重要的人。」
破境、神念師這兩個詞彷彿利針插入胸口,宙衍卻沒料到,另一句—最重要的人—化作木樁直接敲進胸膛,全身僵硬發冷、幾乎喘不過氣。
「我是天煞孤星,一把大火帶走所有家人,那時候我還沒滿三歲,機器管家把我放在儲物箱帶出火場,慕宇跟他師父正好在附近,看見焦黑的管家在路上走、覺得很好奇,打開箱蓋才看見我,管家接受的最後指令是帶我去醫院,為了完成任務跟慕宇爭搶起來,摔壞了,我對著它一直哭,慕宇決定帶我回去、把我養大,後來,我能驅動傀儡的時候,他送我一台機械管家,裡面的機板是從當初那台拆下來的,他說這麼多年一直想補償,想來想去,與其買新的,不如把當初的再利用,因為是拼湊出來的機械,噪音特別大,也沒有新潮厲害的功能,唯一的好處就是堅固,要是看膩了就丟掉,他再買新的給我。我試用了兩天,跟他說,還有另一個很厲害的機能,打掃特別乾淨,我就要這台了。」
宙衍大口喘息,像即將溺斃的人浮出水面吸入第一口空氣,尚央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沒事……哈哈哈……」宙衍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尚央又好氣又好笑:「別人聽我的身世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就光注意我的管家只會打掃!你是不是以為打掃很簡單?以後整棟讓你去掃。」
「我掃,我全都掃,哈哈哈哈……」宙衍轉過身,笑著把尚央攬進懷裡,輕輕撫摸頭髮,緊繃的心弦陡然鬆開,原來是岳父啊。
「我以後會對慕宇很好,你放心。」宙衍重重允諾。
「嗯……」尚央蹭了蹭他的肩膀,兩人相擁無言。
宙衍下定決心,低下頭,湊過去……
「呼嚕……」巫女苑訓練學員的優先準則就是要睡飽,尚央從小就是乖學生。
宙衍突然發現一項很要命的事實,生活褓姆的工作是同居同睡、協助雜質代謝,所以說,同睡就是這個意思嗎?老天是不是故意整我啊?
蓬萊島的居民大多是修者,基於養身保健的考量,晚上九點之後島上便猶如深夜,隔日清晨三點拉開一天的序幕,島上的作息與鄰近城市脫節,城裡人為此投訴過好幾回,大主祭懶得理會,又沒有宵禁,人家喜歡幾點睡覺就幾點睡,要我一個大主祭指手畫腳,像話嗎?大主祭的單傳弟子倒是很喜歡這樣的生活節奏,蓬萊島與崑崙山、五常府有時差,島上的鐘點多加四小時就是五常府的時間,讓他在思念氾濫的時候,不必費心推測另一端的生活作息,只顧自己、打擾了人家。現在是晚上十二點,往常到了這時間清潔機器會開始打掃,但今晚的工作預約已經取消,昏暗的房間點著一盞花朵狀的立燈,四朵花是四個燈罩,分別包裹著一個光源,從各角度照亮辦公桌,座位上的英俊男子無意識彈著筆蓋發出答答答的聲響,輕蹙的眉頭無損完美比例的五官,深邃眼窩由於熬夜顯得有些黯淡,幸好膚色比較深,掛了兩個黑眼圈也看不出來……好吧,世界上有個人肯定能一眼看出來,忿忿碎唸他不早點休息……有點心虛地瞄瞄桌上立起的自動播放相框,泛起懷念的笑容。
那是一個未滿三歲的嬰兒,烈焰烤焦機器管家外殼,儲物箱的溫度自然也高得嚇人,慕宇把他從箱子裡抱出來的時候,身上佈滿粉紅色的一級灼傷,沒有衣物包裹的手臂滿是大大小小水泡,不哭不鬧睜大眼睛盯著慕宇—也許是因為當時的他只到大人胸口高,孩子看孩子特別親切—慕宇雙手撐著嬰兒的腋下,錯覺抓著一個破破爛爛的布娃娃。
咔咔咔咔……嘰呀……咔咔……半邊焦黑、冒著黑煙的機械管家艱難抬起兩隻機械臂、撲向慕宇手中的孩子,慕宇側過身、急忙把孩子護在右脅,左腳用力一踹,機械管家應聲倒地、斷成三截。
「哇啊……啊啊啊……」嬰兒爆出哭聲:「……阿福……阿福……」
嘰……呀呀呀……機械管家面板閃爍,跳出文字—「播放搖籃曲」
忽大忽小,夾雜噪音的走調搖籃曲響起,嬰兒哭聲一滯、接著更加淒厲,慕宇怎樣哄都止不住,只得把他抱近地上的機械管家聽音樂,忽然看見面板上的一排字—「執行任務:帶弟弟去醫院」
慕宇胸口一堵,輕聲允諾:「我會送他去醫院,放心。」
「少爺,這是怎麼啦?」
車隊久等不到慕宇,大主祭帶著隨從尋了過來,慕宇簡單把狀況說了,當地首長向治安機關打聽,才知道八條街外發生餐廳大火,外牆懸掛的植物牆整片掉落,鐵壁般擋住了逃生動線,華貴厚重的門板推開的小縫只能通過半個人,大火燒到能源系統產生爆燃,消防車剛抵達現場,就被彈飛的植物、泥土、銳利鐵片紮成了篩子,所幸消防隊員受到車殼保護、沒有人員重傷,由於該餐廳是當地家族聚餐的名店,罹難者以家庭為單位,恐怕連處理後事的親戚都沒有。
慕宇看著機械管家忽明忽滅的面板,想像它花了多久時間才越過八條街來到這裡,前方還要經過幾條街才能抵達醫院?也許走到半路它就被馬路上奔馳的車子碾碎,或是遇見不良少年將它毀壞分拆、拔下核心零件換零用錢,又或許拋錨在半途,如同街邊破爛污穢的廢棄物,沒有人會多看它一眼,沒有人發現裡面有個奄奄一息的嬰兒……
「我要養他!」胸口滾燙的堵塞感變作話語、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這不是小狗,是小孩子啊,你看他全身都是燙傷,只要一個不小心,沒照顧好受到感染就要留下疤痕,還是交給育幼院吧。」隨從勸說。
「傷口不受感染就代表我有能力照顧他,對吧?假使發生感染,用我的紫金幣請木修替他除疤,然後你們送他去育幼院。如果沒有,請讓我養他。」慕宇定定看著師父的雙眼,堅持道。
大主祭欣慰一笑,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缺乏幹勁,難得遇上他想要爭取的目標,身為師父樂見其成:「那我就等著看你表現。」
照片中的嬰兒睜著蒼藍色清澈眼眸,穿著無袖背心,身上一塊塊不均勻的紅色都是剛長成的新生皮膚,小花貓似的抱住另一個大男童,兩人臉頰貼著臉頰,嬰兒圓呼呼的臉頰肉受到擠壓成了柔軟麻糬,右頰的小酒窩擠成一條線,彷彿為某人的惡趣味深感困擾,水汪汪的大眼流露出無奈,抿住的粉色嘴唇微微噘起,緊摟著嬰兒的大男童笑得好燦爛。
自抽屜拿出巫術娃娃,輕摸頭髮,親親額頭、臉頰、嘴唇,貼在耳邊說:「這件事忙完我會好好休息,去五常府找你。」
通訊器響起,他沒有立刻接通,耐心等著對方留下語音留言:「……幽勖來找我,交易純淨靈體的消息,下個月四號夜禱後,崇獂魔修要去五常府巫女苑擄走純淨靈體,幽勖想趁機偷走崇獂的培養器,我把培養器的所在地點告訴他了。這個消息他沒有透漏給別人,我讓他立下靈魂誓言保證只告訴我,就是這樣。」
慕宇左手握著筆桿輕彈筆蓋,右手無意識撫摸娃娃的頭髮,一個作戰藍圖在腦中逐漸完善。
風聲參雜若有似無的足音……黑暗中耳語窸窸窣窣……交頭接耳呢喃著:
「崇獂魔修……渾沌靈體……五常府巫女苑……」
「……四號進行襲擊……崇獂魔修……進補……」
「渾沌靈體,傳說中的魔修共主,背負統一魔修中興魔門、率領外九道推翻凌霄殿的天命,崇獂竟膽敢染指!當我魔門無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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