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坴黎明頌歌 第六章

2023/03/08閱讀時間約 26 分鐘

第六章

群愷綁緊繩結,將最後一個倒楣鬼雙手反折、縛於身後、趴在地上痛苦呻吟,群愷最終還是沒忍心毀掉他們的眼睛,而是啄擊頸動脈造成暈眩,人質綁縛手腳,讓寶嬋知會特務署的專員上樓接收,他們帶有專門的刑具,即使幽勖混在其中也逃不出去。
就是三十五樓畫風丕變、化為相親現場的轉折來得太過突然,群愷消化不來,拿不準主意,是該阻止逼婚解救同袍?還是順水推舟促成好事?聽說白骨門一向主張開放式關係,俗話說債多不愁,多一個老婆對紳鶘沒有妨礙……不是!都忘了紳鶘是單身漢,空修偏重精神修行,肉體需求不大,同樣的問題也體現在靈巫身上,每次大家開成人玩笑,紳鶘那副扭扭捏捏的模樣,估計還是處男,唉……首席呪術師沒有對象,要是傳出去,民眾還以為凌霄殿福利不好。
靈巫與祭司負責主持祭祀,他們在破境前只會擁有一位性伴侶以維持海底輪氣息的純淨,每個靈巫自小就被預定了婆家,送進巫女苑培養,以防她們自由戀愛破壞了政治聯姻。群愷對此不以為然,去過巫女苑就知道,裡頭一大堆女同性戀伴侶,也沒見誰因此主持不了祭祀、或是無法破境啊,這些女孩從小被灌輸忠貞的觀念,把政治婚約當成服役,直到婚禮前都不確定嫁的是該家族哪位子弟,破境後婚約消除,她們才能自由選擇對象梅開二度,像寶嬋與她的愛人便是如此,相愛卻不能相守,直到寶嬋破境才得償所願。
這方面,呪師倒是無所顧忌,無奈特務身份需要保密,沒有社交活動、無法發展正常親密關係也是不得已的事情。紳鶘跟大主祭維持純粹的精神戀情好多年,群愷扮演傳聲筒,最明白他們兩人心裡有多苦,有個人能陪陪紳鶘也不賴,相信大主祭也會同意,唉……不是,現在最要緊的是把幽勖抓出來,一個不小心就被那個缺德小子給帶偏了。
三十二樓與三十四樓確定清空,三十五樓有幽勖想要的小石頭與臭小子,三十三樓近百名肉票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如今只能寄望卓爾提供有力線索解開僵局。
青鳥咳了兩聲,向卓爾點頭行禮,喚了一聲:「弟妹啊。」無視一旁陷入石化狀態的紳鶘,親切道:「我知道你與幽勖有舊,不強求你背信棄義,替我們講解黑盒子運作的原理不妨事吧?」
卓爾沉吟半晌:「可以。這在基金會高層是公開的祕密,我挑選著說,你們自行參悟,就不算違背諾言。」
「這裡的是接收器,另一個在傳燈塔外圍截流能量傳送過來,能量流動因應兩股力量,一是推力,一是拉力,共祈的時間傳燈塔能量飽滿,是為推力,平時全靠拉力,才能確保能量持續流動。流進來以後,透由仙師與鬼仙的連結分潤出去,但是傳燈塔送來的能量太過正面,會磨損鬼仙契約,所以,藉由課程引動學員的慾念與恨意進行共祈,加以分潤,用來加強鬼仙契約……這樣講,你們懂了嗎?」
「傳燈塔的能量傾向正面,能引動陽魂共鳴,這就是破局關鍵!」紳鶘恍然大悟,立刻盤腿凝神,遙控留在傳燈塔外圍的金色大狗。
「好帥!」卓爾捧著紅透的臉頰,凝視紳鶘、著迷道:「這就叫做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們果然是天生一對!師尊的預言沒有錯,跟著幽勖就能碰到命定之人。本來我想請辭回家去,打算作到今天為止,最後一刻他翩然而至,既強大又紳士,不管附帶幾個青梅竹馬苦戀多年的女友,我全都接受了!」
「……」青鳥感慨道:「沒想到破局靠的是男色啊。」
「個人魅力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宙衍正色道:「大姐是真心的,看來不是故弄玄虛,這盒子當真不能打開。」
「可惡啊,如果能帶走當成誘餌,還怕他不追上來嗎?」青鳥忿忿道。
「帶走當成誘餌……帶走……」宙衍喃喃自語。
偃月公園湖心島,金色大狗眼神回復清亮,叼起黑盒子奔向傳燈塔,一直以來,典範基金會將分魂基藏在外側樹洞,位於傳燈塔的底層,清氣上飄、濁氣下降,陽魂上歸於天,陰魄藏納於地……光是底層外圍的能量就足以消磨鬼仙契約,那麼,如果提供最上層的能量又會如何?
大狗踩著光滑珵亮的大理石磚、幾個縱躍來到最頂層的平頂,將黑盒子放置於地,身軀崩解為金色光霧,在黑盒子表面凝結成複雜的紋路—清心符,汲取傳燈塔的能量輸送至接收器,再流過幽勖與鬼仙的鍵結送給每一個受契約操控的學員,一波波潮水般沖刷著眾人心靈……
巫女苑主持共祈的禱詞在每個人心中響起……
……回到讓你感動的瞬間,重現當時心中充滿的幸福、喜悅、溫柔、踏實、感恩、豐盛,或是其他美好的感受,將這些感動化成光,照亮你的心、你的人、你所在的城市,越來越亮的光芒壟罩整個星球,每個被光照亮的人都能感受你分享的幸福,同時,你也被其他人的光芒壟罩,我們付出愛,我們承接愛,我們都是世界的一部分,我們都是彼此的一部分……
黑暗壟罩的三十三樓,爆出第一聲哭音,沒多久,所有人嚎啕大哭,摸索著擁抱住身邊的溫熱,哭得語無倫次,笨拙的安慰彼此、互相打氣,猶如在浩劫過後互相攙扶著走出煉獄的倖存者,哭著哭著……突然發現自己身處於熟悉的教室或走道,剛才痛苦掙扎、艱困求生的無邊曠野只是一場惡夢。
群愷等人來到門口,宙衍解開繩索,巨猿擋住半邊通道,讓裡頭的學員依序排隊,每個人經過大門都得經過曼曼的檢視,確定靈魂裡沒有奇怪的成份,三人一組移交給譚順帶去體育館安置。
三十四樓外牆,一團液態金屬包裹著幽勖攀附於陰影處,幽勖口鼻止不住冒出血水,鬼仙契約被強行抹除導致元氣大傷,大樓內的喧囂逐漸平靜,街道的封鎖線撤除後,人潮與車潮也回來了,在感知中,裝著魔髓的盒子逐漸遠去,呵呵……那個滑頭小鬼,不能打開盒子就拆下來、連著魔髓一起帶走,有趣的是,鬼仙契約依然牢牢附著在他的靈魂中,還有更好的證明嗎?聖善會才是他最終歸屬,幽勖有足夠的耐心等候,無論是賢者之石,或是製作賢者之石應用設備的人,總有一天會回到我手中!
連綿竹牆頂著黑瓦、隔絕路人窺探的視線,典雅精緻的古式庭園中,植物生機盎然、果樹結實累累,一台新式的機械管家以機械臂揀選熟透的果實、伸長另一臂剪斷果柄,將之放進置物箱內,木製迴廊上,薄型的清潔機器人來回繞行,將光潔的木板打上水臘,還有水母狀漂浮空中的機型,負責擦拭層櫃、牆壁與天花板,這些機械的操控者坐在迴廊轉角處的矮桌旁、聚精會神的插著花,期盼自己的作品能夠平息小主的煩躁。
這裡是五常府,又稱為修者之都,典範基金會的事件過後,群愷轉頭就把宙衍賣了,由紳鶘押解、希徹陪同,把他帶回老家給悉本大師看管。爺爺問明來龍去脈,意味深長的看著孫子,一句話不吭,讓機械管家把他送回房裡。這件事情鬧得太大,修者法庭介入調查,宙衍明知基金會以鬼修之法控制學員卻沒有向執法機關舉報,背負幽勖同夥的嫌疑,被限制行動、不許離開五常府。反倒真正的同夥—卓爾……不,她的本名是妙竺,姓氏不能透漏,帶著分魂基的設計圖與骨盒配合青鳥司調查,整天纏著紳鶘,差別待遇讓宙衍很委屈,再次覺得社會真不公平,要不加入聖善會顛覆世界算了。
每天無所事事,頂著悉本小主的名頭不方便進出娛樂場所,只好投入工作,忙到日上三竿再去睡覺,漸漸將積欠的訂單逐一消化,不知不覺已經回家兩個月,爺爺還是不肯跟他說話,偶爾碰見都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然後長嘆一聲,快步走過。青鳥來過幾次,每次都尋個由頭開罵,罵完就飛走了,宙衍懷疑群愷心理變態……不,是工作壓力太大,藉由罵人轉換心情。希徹、稟義、美緒、信恭各自被家長帶回去管束,宙衍在調查庭上自承欺騙了夥伴,沒有告知他們—自己對於基金會採用鬼修之法的懷疑,經過反覆盤問,四人洗清了嫌疑,美緒與信恭定下了婚期,希徹與稟義終於破冰、開始了每週一次的約會,就連遠在渱都的聶銘都來訊告知,當年為母兄診斷的醫者已經排定回診日期,想知道是不是宙衍透過關係為他說項?宙衍沒好意思解釋內情,他壓根忘了卓燁家受詛咒的事情,還是希徹心細,私下用他的名字請託醫者回診,補償欺騙聶銘的人情……不過宙衍覺得沒有必要,當初兩個人互相欺騙,誰也沒欠誰,他救過聶銘一次便是償還人情了。
唉……總覺得世界高速運行,每個人的生命都在逐漸充實,明天成了今天,然後落進過去,只有我的生活猶如一灘死水,日復一日、沒有進展,唯有極致的麻木……
紳鶘從書堆探出頭,欣喜道:「找到了!關於渾沌靈體的紀載。」
一隻青鳥從書架飛至他的肩頭,歪著頭閱讀文字,內容跟幽勖索說的相差無幾,紳鶘指著其中一段唸道:「……渾沌與純淨相互淨化、相輔相成。」
青鳥啐道:「上哪去找純淨靈體?」
「你看這段註釋,筆者假設渾沌是高資質五行之體,純淨是高資質空修,根據紀載,兩者搭配,五行之體能夠幫助空修穩定、代謝雜質,而空修作為引子,讓五行之體構築五行循環,最終破境成就神念師。」紳鶘好意提醒:「你忘了大少爺的請託?他最近心心念念就掛著這件事情,要你考察一下五常府的五行之體,推薦一個給蒼雀當生活褓母。」
「那缺德小鬼當褓姆,我怕他轉頭就把小雀兒給賣了,到時候大少非砍我不可!」青鳥不以為然。
「哈哈……不可能!你還沒見過他,這世上沒有誰能捨得把他賣掉。」紳鶘噴笑:「那孩子啊,乾淨得就像透明一樣,如果這世上真有純淨靈體的存在,除了蒼雀以外,我想像不出還能有別人。」
「也罷……往好處想,兩個麻煩一次解決,先讓他們接觸試試,我用青鳥從旁觀察,要是合不來,另外再替他找個生活褓母吧。」
「生活褓姆?」宙衍驚愕道:「你姑媽在想什麼啊?我像是懂得伺候別人嗎?」
「姑媽說,她在當見習靈巫時的結拜姊妹再三請託,對方破境得早,梅開二度嫁給退役呪術師,呪術師很疼這個大弟子,作為師娘自然也要積極表現。由於是高資質空修,很難適應混濁的氣場,需要有五行之體隨行、幫助他淨化,所以就想到了你。」希徹深知這位大少爺的作派,他連自己都顧不好,讓他去照顧別人?可是姑媽身為靈巫為家族帶來不少方便,姑媽開口請託,希徹無法拒絕。
希徹耐心勸說:「你想要魂玉得靠姑媽幫忙,再怎樣都不能搞壞關係,而且……聽說呪師在獵魔的過程偶爾能繳獲高品質魂玉,他們身為空屬性修者直接就能淨化,不需要委託巫女苑調和,要是你能夠勝任,足以為家族省下一大筆淨化費。你爺爺說了,五十年內不許你離開五常府,倘若你成為呪師的助手,就是青鳥司自己人,他們能保護你不受鬼修傷害,到時以工作為由,想去哪裡都可以說成機密任務,不是嗎?」
宙衍氣鼓鼓癟著嘴不接話,希徹藉口要跟稟義出門截斷通訊。
宙衍拋開通訊器,倒著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白雲在藍天悠遊,忍不住哀怨:「唉……真無聊,來點有趣的事情行不行啊……」
五常府東臨崑崙山脈,大大小小的門派與宗族隱藏其內,這裡沒有修築馬路,唯有一條運送林木的貨運鐵道,沒有了都市的禁航令,修者踩著飛行傀儡自在悠遊林間,或操控車斗形狀的飛行器運送物資,與世隔絕的交通創造了潛心修煉的環境,要想走出大山,就把精神力練起來,至少要操控青錫階傀儡才能應付山間的猛禽與異獸,享有移動與遷徙的人身自由。
寬闊的練習場中,尚央抬頭望著藍天、心中充滿祥和平靜,喃喃自語:「今天的天空也很乾淨。」
突然感覺一道視線落在身上,忍住回頭張望的衝動,免得嚇跑了師弟,這孩子年紀越大越古怪,尚央回憶自己的叛逆期也沒像他這樣,就像是……像是突然退化成野生動物似的,盡躲在樹後、牆角、陰影處遠遠偷看,一旦視線相對就落荒而逃,心裡有些悲哀,唉……小時候多可愛啊,整天黏著我撒嬌,吵著要睡同個被窩,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明天清早就要去搭火車離開這座大山,奔赴五常府巫女苑,也不曉得何時才能再見面,看來師弟沒打算好好道別,尚央有些洩氣,自顧自的做起日常操練,把師父教的符陣放慢十倍,扎扎實實演練一遍,希望躲在圍牆後頭的師弟有看清楚,都不曉得他在外頭學了什麼,總想著投機,簡化符陣結構提高速度,要是符陣失衡導致無效,實戰中可是要拿命去填。
一直練到夕陽西下,回房間沖了個澡,晚餐後,再三確認行李,不死心的拿起通訊器,還是沒有收到慕宇回訊,再次歎了口氣,明明就約定好了,為什麼要生氣啊?
夜半時分,師父輕敲門板,尚央帶著行李與機械管家出來,坐進院子裡的車斗,師父和師娘坐在前方駕駛座,飛斗緩緩凌空,夜色深沈,天上繁星閃爍,低下頭,戀戀不捨望了院子最後一眼,在心裡默默告別,一個小小的人影衝進庭院,師弟對空大喊:「尚央!我會去找你!到時候……你帶我去吃好吃的!」
尚央眼泛淚光、微笑著點頭,揮揮手告別。
飛斗降落在最靠近山門的僻靜車站,師父師娘陪著尚央等車,師父不發一語,師娘絮絮叨叨、反反複複、不厭其煩地交待巫女苑的規矩,囑咐他把斜背包扣緊,又替他綁好了斗篷的繫帶,臨到上車前,師父憋出一句:「不必逞強,累了就回來吧……要是受了委屈,打通訊告訴我,你要照顧好自己。」
尚央用力點點頭,沒有應答,大眼睛已經充滿淚水,他不想哽咽的聲音讓師父聽見,讓老人家更加牽掛。坐進客座,隔著車窗向師父師娘告別,林間火車的客座車廂不多,這個小站地處偏遠、一年載不了幾個人,同車廂沒有其他乘客,尚央頭靠著窗戶、蜷曲在座位裡,無意識撫摸著頸間的淨意環,看著第一道曙光將萬物染上色彩,心懷忐忑與期待,不知不覺睡著了。
宙衍莫名煩躁,不曉得怎麼了,昨晚睡倒在工作桌,不出意料又重溫惡夢,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敢睡覺,盤算著易容假造身份去找個新女朋友,仔細想想,既沒真情、也不知真名、連相貌也是假的,這種女朋友交來作什麼?花錢買還比較乾脆。
通訊器跳出希徹的提醒,今天十點到城東的林間車站與蒼雀會合,載他到城中心的姞瑛榭繳公文,然後陪他去租間房舍,如果過程相處愉快,宙衍就搬進去陪住照顧他的生活起居,試用期過後轉正職,成為呪術師助理。生活褓姆啊……這職稱怎麼聽怎麼彆扭,算了,刪掉訊息,當作沒有這回事,據說取得呪術師資格的平均年齡是一百四十歲,我堂堂一個男子漢,為了逃避鬼修尋仇去服侍一個中年大叔,越想越噁心,趁早出門,找個地方瞎晃,免得被希徹逮住了。
窗外樹梢一隻青鳥歪著頭打量他,那副賊兮兮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對勁。
宙衍沒有騎車,心愛的機車還放在渱都的悉本家倉庫裡,希徹追究起來,就說家裡的車子不夠用,讓蒼雀自己飛去姞瑛榭吧!想到這裡,不由得有股惡作劇得逞的愉悅感,哼著小曲,晃晃悠悠來到電車站,隨意選了個方向搭上車,坐到中途才發現搭到了環狀線,自城北的商業區順時針往城東駛去,沒辦法了,等到了城東的大站再換乘十字線去城西的文教區走走,欣賞青春靚麗的學生妹,待到傍晚再打道回府。
群愷透過青鳥跟監宙衍,越看越是火大,會合時間早就過了,他還坐在電車瞎晃,基本禮貌懂不懂?悉本大師真不會教孩子。
通訊器響起,來訊的是一個陌生號碼,宙衍略過不接,等鈴聲止息才翻出希徹傳來的紀錄作比對,果然是蒼雀來電,不接不接,你能耐我何?
來到城東換搭十字線,車子行駛了兩站,突然宣告前方有事故必須暫停運輸,乘客們怨聲載道、埋怨突如其來的狀況打亂了行程,宙衍突然覺得很空虛,大家都有事情趕著去作,我想來想去只想到去看學生妹,看到了又怎麼樣?學生妹還不都跟學生弟談戀愛。走出月台,來到車站附設的商店街,稍有名氣的店家擠滿了排隊人潮,讓人反胃,反正肚子不餓,選了一間設有機械人廚師的連鎖店,這間店全天候營業,其他餐廳休息的時候才輪到這裡生意興旺,店裡的位置不多,一排吧台前的單人座位面對玻璃窗而坐,讓食客欣賞機械手臂烹煮菜餚的過程,回想上次坐在那兒還是個小孩,坐上圓凳、腳踩不到地板,現在對烹調過程興致缺缺,選了個後方的四人桌,操作面板點了兩個小菜和飲料,輸送帶會將煮好的食物送過來。
上菜後沒多久,忽然感覺通訊器振動,打開一看,密麻麻的來電紀錄、還有訊息預覽出現的染血菜刀很是驚悚,算一算,蒼雀打過兩次,間隔一小時多沒有來電,應該是放棄了,一不作二不休,乾脆把蒼雀的號碼列入黑名單、徹底封鎖,調整心態,打電話給希徹,一接通就傳來連珠砲式的怨念轟炸,等到同樣的說詞重複第二遍之後,宙衍才將耳機接上通訊器。
「……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給一個理由行不行?」希徹無奈道。
「嗯……覺得很無聊算是理由嗎?」
「不算!」
宙衍用力編織能讓希徹接受的理由:「噁心?」
「哪裡噁心?」
「你想想,據說取得呪術師資格的平均年齡是一百四十歲,我現在七十七歲,給兩倍年紀的中年大叔當褓姆,還不噁心?」
「那只是個名稱,如果你不喜歡,換成生活管家也行啊。」
「不要!我不伺候人。」宙衍固執己見:「仗著呪師身份指定別人當僕從,好像全天下都欠他似的,討厭。」
談話間,吧台坐進了一位新客人,聽到這番話微微頓了一下,透過玻璃倒影打量四人桌的宙衍,機械管家載著簡單行李跟了過來—是三十年前流行過的款式,尚央仔細調整機械管家的停放角度以免卡住進出動線,後方男子講話的聲音傳進耳朵,儘管無意偷聽,可是店家沒有開音樂,這時間只有他們兩個客人,不聽也難,於是認真研究菜單,避免侵害他人隱私。
「……你叫他另外找褓姆,我沒時間照顧一隻蒼藍色的小雀鳥,想去哪裡,他自己飛過去。拿幾個錢就要我跟他同居,當我是什麼!太看不起人了。」宙衍忿忿道。
尚央聞言一僵,呪師、褓姆、中年大叔、蒼藍色小雀鳥、同居……強忍住轉過頭的衝動,好奇地研究倒影,男子聽起來很生氣,確實,那些話聽起來很不尊重人……
耳機傳來希徹的埋怨:「那也不能臨時爽約,你好好的把事情做完再回絕不就得了嗎?真以為人家稀罕你,還要慎重求婚,你才肯嫁?」
「這年頭想請個好管家哪有那麼容易?光出聘金就想了事,要是蒼雀拿得出魂玉當聘禮,好聲好氣的詢問我的意願,我就答應他。」宙衍賭氣道。
尚央聽得連連點頭,師娘說禮多人不怪,欠缺禮數,無意間開罪別人還不曉得,原來請管家不只要付薪水—聘金,還要準備禮物—聘禮,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親自詢問人家意願,就算被拒絕也要保持風度才行。
「……不說了,菜都要涼了,回去再打給你。」
宙衍切斷通訊,拿起筷子吃了幾口菜,視線不受控落在前方那人身上,剛剛講得太激動,都被他聽到了,看他摸了半天還沒點菜,偷聽人家私事很有趣嗎?
尚央對著面板發愁,很久以前跟著師父進城辦事,吃的就是這品牌的連鎖店,印象中要先刷感應幣才能點菜,為什麼試了老半天都沒有反應?拿起感應幣仔細研究,搖一搖、甩一甩,再感應一次,為什麼還是不行啊?
「那個……你是不是沒打開安全鈕?」宙衍在後面看了很久,實在忍不住出言提醒。
「欸?安全鈕?」尚央回過頭,一副手足無措、慌慌張張的模樣,像是被粗心父母遺落在商場的孩子。
對視的第一眼,宙衍心跳漏了兩拍,清澈到足以直透靈魂的蒼藍色大眼睛、秀雅的五官、柔柔嗓音以及出塵的氣質,宙衍轉開視線,倉促間瞄見頸部的淨意環,頓時意識到對方的身份,原來是靈巫啊……果然空修很不擅長操作機械與傀儡。
「側邊有個小小的卡榫,推上去就能扣款,平常記得關起來,免得被盜刷了還不知道。」
尚央依言操作、總算成功點菜,大大鬆了一口氣,玻璃後頭,兩隻懸空的機械臂俐落的切菜、炒菜,尚央看得全神貫注,山門裡沒有這類機器人,動作有條不紊、自成韻律,工程師把程式寫得真好……
透過倒影看見前人隨著機械臂動作或握緊雙拳、或無聲拍手宣洩內心的激動,宙衍摀著嘴輕聲噴笑,小時候就看膩的東西,有這麼稀罕嗎?走到吧台抽了兩張紙巾擦嘴,找個理由搭上話,小靈巫說名叫尚央,今年四十二歲,早上才離開大山要去姞瑛榭找巫女苑報到,沒想到遇上電車停駛,打算吃點東西等待故障排除,可是還無法適應大眾運輸的混雜氣場,想到要跟那麼多人擠在一個車廂就覺得很難受。於是宙衍介紹共享機車的租賃服務,熱心領路到了租車點,明示暗示自己可以載他過去……
「沒問題!我有駕照!」尚央興奮得兩眼放光:「十年前就拿到了,我一直很想自己騎車。」
「十……十年前?讓我看一下」宙衍接過駕照仔細端詳,年齡確定是四十二歲,發照日期距今十二年,問題是……考證的合法年齡是四十歲,為什麼他三十歲就考到了?難道是山門裡的生活太無聊,長輩仿製駕照逗孩子開心?算了,反正通不過系統辨識,不必澆冷水。
尚央接過駕照貼上感應窗,系統判定證件有效,宙衍呆滯望著捲門升起,是哪個世家的技術高明到足以騙過凌霄殿最自豪的防偽機制?一輛帶車棚的三輪機車停在裡頭,尚央輕聲歡呼、開開心心跑進去,讓機械管家登上儲物槽,興高采烈坐進駕駛座,突然一陣迷惘,仔細研究各面板和按鍵的意義。
宙衍猛然胃疼,看起來很不妙啊,走上前去幫忙輸入目的地、啟動導航,此時才想到還沒問到聯絡方式,就這樣分別嗎?不過,問到了又如何?靈巫背負政治聯姻的使命,破境後才能自選夫婿,按照自己三分鐘熱度的性子,哪有可能等得住數百年?再說了,無望破境的自己還有幾個百年可以活?
「……基本操作就是這樣,聽懂了嗎?」宙衍問道。
「我都知道了。」尚央重重點頭:「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前進的時候是踩這個踏板嗎?」
「……」宙衍冷汗淋漓,擺擺手:「你往後坐一下。」
尚央依言挪到後座,宙衍坐進駕駛座,刷了感應元幣,輕踩踏板,機車穩定的往姞瑛榭前進。
「不是啊,我真的會騎車,山門裡的是舊款,我只需要一點時間適應,你不必送我過去的。」尚央歉疚道。
「沒事,我相信你喔~我突然想起來要去那附近辦事情,兩人合騎一台車節省能源,你不必介意。不然……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可以嗎?」宙衍鼓起勇氣問道:「家裡幫你許婚了嗎?」
「沒有,家裡不會干涉我的婚事,怎麼了嗎?」尚央疑惑道。
「就是覺得,你很欠人照顧。」宙衍滿臉通紅:「如果你需要幫忙,打電話給我,我叫宙衍,我……我把號碼念給你啊。」
尚央依言打開通訊器,點選號碼,把名稱欄重新編輯成宙衍:「今天麻煩你了,下個月齋戒日發薪水,我請你吃飯。」
「齋戒日啊,我只帶可愛的靈巫去偷吃。你進巫女苑問清楚規矩,再告訴我請客的日期,噗嗤……哈哈哈……」宙衍放聲大笑,這個人太有趣了,齋戒日是靈巫禁食的日子,選在那天請客是那門子道理?
尚央鬆了一口氣:「真好,你很開心。剛剛在店裡我就想問了,為什麼你要把自己關進黑暗的房間裡面?明明外頭陽光燦爛,還有很多人願意真心對待你。」
「……你說得對……」宙衍無奈苦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看著他苦澀的笑容,尚央胸口微微揪痛,想了想,重重允諾:「以後我們做好朋友吧,請多關照。」
「……嗯。」宙衍不太想要答應,可以不只是好朋友嗎?
機車停在巫女苑大門對面,這區域禁止臨時停車,尚央跳下車,讓機械管家降下地面,向宙衍揮手道別,急匆匆過了馬路請管理員通報,回過頭,宙衍已經駕車離開,心裡突然有股空蕩蕩的感覺,大概是今天連續經歷數場別離,變得多愁善感,拿出通訊器檢查,還是沒有看到慕宇來訊,心裡有點哀怨,唉……到底要氣到什麼時候啊?
在工作人員的安派下,尚央住進了客房,簡單安頓之後,通訊器響起,一個陌生電話表明是經紀人的特助,為今日的突發狀況致歉,並詢問他的需求。
「我很好,雖然在車站沒有見到管家,一路上都很順利……不必換人了,沒關係,我可以先住在巫女苑,花點時間互相了解,以後相處也比較輕鬆……好的,謝謝。」
尚央倒在床上伸個懶腰,傳個訊息向師父報平安,然後又發了個訊息給還在生氣的某人,從口袋掏出一個手縫的布偶,捏捏鼻子、拉拉耳朵……這是寄託部份魂魄的巫術娃娃,他們各自做了一個、交換著帶在身邊,思念的時候就捏一捏,不論相隔多遠,對方都能感受到……不多久,尚央感覺一隻手輕撫頭髮、摸摸他的臉頰,突然委屈辛酸湧上心頭,將娃娃貼臉抱著哭了起來,我已經很努力了,為什麼你要生氣嘛?耳邊傳來一陣輕歎,感覺另一個人也同時流著眼淚親吻娃娃的嘴唇……
「奇怪了!有通訊器不會用!」尚央忿忿埋怨。
群愷覺得很煩,大少爺一直來電找他討論蒼雀聘請生活褓姆的事情,這傢伙跟他師父—大主祭同個樣,把我這裡當成託管所,話說回來,都是那個缺德小子不爭氣,臨時爽約,之後問了蒼雀好幾回,都說不必換人,可以等宙衍方便再上工,嘖嘖……這麼好的雇主哪裡找?越想越生氣,派出一隻青鳥去把宙衍痛罵一頓,罵完就收工,那副吃癟的表情看起來挺抒壓。
紳鶘帶妙竺去蓬萊島凌霄殿總部報到,他堅持不肯同房,說把人送到了就回來,結果逾期未歸,果然妙竺刺激到大主祭,估計紳鶘短期內無法脫身,只好讓蒼雀自行操練,等紳鶘回到崗位再訓練新人。
幽勖的下落成謎,宙衍靈魂中的鬼仙契約如附骨之疽,他能活到現在全賴幽勖的耐心,否則幽勖只須一個動念,就能讓他深陷幻象自我傷害,或是瞬間化作人乾,切斷聯繫唯一方式是提昇陽魂的能量斷開鍵結,但是,對一個自小麻木不仁的人打氣、鼓舞、安慰都沒有效果,他含著金湯匙出生,受盡家人寵愛,修煉速度與專業能力遠超過同輩,風流事蹟疊成一落、早已突破天際,群愷想不出他欠缺什麼?
「我想要什麼?」宙衍重複對方的提問,想了想,回答:「我想要魂玉,低品階與中品階都要。」
「你拿魂玉要做什麼?」青鳥問。
「製作傀儡啊。」
「你作傀儡的目標是什麼」青鳥問。
「啊?」
「拿到更高階的封號?獲取更多資源?踏上星途?擁有一套外殖傀儡?」青鳥耐住性子分析:「你的初衷是什麼?最終的目的是什麼?」
「……」宙衍認真回想,打從有記憶以來,他就在爸爸與爺爺的工作室打轉,第一次驅動機器,第一次組裝傀儡,第一次自創迴路……這些早已是血液的一部分,腦子有了靈感、就拿材料做出來,唯有在創造的時候能感覺到心還在跳動:「因為我能做出來,僅止於此。」
「好吧,我換個方式問,你要作的那套傀儡到底是什麼?」
宙衍興奮得兩眼放光:「是一套全新的體系!每個傀儡都各自獨立,也能組裝加成,操控者可以是一人、也可以是多人,大家貢獻的精神力合為一股,即使是凡人也能操控,如果能實現,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傀儡師。」
「聽起來不怎麼靠譜,你被幽勖洗腦得很嚴重。」青鳥忍不住吐槽:「傀儡師是一個門檻,練習生是第二門檻,最後越過第三門檻成為神念師,看起來是把人區分階級,實際上是一種保護,如果每個人都把壽命長達千年的神念師當成目標,努力到一百九十歲才發現資質不夠,剩餘壽命只剩十年,該玩的沒有玩到,該用心經營的關係也因為時間分配而一片荒蕪,那才叫淒慘。你仔細想想,能用傀儡與不能用傀儡的兩種人生,有些事物得到了,同時也失去另外一些,把門檻拿掉對社會真的是好嗎?」
「哼……社會好不好干我什麼事?我只想把靈感落實為創作,動不動就講大道理,想做死的人走路都能把自己摔死,為什麼我要替別人的人生負責?」宙衍忿忿道:「乾脆加入聖善會顛覆世界算了……好痛!」
青鳥狠啄他的頭頂、臉頰,宙衍哀叫連連,青鳥忿忿大罵:「臭小子,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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