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渱都新城被夜色壟罩,街頭與房舍點起星星點點的燈火,許多見不得光的存在開始甦醒,走出藏身的巢穴,活躍於人們不會注意到的角落。一間醫館降低鐵捲門、留下半人高的空隙,助手向醫師打了聲招呼:「先生,我先走了,要把鐵門全關上嗎?最近街頭不太平靜,留一半反而危險。」
醫師笑著揮揮手,不甚介意:「不要緊,你先回去吧。」
醫師助理猶豫半晌,最終依言離開,推測先生馬上就要走了,開開關關反而麻煩。助理離開不久,兩個戴著頭套的男子鑽進門縫,後頭的矮個子用力一扯,鐵門響起嘈雜噪音猛然關閉:「嘩啦嘩啦。」
兩名歹徒埋伏半個晚上就是為了這一刻,這間醫館到了打烊時間總是拉下一半的鐵門,文弱男子坐在辦公桌後看書,愜意地放著廣播、捧住茶杯啜飲,一坐就是兩小時,直到夜深才離開,醫師通常很有錢,既然他沒有危機意識,就讓他花錢長記性。
「唉,我等的不是你們啊。」醫師有些難為情:「這樣多不好意思。」
「……」兩名搶匪交換眼神,被這番話搞得有些莫名其妙,接著反應過來,噗嗤噴笑,原來是碰上了一個書呆子。
「不好意思就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只要讓我們滿意就保證你安全。我們希望這間醫館能夠長久經營下去,下次缺錢再找你拿。」高個子搶匪壞笑,抬高左手,將弩槍對準醫師胸口,箭簇閃爍冷光。
「好。」醫師一口答應,從容不迫地站起身,從口袋掏出皮夾拋在辦公桌前的地上,又取下手錶、戒指、耳環、項鍊往前拋去。
後方的矮個子跑上前、拉下外套的拉鍊,將所有東西放進外套內側的暗袋,警戒地後退至門口,高個子後撤間瞥見一道反光,疑心大起,對方不反抗也不求饒,付得如此乾脆,只有兩種原因,第一是看錢不重—然而世界上沒有這種人,第二是拿不值錢的東西打發叫化子,以遮掩真正貴重的物品。仔細打量,反光來自醫師繫著的腰帶,雖然今晚的收穫已經超過預期,但就這樣打道回府卻不免有些空虛,搶劫是一門藝術,除了掠奪物質、也要需要精神勝利感才能達成心靈滿足,這頭肥羊過於平靜,高個子想看看他失魂落魄、驚恐求饒的模樣,往前一步揮動弩槍,厲聲喝令:「把腰帶給我!」
醫師猛然抬頭,神情冷冽、輕蔑地看著他:「年輕人,勸你見好就收,有些東西你拿不起。」
「……」冷酷眼神令兩名搶匪悚然心驚、倒抽涼氣,屋內的氣溫彷彿突然下降。
矮個子搶匪轉身拉高鐵捲門,催促夥伴:「走啦。」
「等等。」高個子搶匪不甘放棄,轉頭瞪著醫師,色厲內荏、不依不饒地大吼:「我叫你丟出來!」
「哼。」醫師冷冷回瞪,手指扳開腰帶扣,抽出短邊、抓著腰帶頭緩緩抽離褲頭,往前拋去,腰帶頭反彈了兩下靜靜躺在地面。
皮帶頭的商標是知名品牌,中高價位的大眾款式,沒有特別之處,然而皮帶的色澤有種淡淡的透明潤澤感,光線折射後竟有種深藍色金屬光澤,高個子搶匪深信其中必有玄機,弩槍瞄準辦公桌後的醫師,屈膝伸手去撿。
「嘶。」一道黑光閃過,腰帶忽然化作巨蟒,血盆大口含住高個子搶匪頭顱,甩動兩下拋去弩槍、將之吞入腹中。
「啊!」矮個子搶匪嚇得慘叫一聲,驚覺室內瀰漫濃郁黑氣,淹沒膝蓋以下的部位,背靠著門框癱坐於地,被黑氣遮蔽的部位失去知覺、動彈不得。
矮個子搶匪眼角餘光瞄見鐵捲門外頭的地磚,黑霧以鐵捲門為界、絲毫沒有外洩,意識到自己所在之處與生路僅有一個拳頭的距離,努力挪動背部向斜後側倒去,突然眼前一暗,黑影遮住光線,矮個子搶匪抬起頭,醫師站在身前、低頭睥睨著瞪住他,眼睛變成了蛇一樣的瞳孔,嘴唇覆蓋鱗片,分岔的舌頭伸出唇外滋滋吐信。
醫師彎下腰,伸指輕輕一劃,指尖猶如利刃般割開厚厚的外套,剛剛的戰利品劈哩啪啦落了滿地,醫師直起身子,走向門口將鐵捲門往下拉,徹底隔絕外界的視線。
「呼。」一陣風襲來,巨大黑影將矮個子搶匪徹底吞噬。
醫師彎腰摸索,自黑霧中撿起項鍊掛上脖子。
「不會吧,被雜碎碰過的東西你還要?我看你生意很好,不差那點錢吧?」辦公桌後的座位不知何時坐進一個人,流質金屬構成的傀儡站在椅子右後側。
「我不喜歡祂亂吃東西,晦氣。」醫師走近巨蟒,輕輕拍拍牠的身體安撫情緒,地面的黑氣越發濃厚,魔獸短時間吃得太多會造成意識混亂,萬一失控攻擊客戶,傳出去不好聽:「你是來買東西?還是賣東西?」
「我現在一窮二白,買不起奸商的東西。」幽勖笑道:「有個消息讓你評估價值,提示一,魔修崇獂,提示二,純淨靈體。」
「咦?」醫師猛然回頭,蛇瞳冒出青光,嚥了嚥口水:「真是純淨靈體,你想換什麼都行。」
『這反應有戲啊。』幽勖心中嘀咕,表面裝作雲淡風輕:「我不貪心,只要你告訴我一個情報,崇獂魔修養墨魂玉的裝置放在哪裡?」
「換一個吧,我不想讓你吃虧,你打不過他,光是設備週邊的機關就夠你受的。」醫師好意勸阻。
「我自有辦法,你買不買?」幽勖態度十分堅決。
「買!」醫師咧嘴而笑,吐著蛇信:「嘶嘶,傻瓜才不買。」
別墅三樓亮著燈,尚央雙臂環抱於胸、木然站在主臥室門口,裡邊擺了一張加大尺寸的雙人床,可疑的部份在於床頭板,木板的中間與頂部釘著一片泡綿做成的粉紅色玫瑰花牆,整體形狀是一個扁狀的巨大愛心,在暖色調的定點照明烘托之下,替主臥室增添了新房般濃濃曖昧的春色。
尚央努力理解這項產品的設計原理,那些凹凹凸凸的泡綿很容易卡灰塵,如果能拆下來清洗再裝回去……可是面積如此之大,不曉得洗衣機裝不裝得下?走到床頭邊比劃高度,雙掌一拍,明白了!坐在床上的時候,背貼木板,後腦難免撞到,有了這片花牆,後腦能夠枕在柔軟的泡綿上,左右兩個位置都顧及到了,由衷讚嘆:「這位設計師顧及使用者需求、美感、以及創意,可惜不易清潔,過陣子卡了灰塵就拆下來丟掉吧。」
「啊?」宙衍陷入當機狀態。
尚央伸指挑開銜接處,面露難色:「拆掉會傷到表面,有點醜耶,你會介意嗎?」
「不要拆!」宙衍急忙勸阻。
「嗯?」尚央有點小潔癖,本能升起抗拒:「但是泡綿不易清潔,會很髒的。」
「我來清!我負責保持乾淨,我每天清灰塵。」宙衍拍胸脯保證。
「……」尚央試想這像工作量,估計每天要花上一個小時,暗暗咋舌:『他沒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嗎?』
「嗚……」宙衍讀到這個念頭頓時語塞,果然尚央不明白同居賀禮的紀念意義,決定換個容易接受的說法:「你讓我試試看,這是青鳥頭子送的禮物,拿去退換太失禮,如果真的髒了,我們再換張床吧。」
「……好吧,你不必逞強,不想清就擱著,別累著了。」尚央決定依著他,默默記住:『沒想到男人也會喜歡這種紅紅粉粉的裝飾,以後幫他挑禮物盡量選擇這類風格。』
『送什麼都行,我都喜歡。』宙衍在心裡回答,被放在心上的感覺暖流般流遍全身,臉頰微紅、捏著雙手,靦腆問道:「我們要睡了嗎?」
「好啊。」尚央爬上左側躺進被窩。
宙衍關了燈,爬進右側被窩,尚央往右側挪了挪,這張床非常寬敞,感覺像是單獨睡覺似的,如果沒有肌膚接觸,一起睡就失去意義,手臂側邊貼著宙衍,好意問道:「睡這麼近你會不舒服嗎?」
「不會。」宙衍緊張得腦中一片空白,口乾舌燥、耳中充滿劇烈心跳聲,彼此皆是男性,要怎麼開始才不會造成反感,昨晚顧著真情表白,竟忘記向希徹打聽最重要的情報,這種情況該由誰主導才對?
「昨天,你保護我的樣子好像天使。」宙衍決定先找話題緩和氣氛。
「哈哈,大概是翅膀的緣故。」尚央有點不好意思:「呪術師都有翅膀,紳鶘叔叔進入黃金階以後,翅膀變成金色,看起來很威風,大家都愛拿他編故事,讓他很困擾。」
宙衍側過身、伸指將尚央散落臉前的凌亂前髮往後撥鬆,痴痴地看著他乾淨的微笑:「你進階以後也會嗎?」
「會啊,黃金階變成金黃色,等到破境之後就能轉換顏色。」尚央有點迷糊,過往明明很害怕跟別人近距離接觸,為什麼被宙衍碰觸不覺得討厭呢?彷彿他也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靠在一起才是自然狀態,這樣的感覺真是莫名其妙,腦子似乎不太夠用,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到時我要當慕宇的護衛,不能用太鮮艷明亮的顏色,以免變成敵人的目標。」
「慕宇……是誰啊?」宙衍裝作若無其事問道,但是兩人靠得這麼近,又能讀取彼此意念,胸口陣陣的悶疼清晰傳到尚央心中。
「嗯……是誰呢?」胸口悶疼令思緒更加遲鈍,尚央努力思考:『慕宇的身份不能輕易告訴別人,但是宙衍不是別人,他是我的……我的什麼?對了,他是我的褓姆,褓姆為什麼會想要知道慕宇的身份呢?喔,我懂了,他是在問慕宇之於我的意義。』
「慕宇就是慕宇。」尚央試圖解釋,無奈慕宇兩個字就代表了一切意義:「他很快就會破境,我也要努力追上去,成為神念師就可以一直陪在他身邊,慕宇是……嗯……是我最重要的人。」
『破境、神念師』這兩個詞彷彿利針插入胸口,身為無望破境的五行之體從小到大不曉得被刺傷過多少遍,宙衍卻沒料到,另一句—最重要的人—化作木樁直接敲進胸膛,全身僵硬發冷、幾乎喘不過氣。
「唔……」尚央同步感應、莫名頭暈,眉頭微蹙,自顧自地說起往事:「我是天煞孤星,一把大火帶走所有家人,那時候我還沒滿三歲,機械管家把我放在儲物箱帶出火場。」
「慕宇跟他師父正好在附近辦事,看見一台焦黑的管家在路上走,他很好奇,打開箱蓋發現了我,管家接受的最後指令是帶我去醫院,為了完成任務跟慕宇爭搶起來,不幸摔壞了,我對著它一直哭,慕宇決定帶我回去、把我養大。」
「後來,我獲准使用傀儡的時候,他送我一台機械管家,裡面的機板是從當初那台拆下來的,他說這麼多年一直想補償,想來想去,與其買新的,不如把當初的再利用,因為是拼湊出來的機械,噪音特別大,也沒有新潮厲害的功能,唯一的好處就是堅固,要是看膩了就丟掉,他再買新的給我。」尚央乾淨的笑容增添幾分欣喜,彷彿打開鐵盒細數珍藏品的孩子:「我試用了兩天,跟他說,還有一個很厲害的機能,打掃特別乾淨,我就要這台了。」
「荷荷……」宙衍大口喘息,像即將溺斃的人浮出水面吸入第一口空氣。
尚央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沒事,哈哈哈……」宙衍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哈哈哈哈……」
「唉。」尚央又好氣又好笑:「別人聽我的身世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光注意我的管家只會打掃!是不是以為打掃很簡單?以後整棟讓你去掃。」
「我掃,我全都掃,哈哈哈哈……」宙衍轉過身,笑著把尚央攬進懷裡,輕輕撫摸頭髮,緊繃的心弦陡然鬆開:『原來慕宇是岳父啊。』
「我以後會對慕宇很好,你放心。」宙衍重重允諾。
「嗯。」尚央聽得滿頭霧水,怎麼生活褓母的工作範圍也包含其他親友嗎?無意識蹭了蹭宙衍的肩膀,果然還是靠在一起最自然。
兩人相擁無言,宙衍下定決心,低下頭,湊過去……
「呼嚕。」巫女苑訓練學員的優先準則就是要睡飽,而尚央從小就是乖學生。
「……」宙衍無語望著懷裡的睡臉,突然發現一項很要命的事實:『生活褓姆的工作是同居同睡、協助雜質代謝,所以說,同睡就是這個意思嗎?老天是不是故意整我啊?』
蓬萊島的居民大多是修者,基於養身保健的考量,晚上九點之後島上便猶如深夜,隔日清晨三點拉開一天的序幕,導致島上的作息與鄰近城市嚴重脫節,城裡人為此投訴過好幾回,大祭司懶得理會:「又沒有宵禁,人家喜歡幾點睡覺就幾點睡,要我一個大主祭指手畫腳,像話嗎?」
大祭司的單傳弟子—慕宇.爍瑛倒是很喜歡這樣的生活節奏,蓬萊島與崑崙山、五常府有時差,島上的鐘點多加四小時就是五常府的時間,讓他在思念氾濫的時候,不必費心推測另一端的生活作息,只顧自己、打擾了人家休息。
現在是晚上十二點,往常到了這時間清潔機器會開始打掃,但今晚的工作預約已經取消,昏暗的房間點著一盞花朵狀的立燈,四朵花是四個燈罩,分別包裹著一個光源,從各角度照亮辦公桌,座位裡的英俊男子無意識彈著筆蓋發出答答答的聲響,輕蹙的眉頭無損完美比例的五官,深邃眼窩由於熬夜顯得有些黯淡,幸好膚色比較深,掛了兩個黑眼圈也看不出來……好吧,世界上有個人肯定能一眼看出來,忿忿碎唸他不早點休息……有點心虛地瞄瞄桌邊的自動播放相框,泛起懷念的笑容。
那是一個未滿三歲的嬰兒,烈焰烤焦機械管家外殼,儲物箱的溫度自然也高得嚇人,慕宇把他從箱子裡抱出來的時候,身上佈滿粉紅色的一級灼傷,沒有衣物包裹的手臂滿是大大小小水泡,不哭不鬧睜大眼睛盯著慕宇—也許是因為當時的他只到大人胸口高,孩子看孩子特別親切—慕宇雙手撐著嬰兒的腋下,錯覺抓著一個破破爛爛的布娃娃。
「咔咔咔咔……嘰呀……咔咔……」半邊焦黑、冒著黑煙的機械管家艱難抬起兩隻機械臂、伸長撲向慕宇手中的孩子。
「不行!」慕宇側過身、急忙把孩子護在右脅,左腳用力一踹。
「乓啷啷……」機械管家應聲倒地、斷成三截。
「哇啊!啊啊啊……」臂彎裡的嬰兒爆出淒厲哭聲,慕宇嚇了一跳。
孩子含糊不清喊著:「嗚……阿福……阿福……」
「嘰……呀呀呀……」橫躺在地的機械管家面板閃爍,跳出文字—「播放搖籃曲」
忽大忽小,夾雜噪音的走調搖籃曲響起,嬰兒哭聲一滯、接著更加淒厲:「阿福!」
「好了好了,不哭喔。」
慕宇怎樣哄都止不住,只得把他抱近地上的機械管家聽音樂,忽然看見面板上的一排字—「執行任務:帶弟弟去醫院」
慕宇胸口一堵,輕聲允諾:「我會送他去醫院,放心。」
「少爺,這是怎麼啦?」
車隊久等不到慕宇,大祭司帶著隨從尋了過來,慕宇簡單把狀況說了,當地首長向治安機關打聽,才知道八條街外發生餐廳大火,外牆懸掛的植物牆整片掉落,鐵壁般擋住了逃生動線,華貴厚重的門板推開的小縫只能通過半個人,大火燒到能源系統產生爆燃,消防車剛抵達現場,就被彈飛的植物、泥土、銳利鐵片紮成了篩子,所幸消防隊員受到車殼保護、沒有人員重傷,由於該餐廳是當地家族聚餐的名店,罹難者以家庭為單位,恐怕連處理後事的親戚都沒有。
慕宇看著機械管家忽明忽滅的面板,想像它花了多久時間才越過八條街來到這裡,前方還要經過幾條街才能抵達醫院?也許走到半路它就被馬路上奔馳的車子碾碎,或是遇見不良少年將它毀壞分拆、拔下核心零件換零用錢,又或許拋錨在半途,如同街邊破爛污穢的廢棄物,沒有人會多看它一眼,沒有人發現裡面有個奄奄一息的嬰兒……
「我要養他!」胸口滾燙的堵塞感變作話語、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這不是小狗,是小孩子啊,你看他全身都是燙傷,只要一個不小心,沒照顧好受到感染就要留下疤痕,還是交給育幼院吧。」隨從勸說。
「傷口不受感染就代表我有能力照顧他,對吧?」慕宇定定看著師父的雙眼,昂然許諾:「假使發生感染,用我的紫金幣請木修替他除疤,然後你們送他去育幼院。如果沒有,請讓我養他。」
「呵。」大祭司欣慰一笑,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缺乏幹勁,難得遇上他想要爭取的目標,身為師父樂見其成:「那我就等著看你表現。」
照片中的嬰兒睜著蒼藍色清澈眼眸,穿著無袖背心,身上一塊塊不均勻的紅色都是剛長成的新生皮膚,小花貓似的抱住另一個大男童,兩人臉頰貼著臉頰,嬰兒圓呼呼的臉頰肉受到擠壓成了柔軟麻糬,右頰的小酒窩擠成一條線,彷彿為某人的惡趣味深感困擾,水汪汪的大眼流露出無奈,抿住的粉色嘴唇微微噘起,緊摟著嬰兒的大男童笑得好燦爛。
慕宇自抽屜拿出巫術娃娃,輕摸頭髮,親親額頭、臉頰,嘴唇貼在娃娃耳邊說:「這件事忙完我會好好休息,去五常府找你。」
「嘟嘟嘟嘟……」專線話機響起,慕宇沒有接通,以防對方從半夜通話的線索察覺自己的態度過於積極,耐心等著轉接語音信箱,錄下對方的語音留言。
「幽勖來找我,交易純淨靈體的消息,下個月四號夜禱後,崇獂魔修要去五常府巫女苑擄走純淨靈體,幽勖想趁機偷走崇獂的墨魂玉培養器,我把培養器的所在地點告訴他了。這個消息他沒有透漏給別人,我讓他立下靈魂誓言保證只告訴我,就是這樣。」
慕宇左手握著筆桿輕彈筆蓋,右手無意識撫摸娃娃的頭髮,一個作戰藍圖在腦中逐漸完善。
風聲參雜若有似無的足音……黑暗中耳語窸窸窣窣……交頭接耳呢呢喃喃:
「崇獂魔修……渾沌靈體……五常府巫女苑……」
「……四號進行襲擊……崇獂魔修……進補……」
「渾沌靈體,傳說中的魔修共主,背負統一魔修中興魔門、率領外九道推翻凌霄殿的天命,崇獂竟膽敢染指!當我魔門無後嗎?」
「宇航紀念祭員工旅遊?」宙衍喜出望外,複述青鳥剛剛的話:「今晚出發?」
「把申請表填寫完畢,晚上八點到地下車庫的門廊等著,租車公司會送車過來,高資質空修不喜歡人多混雜的氣場,所以員工旅遊不搭遊覽車,其他呪師也是由生活褓姆駕車抵達碼頭,為了避開人潮,明早五點準時開船。」青鳥鄙夷地翻了個白眼,宙衍那點小心思全寫在臉上,擺明把員工旅遊當成公費婚前旅行。
「有錢買房沒錢買車,丟不丟臉啊你。」青鳥啐了一聲,確實把握住每個打擊宙衍的機會,然後拍拍翅膀飛走了。
「老闆慢走。」宙衍揮揮手,目送青鳥志得意滿的囂張背影,再次覺得群愷一定是心理變態……不,是工作壓力太大,寒磣個幾句也開心。
『沒想到青鳥司的福利這麼好,剛入職的新人也能免費參加五天四夜海島之行,果然特務這行有前途,我身為一個堂堂正正的薪水小偷、沒參加對不起父母。』
宙衍喜孜孜的打開平板,填寫兩份申請書上傳,生活褓姆的工作就是替呪師處理生活瑣事,只要是不妨礙任務的日程規劃、褓姆有代決的權限,拿到出行許可之後,轉發檔案給巫女苑作為事假證明,接著就開開心心張羅物資與行李,夜禱後,騎車去巫女苑門口繞行。
尚央抱著五層餐盒出來、勉強露出半張臉看路,這些食物都是學姐們的愛心,廚房慣常準備超額的菜餚,多餘的部份裝盒冷藏、等待回收業者運走,自從搬出去之後,學姐們擔心他在外頭吃得不好,截留早餐午餐的剩食、連同熱騰騰的晚餐給他帶走,這些食物大多進了宙衍肚子,沒有辦法,巫女苑的午餐太過豐盛,晚餐只吃水果和零食便足夠。
同居初期,宙衍老愛問哪幾道菜是尚央作的,留到最後再吃。尚央以為不合他口味,隔天盡挑別人作的菜打包,他卻一副幽幽怨怨的樣子,看得尚央滿頭霧水。後來宙衍買了一個黑色食盒指定盛裝尚央參與製作的菜餚,可是尚央很不情願,因為這麼一來,能量平衡、鹹淡搭配與營養均衡都顧不上,違背專業準則,宙衍哄道:「營養、能量是以一天為單位,總歸都是進我肚子,加總起來沒有不同,要是太鹹、我會多喝水。」
尚央只得順著他,就是常常覺得宙衍的話不合邏輯,但又似乎有點道理,發個訊息跟慕宇說:『新室友人很好,很照顧我,沒有不良嗜好,作息正常,交際單純,溫柔體貼,注重衛生,對人和善有禮,我們相處融洽,你不必擔心。』
「啊?」遠在蓬萊島的慕宇看得滿肚子疑問,翻出悉本小主的祕密檔案對照內容—『夜不歸宿,無女不歡,邋遢頹廢,心高氣傲,尖酸刻薄,我行我素,不會照顧別人。』
思忖半晌,意識到自己過於敏感,嗤笑道:「哈哈,估計是彼此還不熟悉,過陣子就會故態復萌了吧。」
宙衍騎著車徐徐繞行巫女苑,看見尚央出來趕緊停車,先把他臂彎掛著的一大袋水果接過來、放進鋪了厚毯子的儲物箱,黑色食盒讓尚央擱在腿上、寶貝似的捧著,其他四個白食盒綁上車前的開闔式置物板,趁回家的四分鐘車程把員工旅遊的消息說了。
「去海島?」尚央有些遲疑:「可是我沒有泳衣。」
「我已經幫你準備好泳褲。」宙衍在心中補充:『我們穿同一款。』
「半截的那種嗎?」尚央頗感為難。
「對啊。」宙衍問:「你不喜歡?」
「不要緊,我帶幾件長袖外套就行了,因為小時候燙傷過,慕宇不喜歡我露出上身曬太陽。」尚央仔細想了想,補充道:「晚上也不能裸露上身,無袖和背心只能在家裡穿,出門至少要穿短袖上衣,還有短褲的長度必須及膝、版型寬鬆,這種衣服不好買,巫女苑的日常服正好合適,可是苑方只配給三套,旅館有提供住客洗衣機嗎?」
「吃完晚餐,我帶你去買衣服。」宙衍憋不住惱火,語氣不自覺強硬起來:「先買八套,留三套在家裡,旅遊回來一大堆髒衣服,需要幾天時間消化,到時你才有衣服換。」
「太多了吧!」尚央過慣了簡樸的日子,一時反應不過來:「回來以後穿巫女苑的日常服就行,小時候我也是每天穿空修制服。」
「不要!為什麼回家還要穿制服?新衣服留著放假再穿,就這樣說定了。」宙衍忿忿腹誹:『那個慕宇到底是怎樣帶孩子?身為大少爺連衣服都捨不得給他買,雖然他穿巫女裝確實挺可愛,廣口設計的袖子和褲管讓結實的手臂看起來變纖細、及膝褲裙像是穿著學生裙的少女……莫非是制服控?不對!慕宇是岳父,大概是單身父親的弊病,光顧著訓練孩子,生活照顧不盡週全在所難免,可是那些穿衣規矩透露出強烈佔有慾,換作是我,也希望他在別人面前那麼穿,那真的是正常父親對兒子該有的態度嗎?』
「青玉門人已經抵達五常府,協同烏雲司完成佈建,青鳥司入住渡假村,群愷叔叔搭乘的專機預計一小時後抵達,幽勖的前合夥人—妙竺到呪器研究院接受五天的職前訓練,已經植入院內的通行感應元件、內建定位器,一旦她在行動期間擅自離院,就地擊殺。宇航紀念祭期間,久都的旅館一鋪難求,推測幽勖已提前在市郊租屋,跟鄰居建立交情以便製造不在場證明,祭典結束後多留一些時日再離島,現在徹查旅館住客身份不僅沒有助益、反而打草驚蛇,不作為是當下最佳對策。」
慕宇捧起杯子喝了口茶,隔夜茶的苦味正好醒腦、只可惜傷胃,接著說:「當天聖壇由我值班,其他祭司主持遊行、無暇他顧,通往聖壇的入口有賴紳鶘叔與群愷叔守護,等他打開骨盒,我方再行誅殺。」
紳鶘憂慮道:「我還是覺得太過冒險,如果他先對你出手再開骨盒……」
「絕無可能,幽勖以謹慎出名,他現在肯定有聖殿的值勤表,知道聖壇唯有我一人值班。呪器研究院論定,分魂基的設計理念是用傳燈塔的能量沖散魔髓裡的殘存意志,魔髓本身就具備自主充能的機制,凝聚主人一生的意念精華,不可能屈從凡人,之所以選擇傳燈塔,就是看準其中的能量尚未調頻整合,充滿了眾生特異化的意志與個性、同時又具有統一的價值觀,也就是說,用群眾去壓制個人、馴化它,混淆它的認知,告訴它,你看,我們各自不同、但我們都願意服從體制,放棄抵抗不等於放棄自我的獨特性,為什麼不選擇輕鬆的路呢?最後,放棄獨立思考,盲從於權威……幽勖便能徹底掌控魔髓。」
「哼。」慕宇冷哼一聲,對於那位臭名遠揚的同族前輩打從心底厭惡:「透過高資質空修,他有更好的選擇,把其中殘魂淨化掉即可。我猜他原本打算帶回五常府逼尚央施作,但是變數太多,他沒有把握事件過後尚央還會待在巫女苑,不如由我來淨化,若是我心懷怨憤會減損淨化的效力,這是他不能傷害我的第一個原因。」
「幽勖透過消息商人放出崇獂要對純淨靈體出手的假消息,就是賭上青鳥司能得到情報設下埋伏,將聞訊而來的魔修、邪修一網打盡,再加上宇航紀念祭需要大量人手,現在是聖殿人力最空虛的時候。」
慕宇不屑地撇撇嘴,最煩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蠢貨:「但是他弄錯了幾件事,首先,一旦純淨靈體的消息傳進魔修耳中,絕對不會讓同道知道,等崇獂得手之後再黑吃黑才是正確對策。為了幫助幽勖完成計畫,我讓風聲把純淨靈體改成渾沌靈體,果然魔修傾巢而出,幽勖即使聽見傳聞有誤,看在達成效果的份上,依然會採取行動。第二,聖殿裡面無人巡守,對他而言不是好事,只是他太過忌憚祭司的戰力,寧可選擇人力緊縮的時候出手,空修不善使用傀儡是大眾的既定印象,儘管我是白銀階練習生,但只是青錫階祭司,除了本命魂偶之外沒有聯魂偶,他太高估自己的傀儡,評估之後,必然認為我沒有威脅性,不如留作人質以利撤退,人質受傷會拖累撤退速度提高風險,這是我判斷他不會傷人的第二個原因。」
「問題是,一旦我們讓出通道,他必定會將你重傷,讓我們優先救治,放棄追擊。」紳鶘不以為然:「你卻不願穿內甲護住要害,這件事情我不能接受!」
「做戲要做全套,幽勖太過警覺狡猾,一點破綻都可能導致功敗垂成。」慕宇心意已決:「我不接受失敗,這次一定要逮住他。」
「可是……」紳鶘憂心忡忡。
「就這麼辦,不必多言。」大祭司打斷紳鶘的勸說,笑了起來:「呵呵呵……龍有逆麟、觸之必怒,龍子又何嘗不是,這都欺負到人頭上來了,弄死也算正常,你們無須留手。」說到最後一句,定定看著慕宇雙眼。
慕宇輕輕頷首,沒有應答,心中了然。
紳鶘應承:「是。」
幽勖奮力提起裝滿馬鈴薯的籃子,來到門廊輕按電鈴,女主人來應門,看到馬鈴薯很是歡喜,進屋拿了空鍋給幽勖裝滿,然後遞上兩瓶自己釀的果醋作為回禮,兩人歡快告別,幽勖將瓶子夾在腋下,提起籃子往下一個鄰居家前進。
這戶來應門的是一位老漢,交談間,幽勖有意無意提起:「我那個好久沒見的姪子想到久都參與祭典、商量來借住幾晚,可惜祭典當天我得進山一趟,否則好不容易集滿的楓糖水就要變成熊的甜點,回到家已經下午,進城的路就只有那一條,沒趁清早進城,肯定塞得水洩不通,前些時候,我向常來收購農產的店家商借城中倉庫讓姪子過夜,人家猶豫了幾天還沒有回復,明天祭典就要開始,大概是太冒昧了,希望以後還能繼續做生意。」
如同前面幾戶的反應,再次收穫老漢的寬慰與同仇敵愾:「唉……我之前也遇過同樣的事情,那些臭小子腦子裡就只有玩,真不懂事。」
幽勖分送完馬鈴薯,抱著一籃子農產品回到臨時住所,誰也沒有發現原本的屋主已經化作鬼仙的養分,殘存的記憶足夠幽勖延續前屋主的人生,鬼仙對所有鄰居施加暗示,即使言行有些微落差,他們也會自我催眠、混淆記憶,拍著胸脯保證幽勖就是相識多年的老熟人。
幽勖拿起茶杯啜飲果醋,酸得齜牙,輕吁一口氣,心想:『農家的產品就是實在,說來也是,作給自家人吃的東西,當然真材實料用到足。』
幽勖哼著小曲,來到窗邊,這座民宅位處小坡頂端,景緻怡人,坡底不遠處有條小河反射夕陽閃爍粼粼水光,小河曲折穿出林子、與主脈匯流、流進久都的取水渠道,進入蛛網般的地下灌溉溝渠,其中最古老的溝渠直通聖殿核心,幽勖趁黑夜實地勘查了幾回,對於地面取水口週邊象徵式的防禦警報系統頗為失望,缺乏挑戰性,很難取得成就感。
明天晨禱之後,祭司們會傾巢而出,在各自負責的區域趕場、為搭建祭壇的善主祈福,所有職員、工友都得充當司機,避免祭司們疾速間將遊魂誤認為真人、危險駕駛禍及他人。
幽勖已經選定藏身地點,趁著黎明前夜色最黑之際,從出水口進入庭院,躲進放置修繕工具的雜物間,明天沒有工友上班,自然就不會有人進去,等到最後一輛車子離去,再換上見習祭司的裝束,裝作替師父回來拿遺落的呪器,沿著長廊直入核心就會看見一座金字塔座落在廣場中央。
廣場沒有遮蔽物,四週被兩層樓高的建物環繞,這些建築大多是祈禱室與倉庫,平常無人使用,金字塔由下往上第三十二階有扇小門通往石室,第一個石室是培養魂玉的所在,再往內走,穿過小門,便能看見值勤祭司靜坐的高台,幽勖要的東西就在最內側石壁的層架上,層架擺滿了從外九道剿獲的法器,隨便一件拿出去都會引發腥風血雨,不過,幽勖不貪心,為了往後人生的清靜,他只想取回賢者之石半成品,然後商請大主祭的弟子代為淨化,陪著他走出石室。
……然後他會回到這處民宅,起出預先收成的楓糖水熬煮成漿,隔天分送給鄰居,證明自己沒有機會進城。
『只是……會裡流傳的風聲有些怪異。』幽勖隱約感到不安,但是如此良機千載難逢,要是錯過,下次再想入侵聖殿可就難了。
前陣子下足功夫查詢純淨靈體的資料,沒能找到有用的資訊,幽勖出身於凌霄殿體系,儘管戰功赫赫,卻無緣進入幽鬼門的權力核心,只能從崇獂和消息商人的反應作推測,純淨靈體的功能在外九道應該屬於高度機密,暗歎:『要是早知道渾沌靈體能激發魔修們的熱情,就不必把純淨靈體說出去,留起來自己收藏、研究使用方法後再找買家,悶聲發大財才是真理,大概又是奸商的商業操作,一條消息賣兩個價錢,只有願意出血本的顧客才會守密,他也樂得多賣幾次,以前沒少被他坑,看他用我提供的消息坑別人還挺舒心。』
這些消息商人最愛叫別人發誓過往與之後都不讓其他人知曉,幽勖挑選最惡毒的誓詞發誓,他問心無愧,之前寫的筆記還放在四個保險箱裡,他頂多把密碼賣給別人,不算背誓,至於別人怎麼處理,不甘他的事情。
『唉……就要離開這裡了,院子裡的果樹沒來得及採收,臨走前把圍欄打開,給遊蕩的羊兒們加餐,否則果熟落地、引來蚊蠅野鳥,要不了多久就滿屋頂鳥屎,噁心死了。』
「嗡嗡嗡……」
吸頂式清潔機器爬上屋頂清潔屋瓦的海鷗鳥屎,避免污穢壞了賓客的興致,座落在海島的高檔渡假村主打鮮亮的紅瓦白牆與碧海金沙,一群人拍著金屬色澤的翅膀在海灘玩起排球和飛盤,或自高空俯衝直入海中徒手抓魚,比賽誰抓到的魚最大,然後又變成了憋氣比賽,光是水裡窩著不動有些無聊,順帶撿拾蚌類、海膽,還有人被大螃蟹夾得唉唉叫、忍痛將之拉上岸給大家加餐。
小島沒有過度熱情的民眾,呪師們得以盡情展現本我,大家知道尚央在巫女苑修業,就把烤肉的重責大任全權委託給他,不過,呪師們全都顧著玩耍,圍在爐邊嗷嗷待哺的都是各家的生活褓姆,為此,宙衍很不高興,在尚央耳邊小聲抱怨:「既然是褓姆哪有不會做菜的道理,三口爐大可分出兩爐讓大家自己動手。」渾然忘了自己身為褓姆從來也沒有下過廚。
尚央眼見大家舔著盤底醬汁、餓得厲害的模樣很不忍心,找來一口鍋涮煮肉片再淋上醬汁,用煮的比用烤的要快得多,涮過肉片的高湯正好用來燙蔬菜、煮麵條、還有前輩們從海裡現撈的海鮮。
大夥兒吃得酣暢淋漓,只可惜青鳥頭子不在,尚央迄今還沒見過他,一心惦記著宙衍說過,那張床不容易買到、尋常家具店不會進貨、得透過特殊管道(情趣用品店)訂購,尚央心想:『本來打算當面致謝,希望旅遊結束前青鳥頭子能趕來會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