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樓牆暗處,我放眼覽觀下方草叢動靜,微甚,仍辨識一活物近乎匍匐潛行。
對方發現我正盯視他,遽然馳步遠遁。
不正面互摃,冷發一鎗就跑,殺手可不能這般窩囊,我掏出三枚針翅,打算施展「尚同六之術」,行使針翅追蹤,卻遲疑了──自奧捷回臺已月餘,不曾踏進格林威治迷宮社區半步,沒聯繫舒爺爺和護神們,刻意忽略翟流在重慶等待,徹底開啟自我放逐狀態⋯⋯我怕,怕禽滑他們無法待我依舊,特別是腹䵍,彼此跨不過馬克西米利安離世的那道坎,符他祈願,腹䵍心中永遠記著他、沒了我;我怕,怕殞命於酆都鬼城,世間再無墨薔淳,故而愛之人,逐漸化我作煙縷,塵封、遺忘。憶及護神們,我感到焦躁,收回針翅,鉅子令一招「澤翟刷翅」,鋼線再圈鋼筋裂縫,縱身出樓臺,盪至樓底,追去。
直奔選煉廠建築群西側,七八分鐘後,抵達本山六坑下方的「黃金瀑布」。一路來,不時可見岩體鑲嵌著索道軌枕,毗連山海。瀑布緊鄰金水公路和大金剛山,越接近、鼻腔越蔓延特殊鐵鏽味,聞不出黃鐵礦、硫砷銅礦經鐵菌催化,氧化還原後的味道差別。張望四下,尚無觀光客造訪,崖坡並不陡峭,我一把跳進瀑布岩體上,今日流勢溫和,沾鞋不濕。
驀然一陣狂咳聲響起,咳得連我都錯覺缺氧。
一名羸癯男人從裸岩旁的草坳走出,面無表情地舉鎗指著我,進氣少出氣多說道:「年輕人,快離開,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講沒兩句話,他又長咳。九份容易讓人聯想礦工職業病,矽肺病,我搔頭微笑回道:「重金屬污染關係⋯⋯還是因為鬼?」那男人瞧我不怕鎗,且語帶嬉謔回話,神色稍泛波瀾,問道:「你是柳翼什麼人?」我裝模作樣地咬唇思考,說:「朋友的⋯⋯朋友?」那男人睃眼打量我片晌,說道:「你很有膽識,絕非一般人。我叫岳小兵。」灰白蒼髮半遮額眉和眼角的皺紋,一道疤凹深清晰,由他嘴唇左上方延伸至左鼻孔下,想來是兒童時期,兔唇手術後痕跡,他大我不超十歲,究竟怎樣的滄桑經歷和病痛折磨,致使外貌猶如四五十歲男人。
「要不你試試開鎗,看我有沒有資格來此地。」我提議甫落,岳小兵竟未思考,立即開鎗,我連沖田總司的清光加特林機鎗都躲得過,這種小鎗自不在話下,只是他太果斷迅速,着實令人一詫。體內蟢鱆八藪咒自然催動,子彈化做一軌遲慢線影,我頭微偏,輕鬆閃過。
鎗響凌曠驚擾了就近鳥群,紛紛擊翅避逃,則彈殼不知落入何處,岳小兵雙瞳散溢疑惑,用力吸氣說道:「原來你也是鬼。」我呆住,冒險以來頭遭被人當鬼,一時不能適應,趕忙搖頭否認:「人類,活生生的人類。」岳小兵收起鎗,緊抿唇以鼻歎息,才自顧自地篤定說道:「本不信鬼的,短短幾天卻遇到兩隻,以後會更多吧。」引我前來的兇手鬼瞬間現身,蹲踞在同一處草坳內,死前年齡不出六十歲──曾擎舉礦燈的男人。
「不不不,你聽我說,我是人類。身為殺手你應該繼續不信鬼,堅持理念。」我急欲說服,哪知岳小兵全然不理會我,朝兇手鬼走去,低聲道:「答應幫你,是為還你養育之恩,不要再找其他鬼來煩我。」他再度輕歎,轉身準備離去,我蹈岩如走平地,滑身橫阻他前方,嘀咕:「你這人怎這樣,硬把別人當鬼⋯⋯。」我忽弓膝抬腿,襲擊岳小兵胸腹!
岳小兵攏臂拱背,硬擋下攻勢,仍被勁風掃退數米遠,他以兩腳跟施力,卡入岩縫遏止力道,跪了下來,猛然目綻冽光,沉聲道:「你是人。」我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比了「三」,苦笑道:「岳先生,足足講了三次,我是人⋯⋯呼,沒想到這時代要證明自己是人多難⋯⋯。」岳小兵站起身,語帶雙關答道:「這時代畜生比人多。」
許久沒與人類幹架,手正癢呢,我掌扣鉅子令,對空旋繞一圈,刻意讓岳小兵了解鉅子令特性,手指兇手鬼說道:「所以你經常收拾畜生是嗎?」岳小兵告訴柳翼因結仇關係,殺了兇手鬼,卻又對祂說為還養育之恩,自相矛盾背後,應藏罕為人知的理由。岳小兵自後腰間抽出一柄鋼刃匕首,持刀右腕壓左腕上,兩肘緊貼肋側,腿腳打直併攏,通身有如另一柄刀,說道:「沒想到有人的武器是溜溜球。」我笑道:「我這溜溜球,特殊合金製成,長可至十八公尺,普通武器破壞不了。」岳小兵扯動嘴角,似微笑,說道:「領教一下、見識一下。」
「好說、好說。」我話音一落,急趨躍步,伴隨水花激濺,右腿屈膝撞向岳小兵胸肋,他雙腳換移打弓、右前左後,腰脊沉定如山,猝然旋腕轉匕,敏捷地伸臂劃個「X」,刃口直切我右膝,快比冰風;我肚腹施力,左腿捲勾壓空,反翻騰跳尺許,直接跨過他頭頂,半途倏地掃腿剪其頸脖,岳小兵「咦」地一聲,反手豎匕、高舉繞圈,自護中轉為進攻,我化剪腿改抱膝,借力越至其後背,他腳跟鏟地,搶機迅速向後仰倒,宛若後腦生眼,橫握匕首,待我剛落地,便不偏倚地刺往我心口,我提肩撐肘,以前臂抵住他手腕。眨眼數秒,兩人已交手三次。
「你不好對付。」岳小兵冷冷說道,我哭笑不得應答:「對付我幹嘛呀,我就被損友騙,以為純粹受邀來九份旅遊,誰知早晨散個步,又讓鬼東西騙來⋯⋯。」岳小兵乍然抬腿蹬踹,我履踩窫窳景凱步飄開。岩石上相當滑溜,我身形卻勝鶠羽蒲絮,他圓睜眼說道:「你不是人類嗎,為什麼會飛?確實不是鬼?」我止定後,無力感爆棚,解釋:「人類無誤⋯⋯呃⋯⋯『輕功』,理解?就是武俠小說裡那種呼呼哈哈、吸氣吐納,然後可以飛過一座懸崖的功夫。」本以為岳小兵會不信,豈料他一派正經,微感困惑地誠懇請教:「原來這就是輕功⋯⋯需要怎麼練才能像你一樣『飄』?你年紀比我小啊。」首次有人詢問練武技術,我撓頭半天,差點兒嘴快回答「死了馬上飄」,只得說道:「基因決定,我家的人天生就會飄能飛。」
岳小兵臉露惋惜,點頭道:「原來是天生的,那可能學不會⋯⋯溜溜球還沒出招,來吧,我想看。」真不曉得他天真抑或傻,我搖手說道:「我雖然愛幹架,但不幹無謂的架,改天再看,戶外再行光合作用下去,我可缺氧和養分啦,你叫⋯⋯叫鬼一起回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