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謎底之揭
「礦燈亭要塌了!」我心急如焚,也不知這句話對誰喊的。唯一神智清明的沈鐵香正昏迷,賸下的,一個是依然吃奶的沈鎬爚、一個是近乎躺進棺材的連金水,外加羸弱萎靡的連玥玲和姑獲鳥,以及無形體的椅仔姑⋯⋯怎麼辦?我不怕死,但許諾翟流之妹翟君,要去酆都鬼城救她,償她當年的救命恩情;也必須傳達汪臺美尚活人間的訊息,給萬風,揭發暨阻止摩諾史塔托斯危害人類的惡行。
第一次感到無助挫折。四人兩妖、共六條命,全繫於身負重傷的我,沉重無比,堪再施術一次嗎?盤腿坐下,雙掌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反折相扣於內,左右大拇指併按食指,左小指下壓右小指,呈「爻」字,我悲切又坦蕩的說道:「七蟲衍生術──田稺療饑,螟螣蟊賊。暨,三尸陳罪,入定懷谷,兼夜莫寐⋯⋯七守庚申三尸滅,三守庚申三尸伏。」催動內息靈力,施展此生可能最後一擊的術式,庚申斬三尸。靈力自上中下三丹疾速傾瀉出,體內臟腑劇烈震顫,猛烈如火雷、如洪峰,彷若將自爆,則外軀皮囊壓抑硬抗,形成內外推擠互不相讓。眼角、鼻孔和嘴裡的滲血,已開始滴落到掌臂上,我驟起神游,回憶瀧夜叉姬平五月,和巨骨荒神餓者髑髏,當時祂們於我無意識狀態下,被我的靈力沖散消失,多令人哀傷。
「拉著年輕的⋯⋯的當任墨薔鉅子⋯⋯陪我一起死⋯⋯即使吃不了⋯⋯也值⋯⋯呵呵⋯⋯咳咳⋯⋯。」連金水俯趴在地,其中一隻手伸入沙發底盤,隱約能聽見某種鐵鍊聲,原來這礦震是他啟動機關而導致。異常的,我不存任何憤怒鄙視,單純可憐連金水,平靜說道:「百年孤寂、回首無涯,為苟求青春不老,值得賠上這許多⋯⋯甚至是至親?」連金水勉強喘笑、笑極則怒罵:「呵呵⋯⋯你年輕⋯⋯又是墨薔傳人⋯⋯一出生就擁有這⋯⋯這一切⋯⋯少冠冕堂皇教訓比你⋯⋯比你見識多的⋯⋯的長輩⋯⋯。」聞言,我突然想將墨薔家秘密告訴這貪婪老人,苦澀說道:「你可知歷代靈力強的墨薔鉅子,死後靈魂必須被禁錮在一堵叫『萬妖牆』的牆內,做為鎮壓人世間妖力戾氣、保人類太平的結界?我死後⋯⋯也陪不了你下地獄⋯⋯我的靈魂將永世被困在萬妖牆⋯⋯。」說畢,噴吐出一大灘血。
無心理會連金水的聽後感想,我抬頭凝望岩礫砂石被靈力空間阻隔、紛彈開去,只需盡力到力竭而亡,許是十分鐘後、許是一小時後,就該體悟束縛於萬妖牆內的苦楚。要說留有什麼遺憾,大概是遊戲沒破到終極關卡吧。
因太過疲倦,我身體往後斜倒了下,僅這一眨眼,靈力空間即坍了一角,大把礫石往鎬鎬頭頂灌下,連玥玲雙臂一開一抱,奮不顧身地緊擁鎬鎬入懷,其中一塊尖銳石片,插進連玥玲後背心,她肺氣逆衝、大把吐血,血流得鎬鎬渾身鮮紅。鎬鎬嚇得放聲號哭。我難過喊道:「連玥玲!」連玥玲像是活在過往時光,無視我的叫喊,溫柔地替鎬鎬抹血,安撫道:「臺風不哭⋯⋯媽媽⋯⋯媽媽在這裡⋯⋯不哭⋯⋯。」我為這一生不幸的女人,流淚。
「我不會讓你們死在這裡的!」翻躍而起,我催動莿桐環、藉其靈力,剎那模仿起媯盤的「白澤明庶步」,擎臂弓腿、以指為劍,猶如人劍合一,瞄準朱孟實白骨的手中炸藥,蕩氣滑身、衝將過去,鉅子令一招「怒翟指尾」,不偏不倚點燃星火,「轟隆」一聲巨響伴隨爆破反作用力,狂暴氣旋直沖飛我!
兩耳噴血,反而聽不清爆響,無暇顧及耳膜破裂與否,我順著氣旋使出「窫窳景凱步」,企圖利用氣爆風壓、托飛身體至高空,雙手並用,左張蜘蛛天雪罟,為眾人擋禦飛沙走石;右按鉅子令的線圈摯,首次延伸鋼線到十八公尺長,但求這生死一擊,鉅子令能破地表而出,勾住礦坑外的岩石或樹木,助我們逃離坍方厄運。
顯然失敗了。
差上半公尺長。
地表岩礫亦開始陷落礦洞內,導致風壓迅弱,我仰著身,逐漸失重,絕望看著那越變越渺小的洞口。摔地之後,粉身碎骨。原來我最終是這種死法。
絕望之餘,洞口外乍伸入一物,則鉅子令彷彿活體,主動向那物黏了過去!
我詫異地說不出話,那物,熟悉到不行⋯⋯舒爺爺用來修剪花草的「公輸般雲梯」!頓生活命信心,我用力一拉鉅子令,鈦金特殊合成的公輸般雲梯,一截截快速延伸到跟前,我一收天雪罟,改抓雲梯,再反手拋出鉅子令,綁住沈鐵香父子和連玥玲,往上拉到身旁。我後背沈鐵香、前抱沈鎬爚和連玥玲,再又拋出鉅子令纏繞姑獲鳥和椅仔姑,打算就此爬出洞外時,豈料連金水已環抱住姑獲鳥,喘喊:「救我⋯⋯不然我解開你⋯⋯你這線圈⋯⋯拉祂和我一起摔⋯⋯摔死⋯⋯。」我怒道:「你真是無恥悖德之徒!竟連自己祖輩都要害死!」連金水卑鄙狂笑。罵歸罵,不得已情況下,我只能不情願的寸寸拉回鉅子令。
連玥玲突然鬆開鎬鎬,吩咐他抱緊我、不可放手,我察覺連玥玲的異樣,緊急抓住她手臂,問道:「連⋯⋯連阿姨妳做什麼?」連玥玲堅定說道:「孩子你⋯⋯你帶臺⋯⋯臺風上去⋯⋯我⋯⋯我要帶連金水⋯⋯下去⋯⋯。」我和連玥玲四目對望好一會兒,看透她眼中恨意,是的,她的仇,這刻終於得報,不該阻止她。我放開她的手,她立即用力一跳,打算跳到連金水身上,只是已力乏,跳偏,為助她一臂之力,我發動內功托她一托,她感受到我的幫忙,身子邊下墜、邊轉頭仰視我最後一眼,雙眼滿是笑意,神智清晰說道:「孩子⋯⋯拜託你照顧⋯⋯臺風⋯⋯萬風⋯⋯謝謝你⋯⋯。」她攀跌到連金水身上,淒然卻歡愉的大笑,陡生力量,把連金水十指根根掰斷,連金水駭恐慘叫,再也抱不住姑獲鳥,連同連玥玲,兩人摔入黑暗深淵。
我驚悲地看著這幕,她說「萬風」嗎?難道二十多年來,她一直知道自己兒子的下落?連玥玲會否未得瘋魔之症?當年她殺害三名孩子,或許是出於母性想保護他們?連金水、汪祈紹和魏世冠三人,各懷鬼胎,連玥玲一生已被他們殘害殆盡,她不願再讓孩子們一生,背負受控於這三人的險惡慾望,是以選擇親手殺掉兒女,由自己單獨承擔殺子污名?事實昭明,連金水將汪臺美作為籌碼,抵押在摩諾史塔托斯之下,若非汪祈紹早死,可能萬風也變成另類掌控工具。
殺子的母親,原來到終刻,仍選擇保護孩子。
連玥玲,才是真正姑獲鳥後裔。
當我背著沈氏父子抵達到洞口時,自洞外伸進一隻手、拉我一把,甫出洞,雙目受光照影響,閉了好一會兒,我才睜開眼,眼前之人赫然是萬風。人生最大詫異,恐怕就是這刻,任何人接應都不稀奇,稀奇地來者竟是萬風。我望著他怔愣良久,而他目光卻是俯瞰洞下的漆黑,我們就這樣維持不動姿態,直到阿仁、阿恩衝上前搬下沈鐵香,急拍他臉說道:「鎖王,醒醒!鎖王!」那阿恩想接手抱過鎬鎬,鎬鎬卻用力抱著我、不肯鬆手,又哭了起來,孩子哭聲令沈鐵香稍微甦醒。我輕拍鎬鎬背心,助他釋放恐懼、不再害怕,那阿恩突然跪在我身邊,嚴肅說道:「剛才謝謝你救我。」我微笑搖頭,轉而再度回看萬風。
他那副墨鏡下的雙眼,現在究竟何樣?冷漠?悲傷?自礦燈亭慘案那日離開這污糟之地,如今重回孕育他的地方,內心不可能毫無波瀾,更何況若干分鐘前,他的母親連玥玲還活著,也許他想問她,當年是否真心想殺掉他和妹妹?人生不勝欷歔。不敢想像,一名女性遭受暴力的亂倫性侵,並產子後,該如何面對刻印於己身的仇人之子?又孩子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存在,時刻提醒著母親,她曾遭受非人虐行。如何能乞求母愛?
萬風終於將目光從洞口移到我身上,他拔下墨鏡,眼眶微微濕紅,凝視我,漸漸揚眉低笑,打量我全身後,說道:「你真悽慘啊。你家管家把這麼大一架雲梯運到敝警局,全然無視敝警局佔地是門小戶窄,堵塞交通也不管不顧,果真墨薔家是大門高戶。」舒爺爺把雲梯交給萬風?也是,我到礦燈亭之事,舒爺爺和護神們豈有不知之理?
「我同你一塊兒去酆都鬼城。」萬風雲淡風輕地來上這麽一句,我不曉得他從哪裡打探到消息,正打算拒絕,他笑著續道:「你別太小看臺灣警察的能力。」我輕歎、亦笑,擁有姑獲鳥妖怪血統的萬風,應也入得了鬼城內,不意沈鐵香已醒來坐起,昏噩又豪氣的大聲道:「我也跟你們去⋯⋯。」話未畢,我和萬風已分別說道:「你在家養孩子吧!」「老百姓就別插手警方的事。」沈鐵香被這兩句話懟得啞口無言,悻然吸吸鼻子,鎬鎬見自己爸爸醒來,仰頭看了我一眼,我俏皮的對這小鬼眨眨眼,細聲說道:「要學就學你爸,命真好,從頭昏到尾,醒來還是大名鼎鼎、妥妥的『鎖王』。」才注意現場早不見椅仔姑、姑獲鳥和陳宇桓。一切拜託祢了,椅仔姑。
等沈鐵香一行人離開後,萬風忽朝一旁草叢說道:「出來吧。」我好奇還有誰在現場,但見魁鐮螳蜂的兩把鐮刀,夾住小絨毛飛出,我喜道:「阿蟲!小絨毛!」萬風說道:「這兩隻藏在雲梯軌槽內,不肯離開,只好帶祂們一起來找你。」魁鐮螳蜂把小絨毛甩到我身上,又對著我,兩鐮刀刷不停,看來極度生氣,萬風說道:「別再搞丟祂們。走吧,去該去的地方。」我倆邁步離開時,很有默契地同時回頭望瞧,因塌陷而煙塵激聚的礦燈亭遺址,煙塵早被風吹散,塵埃落定。
領著萬風進入柳翼的小家庭餐廳時,迎面景色,居然是岳小兵吃著煉乳草莓三明治,他眼神越過我,投射在身後的萬風。岳小兵愣了下,感覺熟悉,連他身後的魏世冠鬼魂看見萬風,亦靈騷不已、無比恐懼。在場少數幾名客人,側目於我的一身破爛狼狽,要不是萬風的一身名貴奢華,早報警抓人。之前痛哭的服務生女孩,見我先是嫌棄說道:「噁,你怎麼搞得這麽髒,要去洗澡嗎?」我搖頭,說道:「兩杯麥香奶茶加冰,謝謝。」她隨後高興地替我和萬風,帶位與岳小兵同桌。我一坐下,便莫名其妙地問岳小兵:「她這麼高興⋯⋯接受了你的商品兜售?」岳小兵仍牢盯萬風,漫不經心回答我:「不。她和男友復合了。男友說會一生一世愛她,絕不再劈腿,都怪外面女人誘惑他。」萬風似乎沒認出岳小兵,安靜等待上茶。
「你身上有警察氣息。」岳小兵忍不住發話萬風。萬風指了指外套內,隱藏的腋側特製肩掛鎗,岳小兵寂寞一笑,說道:「如今我是賊、你是兵,抓我的人是還活著的你,我很高興。」萬風叼菸欲抽,柳翼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遞上一份烤雞蛋糕點心,插嘴:「抱歉本餐廳禁菸。」萬風瞧著雞蛋糕,頗感歎:「沒想到這個還有賣。」柳翼笑道:「您要何餐點?」他想藉機剖析萬風性格,萬風伸手入外套內、欲掏鎗,說道:「麻煩老闆您替我決定。」柳翼慢慢後退,仍笑道:「好說好說。」
兩杯麥香奶茶上桌後,我觀察服務生女孩的背影,吞下冰奶茶,說道:「我想很快她就會委託你處理她男友。」岳小兵十分同意:「已告知她,等墨薔淳你再來喝奶茶時,她將會是最後一名委託人。我會辦得十分漂亮,讓她見識何謂正宗『人間蒸發』。」我低笑道:「你就這麼確定我能解開謎團?」岳小兵答道:「因為我們是專業的,那天交手,確定了。」我嘴角勾笑,居然有殺手給我超高評價。岳小兵話鋒一轉:「不過我會被判死刑,以後沒機會再一起吃三明治。」他一直等待萬風多說些什麼。
為化解僵硬氣氛,我提問:「你怎會走上殺手之路?」岳小兵輕摸自己兔唇疤痕,淡然回答:「魏世冠從沒想過為我治療⋯⋯自汪⋯⋯汪臺風離開,只剩一個同伴每天陪我,坐在室外樓梯等汪臺風回來⋯⋯同伴說魏世冠想殺汪臺風,所以等同伴也不見後,我先殺了魏世冠,丟在嬰廟附近。」他敘述著錯誤的義氣,不只為萬風、更悼念那些死亡的院童伙伴,殺魏世冠以復仇。萬風投了岳小兵一記溫暖微笑,緩道:「我和墨薔淳要去個地方,警察不當了,你向我自首,沒任何意義⋯⋯不是要放過你,只是不當警察了。」
「殺些該殺的人,功德無量、罪有可恕。」柳翼又靠過來湊熱鬧,說道。我猝然引動預知夢,窺知某事實,睜大眼看他。柳翼回我燦笑。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