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躺沈鐵香於地,我讓鎬鎬趴在爸爸胸前,問他:「剛才飛起來怕不怕?」鎬鎬努力緊閉眼,點頭說道:「害怕,但是哥哥你和姑仔都在旁邊。」我笑道:「原來你也知道祂叫『姑仔』啊。」鎬鎬說道:「我學你的。」我稱讚道:「做得很棒喔,你要繼續閉著眼睛,姑仔會在你旁邊陪你。」椅仔姑跳了下來,再度擋在鎬鎬身前。我走向皮包骨骷髏,淡淡說道:「連⋯⋯連金水連爺爺,你好啊。」那皮包骨骷髏正是連金水!
「你身上靈力很獨特啊!」他驀然講了句不相干的話,亦間接承認身份,身為姑獲鳥後裔、擁有半妖血統,他能察覺我身上靈力不奇怪,只是他不知情,此刻無頭騎士的術式力量,早充斥我五臟六腑內,削弱遮蔽了我真正的靈力,直白點兒說,連金水誤把無頭騎士的靈力,當成我的。我冷笑道:「我身上靈力獨不獨特,關您何事。」連金水翹起右手食指,比著枯骨,問我:「知不知道那些骨頭的作用是什麼?」聽他這麼一說,我還真被問倒,回道:「不知,但我對連家的所作所為,確實清楚。」連金水佯笑:「真清楚嗎?」我把連蟾溪和他,他們爺孫倆過往所幹下的惡事,悉盡吐出,然而他並不介意我言語中的鄙夷口吻和諷刺用詞,繼續低笑答道:「你這小朋友非常不錯,腦筋心智清晰⋯⋯長得又英俊又強壯⋯⋯我很鍾意。」不知為何聽到「鍾意」兩字,我背脊發涼、雞皮疙瘩立起。
「你還沒回答問題,那些骨頭的作用是什麼?」連金水重問。我滿腹狐疑,何以他如何執着此問,徐徐走近其中幾具骨骸時,赫然發現這些骨頭上的人類齒痕,竟比堆壘在旁的那些,更加深邃,我爾刻心生了個荒唐認定,用力一握掌中鉅子令,反問:「該不會這些人全是被你吃掉的吧?」連金水嗤笑,道:「呵呵,我一個人,哪吃得下這麼多⋯⋯。」我本欲回答「還有你女兒連玥玲」時,猛然一機伶,如果連玥玲也吃人肉,她萬不會啃那腐爛生羊腿,是以我嚴厲地怒罵:「你不會是讓那些關在這裡的可憐女人,吃下人肉毀屍滅跡吧!你太無恥!」連金水笑到咳了幾聲,說道:「呵呵⋯⋯咳咳⋯⋯毀屍滅跡用得貼切⋯⋯但小朋友你也別太生氣,那些女人吃不起人肉的。」我驚疑說了聲「什麼」,便聽連金水回答:「你有沒有聽過『豆庶湯』。」
「沒有!我只聽過孟婆湯、還魂湯!」我大聲說道,連金水續道:「唐代有位名醫叫陳藏器,他寫得醫書中提到『人肉治瘵疾』,瘵疾又叫癆病,就是現在的肺結核⋯⋯因礦工易得矽肺症,感染越嚴重,也越易引發成肺結核。李時珍《本草綱目.人部》,也參考陳藏器的《本草拾遺》。」雖不知豆庶湯由來,但肯定使用人肉熬煮、專治肺結核,我冷哼說道:「哼,原來你真正營運的生意,是『吃人』買賣。李時珍書中明明說得是『惟無害于義者』,不過取些人乳之類的入藥、並不是吃人,你竟曲解名醫藥方,迷信『割股療親』、『采生折割』這些慘無人道的巫醫之術。」放眼世界各地的民俗巫術巫醫,其中最邪祟的「巫藥」製作,即以人為藥,時至今日仍有耳聞不罕見;所謂「采生折割」,乃指一種已橫行人類社會、超過三千年的古老術式──如腿殘之人欲求痊癒,術師則尋來一名健全之人,折斷他的雙腿,而本來腿殘者,經過術式後,將恢復如常。此事之正式記載,始於《元典章》,因行徑過於殘酷,明初甚至頒布嚴刑峻法來制止,當然元明之後的采生折割,根本不存術式之力,純粹把常人炮製成視覺上的怪物,以供人娛樂節目,或把這些受難人,裝扮獸貌,謊稱是神獸和凶獸,藉以實施恐嚇詐術,欺騙善良百姓。說穿了就是殘害人體變畸形模樣。(按:相關「采生折割」之暴行,牽涉人類歷史文化極為深廣,待後談。)
先前不明白,好端端在德培育幼之家做院童的陳宇桓,如何莫名其妙被做成罈妖,想起祂緊抱陶甕的行為,我忍住怒意問道:「豆庶湯是用陶甕燉的?」連金水早看透我想詢問的真相,回道:「是。我遍閱古醫書,多擇選男童做『人精』,加入秘方草藥、升礦火循時進行文武燉煮,藥效最佳。」我怒極反笑,道:「哼呵,那豈不是該感謝撈地溝油當食用油的廠商,感謝他們從臭水溝裡精華出像是人中白、鷹屎白,富含微生物和蛋白質的屎尿,另外包括蒐集頭髮做醬油的油廠,全頒發『功冠杏林、博施濟眾、真材實料、童叟無欺』的歌功頌德匾額?放屁!你落伍了,現在不流行以人為藥,是直接更換臟腑器官。」不料連金水喜道:「沒錯!摩諾史塔托斯相當了不起,走在時代尖端!二十年前他們就是這麼告訴我!現在外面真盛行更換臟腑器官嗎?」我不屑說道:「是啊,怎麼你羨慕啊?虧你吃了這麼多人,還不是老得面目全非。」
連金水微弱擺幅頸部,猶如搖頭般、恨恨回道:「摩諾史塔托斯的新生科技相當成功⋯⋯交換汪臺美後,他們強化我身上少許靈力,我確實回春到二十初歲⋯⋯但那個男人,他往我身上割了一痕後,自此我體內筋血不停爆裂,伴隨著骨肉溶蝕,精力迅速流失⋯⋯每日每日⋯⋯心臟有如萬蟲鑽動、萬獸啃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連金水越說越痛苦,用力摳撓全身,尤其胸口處,當他抓破衣口時,一條窄細淺痕,縱越喉頭下方至肚臍上方。正當我內心暗讚,不知哪路英雄教訓這老雜碎如此徹底,居然瞧見熟悉痕跡──「越冥魚藏劍法」!是了,當年椅仔姑叫喚臭老爹墨薔燄來此,他不可能沒發現礦燈亭因礦震,陷落入坑洞內,更不會未察覺連金水、連玥玲依然還安活於內,之所以讓連金水活著⋯⋯為了懲罰他!臭老爹幹得好!我不曉得越冥魚藏劍法,是臭老爹還是嬀盤,誰出得手,卻佩服他們面對極惡之徒,總能予以恰當的威勢恫嚇、雷霆手段,這也是我身為墨薔鉅子的無能欠缺。
「這是對你的懲罰。欲利用違逆人倫的高科技捷途,獲得不屬於人類的重生,慘遭生物自然的無邊力量反噬!可惡你還以自己的親孫女,做為交易籌碼,出賣給摩諾史塔托斯⋯⋯你天生妖力,不會在第一時間死透,用這招讓你生不如死,果然是最好的懲罰。」我興災樂禍冷笑道。連金水驀然目光爆發殺意,他用無齒之嘴、作咬牙狀,彷彿要生吞活剝我,嚴道:「你是當年那男人!」我朗聲答道:「未免你即將死得不明不白,告訴你真相也無妨,我是他兒子,福爾摩沙墨薔家的當任墨薔鉅子,我叫墨薔淳。」連金水恍然大悟,換了姿勢、扭動軀幹,不知是想坐好,抑受我之名牽動內心,他才緩道:「是那個墨薔家嗎?原來真是墨薔家⋯⋯我曾聽爺爺說過,臺灣地界有一家族,掌控著妖怪⋯⋯為了能永世擁有姑獲鳥妖力,而墨薔家發現不了,爺爺打造礦燈亭⋯⋯。」我傲然說道:「廢話,臺灣地界只此一家、別無分號。」連金水忽陰鬱怪笑起來,連說了幾次「好、好」,突然又陷入沈默,雖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但推測他心腦現下必謀計如何暗算我,我掌扣鉅子令以巡視四周,防他猝施辣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