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戀的扣問
灰暗的天空,成千上萬的雨滴和天頂拉著纖細綿密的銀線。墨綠色的、黑色、深藍色的、透明色所組成的傘海阻塞在校園的側門口。他們正在討論如何在美食沙漠中選擇今天的午餐,那群在討論某個無名小卒何等怪異,還有那對情侶正在說著無意義的情話…他們不約而同地似乎在等待什麼,撐著傘站在原地閒聊。
孤伶伶的他沒有太多表情,只能說有一絲不悅。一手插著口袋,在成群結隊的人中找尋縫隙可以讓他離開。這些人用喧鬧說明他們的不寂寞,在他眼裡看來都格外刺眼。他後悔不該選擇這條路,明明就還有一個方向可以到機車棚。陳宇傑閃過人潮,快步朝機車棚走去。
鞋子有點進水,讓他覺得頗不舒服。他知道自己不適合做個抑鬱的人,但最近他體會到某種空洞,讓他開始有些厭惡周遭的一切。每分每秒都顯得漫長且難以被填補,只能看著眼前流動的人、事、景,胡亂思索。
那個綁著馬尾的女孩在他面前停下。楊禹彤穿著帽T,微笑。
「嗨,好久不見。」這顯然是她的挖苦。他已經有幾個禮拜沒有見她。談戀愛的人總是分身乏術,所以犧牲課業、家人和朋友。於是她就被犧牲了,頂多在夜深時在網路空間小聊。
「嗨。」他回以愧疚的笑容。還好,一切都不會太過陌生。這個當下,朋友似乎比情人好得多。
「嗨。」她的後方冒出一個聲音,他下一秒就反應過來這個人的身分。毫無意外地,蔚若是個陰魂不散的護花使者,或是說某種癡情的變態。他迅速收好摺疊傘,把自己的頭鑽進她的傘中。一如往常地沒啥表情,他只是嘴角略略上揚地盯著陳宇傑。
「嗨!」陳宇傑露齒而笑。楊禹彤皺著眉頭地回頭看向他,很顯然地她又再次被跟蹤。蔚若望向她質疑的眼神,笑。
有時陳宇傑懷疑這麼聰明、敏感的她怎麼會不知道自己被跟蹤。是不想防範他嗎?如果真的有那麼一點感覺,為何不給他機會?
真的想不到要吃甚麼。他們臨時起意,晃進超市買了些泡麵包、小白菜、肉片、火鍋餃、一盒蛋、酸辣湯包和幾瓶冰火,決定要去陳宇傑和程偉租的地方煮。
很遺憾地,他的好兄弟程偉也被迷人的愛情羈絆,午餐當然是和陳宇薇享用。那是一次偶然的機運,陳宇傑帶他妹妹來到家裡閒聊,結果他妹妹和程偉聊得比親哥哥還熱絡。當時,他完全被冷落,只能黯然地打開電視看著重播的娛樂節目,搭配著他們倆一旁開啟小視窗的笑聲。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們在臉書上交談,然後談戀愛,便啟動見色忘友的戀人模式。
三個人在小小的廚房轉來轉去。陳宇傑和楊禹彤聊著程偉和他妹妹的趣事,又講到程偉在家多白癡。其實她或多或少在程偉口中聽過一些,但還是覺得十分有趣。她笑,很久沒笑的他也很自然地燦笑。蔚若對程偉不感興趣,他趁兩個人顧著聊天時奪回那鍋麵的主導權。他很認真地知道沒人可以在他肚子餓的時候毀了他的食物。
他們喜歡在小小的方木桌前席地而坐,低頭吃著眼前香氣四溢的麵。他們終於還是聊起希真。起頭的禹彤不覺得這是什麼禁忌,如果刻意避談才會讓人覺得尷尬。直率一直是她最令人尊崇的特色。
「希真…她真的都沒有再跟你聯絡了?」她問。蔚若默默地吃麵。
陳宇傑有時真的招架不住楊禹彤。不知道什麼是人情世故嗎?
他尷尬地笑了一下,停下手中的筷子。欲言又止,一臉無可奈何地看向她。
「楊禹彤,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說妳。」陳宇傑無奈地笑,帶著微微的怨懟。
她笑,「關心你囉。」她又低頭吸了一口麵。她似乎並沒有放棄,一邊咀嚼,一邊睜著大眼等他的答案。
「我覺得沒什麼不好說的。」禹彤凝視著他,「坦白說,你也不用太難過。」
他知道自己雖然不至於以淚洗面借酒澆愁之類的,但是他很錯愕。這些日子沒有任何徵兆,只是徒然的一通電話就結束一段感情。陳宇傑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麼,也不明白她是怎麼想的。那之後她完全斷絕聯繫,不回電話,不回簡訊,不回臉書,連走在學校也沒看見她的影子。陳宇傑不能天馬行空地安慰自己她是被綁架才消失音訊的,因為那樣他會更不知所措。他也不能不切實際地猜想她或許得了不治之症,不願耽誤他而走。
他曾經打電話給她的朋友,但那些回應讓他覺得很冰冷。她們說她純粹想分手,不用再打電話給她了。似乎這些動作是一種騷擾。
純粹想分手的意思是甚麼?妳可以告訴我嗎,何希真?究竟是因為甚麼原因讓妳可以瞬間變得絕情,彷彿無所謂。陳宇傑陷入一種沉思,只是他仍舊望著楊禹彤的雙眸。不知何時他收斂笑容,因為這些思路讓他的大腦無法執行繼續保持微笑或故作堅強的外表。她的眉頭因為他的反應而微皺,他很快地意識過來,恢復嘴角上揚的弧度。
「哎呀,」他搔搔頭,「真的不知道從何說起。該死的大嘴巴許程偉…」他充滿殺氣,笑出來。
「其實,我真的覺得沒什麼好難過的,也沒什麼好可惜的。」禹彤認真起來,「我覺得希真不適合你,你會遇到更好的人。」她以自信的微笑做結尾。她有什麼話就講,不必懷疑她口是心非,但有時會很驚訝甚至是傷心。
他的確被狠狠地刺傷。他試圖掩飾,「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她有一點驕傲而且勢利。」她似乎有點語帶保留。
「不會吧。」他用很快的速度否定這個說法。至少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不會這樣。「妳可以說她很有自信,說她很會打扮。這並不是驕傲,也不是勢利。我們都知道她家境比較好,所以她的交友圈本來就比較是上流社會的朋友。在朋友圈中,難免還是會互相比較,她當然會有固定的開銷在她的裝扮上。再加上他們家族事業又是精品產業的,自然會比較注重流行。」
「勢利和『時尚』是兩回事,」她無奈地聳肩,「我是說勢利。怎麼到現在還在幫她說話?」楊禹彤有努力地去抑制自己想講更多的話。她還在觀察,到甚麼程度是他的底線。畢竟這是她第一次經歷到男生朋友失戀。陳宇傑雖然平時看來挺陽光、堅毅的,但不知道失戀的痛苦能把他轉變到何種模樣。
還等不到陳宇傑的反應,蔚若迅速從塑膠袋裡的冰火推到各自面前,「總之,現在這些都不重要。管她勢利不勢利?如果她不愛你,討論這些的意義是甚麼?」他瀟灑地幫大家開瓶,「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就分開。如果你喜歡一個人,即便她有再多缺陷,你也是會喜歡她。就像《大亨小傳》演的嘛!不喜歡就不用留戀了,沒有什麼好過不去的。」
楊禹彤原本要贊同他的說詞,畢竟自己有點過於嚴肅而把氣氛弄僵。但瞬間想到,這不是挑明說希真不喜歡陳宇傑了嗎?她略帶慍色地瞟了蔚若一眼。她先說希真的不是,就是希望陳宇傑不要因為這件事就因此否定自己的價值。
「你這個笨蛋。」她絕望地看向蔚若。原本是覺得自己拯救了禹彤所造成的僵局,但他又突然對她的責怪很茫然。
「總之,她真的不怎麼樣。」蔚若試圖力挽狂瀾後,大口飲下酒。
陳宇傑起初思緒紊亂,但看到他們兩個人的對答和反應後,他低下頭笑。他很謝謝這兩個傢伙。「謝謝,真的。」他拿起冰火暢飲一口。
不明究裡的楊禹彤只覺得陳宇傑的反應恐怕是病得不輕,眉頭緊蹙。
「妳幹嘛神情這麼凝重阿,喝阿!」陳宇傑看到她眉間深鎖,只覺得好笑。他一把拿起她前方的冰火要朝她嘴裡餵,恢復笑容的她朝旁邊一閃。
「麵還沒吃完。」她繼續低頭吸麵。陳宇傑望著她笑。
***
他開始讓自己過點正常的生活,重回朋友的懷抱。他不願意孤獨地窩在房間吃飯、打發時間或看書。人真的是自私的動物,只有失戀了才知道朋友的好。他鄙視自己。即便如此,他仍約了楊禹彤。
只可惜她有點其他的事要忙。她要花一個下午的時間去準備教會的活動,而決定先把他擱在教會。被擱在教堂,照理來說他不會喜歡。他有幾次被傳教的經驗。但是他現在一心想要遠離喧嘩的校園和死寂的房間,所以就無所謂去哪了。還好下午的禮堂沒有太多的人,不會有教徒對這個生面孔好奇而來叨擾他,不會有人開始告訴他上帝有多愛他之類的話。他找個後排的位置坐下,瀏覽周遭的擺設,很快就乏味了。午後的陽光從高高的窗子灑下,安靜的空間讓他的眼皮漸漸闔上。
才過不久,「嘿,年輕人」有人拍打他的背。他聽到卻還是闔著眼,強大的睏意讓他不想睜開。八成又是要傳教的基督徒…寧可假裝睡了。
「沒看過你,你新來的?」那是個歷經滄桑的聲音,似乎沒有要走開的意思。他猜想那是個虔誠的老人。「嘿,年輕人,和我說說話。」他又拍拍他。煩阿。
他努力撐開惺忪的眼,望向身旁一個頭髮和鬍子都蒼白、穿著白色上衣的人。天阿,他覺得他似乎和上帝相遇了。他在心裡竊笑。
「嘿,你看來很累,還好嗎?」
「還好。但是我是不會信教的,請不要跟我傳教,謝謝。」他假意靦腆地說,相信老人如果自識沒趣就會走開。
「哈哈,」猶如聖誕老人的笑聲般,他竟然笑,「我沒有要傳教,小子。」莫非是教會保全,還是來發聖誕禮物的?
「小子,我看出你心中的抑鬱寡歡。」他面露自信地微笑。他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他覺得自己最近並沒有,「我沒有。」
「人總是害怕別人的關心,卻又更害怕別人漠不關心。」
他直覺想到是楊禹彤告訴教會的朋友,然後找人來寬慰他一番。楊禹彤,還真是謝謝妳阿,妳讓我現在很尷尬。
「是禹彤告訴你的嗎?我沒什麼事,真的不需要關心。」
「小子,人世間最大的煩惱莫過於感情,特別是愛情。年輕人的愛情總是出現得快,消逝的時候也快。它瞬息萬變,在某個瞬間你就發現很多事情已經變得陌生。你還不需要太難過,因為你還不了解真正的愛情。」老人認真地說。陳宇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竟然在談論愛情而非其他主題。
他相信他的確不了解愛情為何,但是對於「喜歡」已有足夠感受。就算是很不成熟的愛戀,童稚般的,他相信任何人都會因為失去這樣的情感而難以釋懷。陳宇傑沒有回答他,不過這讓他想起他和希真如何走在一起。起初,他默默欣賞著一個和他生活特質截然不同的他。她充滿自信,光鮮亮麗,身旁總圍繞著打扮新潮的友人。她是某企業千金,沒有一定把握和信心的男孩是不太敢追求她的。你必須擔心外人質疑你的眼光,還有自己的自卑。
他在某堂整開課認識她,他們分組成為組員。他欣賞她自信的神采,還有充滿傲氣的聲音。她聰明又具有行動力。陳宇傑只是默默地藏著這份好感。
某一次討論課結束後,她很難得地和陳宇傑邊亂聊邊走到校門口。始終掛著燦笑的何希真突然開口,「作我的男朋友,好嗎?」她的自信,彷彿她知道她勢在必得。他腦中混亂,有點驚訝,甚至忘記高興。陳宇傑凝視她的眼睛,在想要做何反應。她笑了,然後勾起他的手向前走。
現在的他回想起來,這似乎是一場玩笑、是謊言,但卻引不起他任何的憤怒。很犯賤地,他似乎還有點眷戀。只要她回來,他願意再牽起她的手。
那晚他們去看了電影,之後朋友們都知道他已經成為她的男友。所有人的訝異都無法隱藏地表現在臉上,就像陳宇傑每天睡醒仍會對此覺得不可思議的表情。有時他覺得自己是很幸運的人,但又十分小心翼翼。
一切都很快,交往三四個月過後他們分手。
他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望向老人的瞳孔胡思亂想。
老人停頓幾秒後繼續說,「太過絢麗的愛情像煙火,總是稍縱即逝,卻最讓人流連忘返。而最恆久的愛情就像……」
陳宇傑顯然分神,他覺得頭很痛。他沉默,又沉沉閉上雙眼。睏意依舊,只是他還有些意識……
「…那就像是身處一個虛華的國度,你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國王,而她是那個王妃。你認為你擁有著她,但其實她擁有著你、擁有這整個世界。你沉溺在這種虛榮感中,你認為彼此相愛,所有的人都祝福你們且欣羨你們的幸福。狂妄到,你覺得這狀態是一個完美的存在,你沒有察覺那些真正你在意的事物逐漸消失在你的生活,直到你開始覺得孤獨和陌生…」老人身後的窗溢著耀眼白光。他試著要張開眼睛但卻無法直視,眼皮無法完全睜開。
「然而,沒有任何夢想是狂妄的。你還是得自己跌跌撞撞過後才知道什麼是你要的。所以,不要害怕這種痛楚…」老人仰頭,用近乎呢喃的口吻說,好像他也是這樣歷經風霜過來的。
「睡吧孩子睡吧,你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呢。」老人的聲音就如同晚安曲般和諧,他真的要沉沉睡去。
(請繼續閱讀第2章「國王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