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陌生人
陳宇傑抱著那一堆資料思索了一整晚。
從中接手的人生，他得好好銜接才行。裏頭涵蓋他生長過程的大小趣事、學經歷、出入境資料、曾經修過的課表和老師、父親執政時期的政策和大小病例、重要官員的背景和工作成就等林林總總的。就像個演員一樣，正在讀著角色的背景和小傳…他必須扮演這個角色。是他的，但也不是他的。
而這個世界的父親因為胃病半年前住院觀察，疑似操勞過度，需要休息和放鬆，而陳宇傑則在三四個月前開始和幕僚團隊一起接手國家大事。這就是所謂的責任嗎…
不知哪來的信心，陳宇傑相信自己或許可以。
他相信自己可以勝任這一切，做個連自己都可以騙過的演員。
陳宇傑昂首，挺直上身，專注地直視前方，走進宏偉的皇大校門。笑臉迷人的希真走近挽起他的手，他有點不習慣地看著她的側臉。他又轉頭撇向四周寬廣的校園以及一群群穿著時尚的年輕男女，那些人走過他們身旁並投予欣羨的目光。他踏著輕快的步伐，對希真揚起嘴角。
楊禹彤…深富智慧的妳覺得呢？請不要覺得我很愚蠢，雖然我知道我有那麼一點點。
***
許程偉端著剛買好的便當，望向擁擠又吵雜的學生餐廳。他很快地發現她們。
「嘿，不介意一起吃吧？」雖然很有禮貌地詢問，但他的屁股先坐在禹彤旁邊的座位。「你都坐下來了，我能趕你走嗎？」禹彤笑著瞪他。
「哎喲，人多飯比較好吃阿。妳說對不對，湘湘？」「呵。」湘湘瞇著眼睛笑。
「妳看人家多友善啊，哪像妳。」程偉做出一個鄙視的眼神。
「文昊沒空陪你吃飯？」「對啊，他要討論該死的報告。」他擺頭。
「喂！許程偉！」他的肩被狠狠地拍住，筷子上的飯震了一下後掉落。他不需要想太久，站在身後的九成是蔚若。他回頭一看，笑說：「果然是你，不要亂嚇我。老是陰魂不散的，趕快投胎，不要留戀人世啦。」
蔚若挑著眉冷冷地看著他，然後擠進禹彤和程偉間的縫隙硬生生地坐下，「你為什麼老愛搭訕良家婦女，許程偉？」蔚若伸手要去搶程偉的筷子。
「又來！」程偉翻白眼，努力保衛手上的筷子，「不要再吃我的便當了！我真的很好奇為什麼你可以老在關鍵時刻出現，你可以告訴我秘訣嗎？」
「因為他和他朋友都坐在我們後方幾排的桌子。」湘湘指向他們身後。程偉往後一看，手中的筷子被蔚若拔走。「喂！」程偉對正在吃他雞腿的蔚若吼。擠到快沒地方坐的禹彤端著她的便當換到湘湘旁邊的位置坐下。
「你看啦，連楊禹彤都受不了你。」程偉笑他。
「不會吧。是這樣嗎，楊禹彤？」蔚若抬頭，凝視著她。
她假裝沒聽到。程偉趁機搶回他的筷子還有雞腿。
「今天的第一則頭條消息仍是要帶你來關心年輕國王即將要舉行的登基大典。前任國王疑似身體微恙，新任國王陳宇傑即將正式成為我國新的皇室領導人，但許多政府官員和民眾認為新任國王陳宇傑還年輕，經驗和能力難以領導國家邁向更好的未來，甚至認為皇位應由皇叔陳OO繼承，更有人開始批評我國的政治體制，希望舉辦全民投票通過國體變更為君主立憲制或民主制。這是我國史上前所未見的議題，國內外媒體也相當關注。我們來看以下的深入報導。」
「最近新聞一直都在報這個。」楊禹彤皺眉。
「真的很不敢相信，一個和我們同年的人即將成為這個國家的國王。」湘湘盯著掛在學生餐廳牆上的電視螢幕。
「我想我們國家快要衰敗了。」蔚若淡淡地說，湘湘笑。
「不過我覺得這三四個月他把國家治理得很好，他承接爸爸的幕僚團隊，應該是不會太差。」程偉一邊咀嚼。「而且其實他長得還算可以，至少沒有一臉政客樣。」湘湘小聲地說。
「『政客樣』是怎樣？」程偉笑。
「就臉上很機車的樣子吧。」蔚若搭腔。
程偉突然嘆氣，「我突然想到我政治學的教授出了一個作業，請我們試想自己當了一國之主，會如何治理國家？真是頭大！」
「如果當上國王，就先吃好穿好的，再到處去玩！」蔚若嘴角上揚。
「要納一群後宮嬪妃。」程偉接話。
「讓我們來聽聽民眾的意見──『我認為國家應該要交給有能力的人，不應該把王位當作家庭的私有財產。』『君主制沒有關係，只要政府強而有力，能給百姓更好的生活就好。』『我們應該要貫徹民主，舉辦選舉選出國家領袖。』『國家需要改變，君主制需要被淘汰。中華文化兩千年來世襲制的教訓就是帶來國家衰亡。』外界傳言，王位之所以不傳給皇叔陳OO是因為前任國王對他有猜忌，而不願把皇位傳給他…關於登基大典，皇室發言人表示新國王希望一切從簡，以招待好外國賓客為要。」
***
「剛才教的這個動作，我們請社長還有副社長來做示範。」教練的聲音很粗曠但宏亮。台下社員傳來一些嘻笑聲。大部分的社員都知道蔚若喜歡楊禹彤。蔚若露出淺淺的微笑起身後，再以冷冷的眼神瞪向大家，警告他們別再嘻笑。
「為你們示範的都是國內比賽常勝軍，你們要仔細看清楚了。」教練抬起驕傲的下巴。禹彤和蔚若做好預備姿勢。「我們的社長大人請不要放水哦。」教練突然說，台下一陣竊笑。
「好，開始！」他們凝視彼此。楊禹彤努力地想要從哪裡下手，只是蔚若已經做好被撲倒的準備了，不過他仍舊裝出一副認真應戰的樣態。他知道他不會去攻擊禹彤，他們都知道。禹彤一個出手，兩個人都瞬時抓住彼此的衣服。僵持個四五秒後，蔚若放鬆力道，禹彤迅速地給蔚若一個過肩摔。
社員們鼓掌。蔚若嘴角微微上揚地攤在軟墊上，他莫名地享受這種被征服的感覺。「社長又放水！沒有運動家精神！」一位學弟笑著大喊。禹彤伸手把蔚若拉起。
「好啦！大家各自找一個練習的夥伴，開始練習10分鐘左右。我等會會下去個別指導。」教練呼喊，社員一一散開。
「你們兩個過來。」教練對著他們兩個喊，他們茫然走向前。
「你們知道教練我的正職是甚麼嗎？」教練微笑。「我記得教練是皇家侍衛軍的副教練。」蔚若說。
「沒錯，但是我還兼任侍衛軍的次指揮官。」教練露出自信的笑容，「我負責侍衛的揀選、訓練還有調配。」「嗯。」
「是這樣子的，大多數的侍衛軍出身警校或軍校，而少部分的侍衛軍是受到推舉的。只要品德良善，體格健壯、動作敏捷、願意為皇家犧牲奉獻的人，以及具備護衛經驗，就有機會被舉薦。你們願意為皇家犧牲奉獻嗎？」
「蛤？」蔚若訝異。
禹彤則是沉默，她的確也沒有反應過來，眼神透露驚恐。
「教練相信你們有。有吧？」他笑。「應該有。」蔚若回應。
「教練不會是想要推舉我們吧？可是我們沒有護衛經驗。」禹彤皺眉。
「沒錯。但是如果你們想要嘗試，我能推舉你們加入侍衛軍的日常訓練中，你們必須花幾個月的時間去學習護衛皇家成員所需要有的應變能力，你們也需要在特定的狀況下加入護衛行列。嗯，在受訓期間的俸祿對於一個剛出社會的人來說是很高的。即便最後受訓沒有通過，還是可以以教練助理的身分待在裡面。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試試看？」
他們相視，表情凝重。
***
那是他們第一次踏入這裡。戒備森嚴的皇宮外每二十公尺就有一個荷槍的侍衛，進到宮廷要通過門口侍衛的全身檢查，還有高科技儀器的掃描。城牆上架設幾台監視器，以及一些不太清楚是什麼功用的厚重機器。
教練領著他們走進宮殿裡面，走過一條條寬敞但寂靜的走廊。禹彤覺得自己彷彿走進一個內部會發光的建築物，所有的東西都是如此高雅且具有時代的味道，地板和窗戶都十分乾淨地發亮著。
「皇宮內部有個侍衛軍日常訓練的空間，只是大部分時候我們會在外面的體育館或道館進行。你們等會會見到侍衛軍的正指揮官，只要他同意你們加入，下個禮拜就可以安排接受訓練了。」教練露出牙齒，「不要緊張，要露出微笑。」
蔚若和楊禹彤擠出微笑。
肚子大大的正指揮官穿著一身整齊漂亮的軍服，上面別了幾個軍徽，倚坐在沙發上，打量著他們。「真是年輕。我聽你們的教練說過你們，你們很優秀。不過呢，你們下次進皇宮的時候不要穿那麼隨便就來了。」
他們愣愣地低頭，看向自己的穿著，蔚若今天已經特地穿了個藍色襯衫，禹彤也穿了個白色襯衫。因為教練告訴他們不需要穿得太正式，隨便穿穿就可以。所以他們就很單純地信了，只簡單地裝扮，教練也只是穿了個運動上衣配牛仔褲。
「我孫子去面試哪敢這樣，衣著代表人的品味跟你的形象嘛。」指揮官驕傲地輕笑，「我兒子真的很優秀，哥倫比亞大學畢業，人家馬上就叫他去上班。」禹彤瞥了自己的斜背包。
「時代不同了。以前是真的軍官才能當皇家侍衛，現在連警校畢業的都能當侍衛，你們還只是全國武術選手前幾名呢。不過呢，接受我們嚴密的訓練後，他們還是可以做好自己的本分。所以訓練很重要，你們教練把工作做得很好。」
「指揮官過獎了。」
「能從一個國家體育代表隊的教練爬到現在皇家侍衛軍的副教練，還兼任次指揮官真的不容易。你們也要好好加油，那你們下禮拜就和我們一起訓練吧。」
「快謝謝指揮官。」「謝謝指揮官。」
他們走出侍衛室，要朝門口走回去。
他們身後的轉角走出一個身影──陳宇傑面無表情地走來。他剛結束一個多小時的公文批閱，從辦公室走出透透氣。
他看見前方一個綁著馬尾的女孩，那個深棕的髮色，那個後腦杓，那個水藍色的斜背包，那雙深藍的帆布鞋。還有那個走在他身邊的男孩，略長的頭髮，破破的牛仔布料斜背包，一雙黑色的帆布鞋。那兩個背影，好熟悉…好有溫度…他記得在哪裡看過。他告訴自己必須想起來，他逼自己。
那個回憶──
那個情景，剛結束課程要走出校門的時候…他走在他們兩個的後面，然後聽著他們的對話還有盯著他們的背影…
「唉呦，」程偉突然大笑，「蔚若你是故意的嗎，你和楊禹彤的穿搭好像哦！」
「哪裡像？」禹彤馬上轉身，用視線掃著蔚若全身。
「哇，真的超像的！蔚若你幹嘛學楊禹彤的品味啊？」陳宇傑仔細一看，也幫腔地調侃著。
「好變態哦蔚若。」程偉開始鬧起蔚若，「都是牛仔褲，深色布鞋。同樣都是斜背包，是在宣示主權嗎？」
「哇，真的耶。」走在最前面的湘湘也停下腳步，「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又怎樣？」蔚若揚起下巴，雙手一攤。楊禹彤有點訝異地看著他。
陳宇傑把意識拉回到現在，他楞在原地，心悸動著。
那兩個背影，那兩個一直走遠的背影是楊禹彤和蔚若嗎？怎麼可能…在這裡？但是現在又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楊禹彤！」他大喊，走廊出現回音。
那個馬尾女孩停下腳步，而那個男孩先轉過身。是蔚若，真的是他。他面無表情地看向陳宇傑。
所以妳是楊禹彤嗎？轉頭過來吧…
「楊禹彤…」他低語。她緩緩地轉過身來，的確是她。她一臉訝異，眉間微蹙。那雙眼睛充滿困惑，卻又如此美麗。
陳宇傑笑了，連自己都不知道再開心甚麼。他邁出步伐，迅速地走向前。
她困惑地緊握背帶，盯著他。她的眼睛依舊如此清澈，如同妳的靈魂。
蔚若則一臉警戒的站在旁邊。
陳宇傑在她面前停下腳步，佇立。他壓抑住喜悅的情緒，「楊禹彤，妳還記得我嗎？」
「我知道你是誰，陛下。」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不是。」陳宇傑有點慌亂，「除了知道我是國王外，還記得甚麼嗎？像是我們曾經見過面之類的。」
拜託，不要全部忘記…
她愣住，「我沒有印象之前有見過您，抱歉。陛下您見過我嗎？」
「嗯，見過。不只是單純地見過，我們還…說了一些話。」陳宇傑企圖要去喚回她的記憶，雖然他知道幾乎無力回天了。他努力不去流露他的沮喪。
「不好意思，我真的沒有印象。那是甚麼時候的事？」她似乎很尷尬。
是從大學開始，然後一直一直…
「我們是剛來受訓的宮廷侍衛。」蔚若冷冷地說，「陛下，您可能認錯人了。我們這種庶民沒甚麼機會能夠和皇室成員見面，更別提交談了。不過現在有了，實在是備感光榮。」陳宇傑覺得今天的蔚若似乎有些不悅。
「你說剛來受訓的宮廷侍衛？」陳宇傑愣住，追問。「是的。」
他從昨晚就在懷疑程偉、楊禹彤和蔚若可能在這個人生中消失，他莫名地落寞和無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他們。在這個世界，他們是存在的嗎？如果存在，平民要如何和皇室產生連結？
他凝視著她。或許他還有機會再見到程偉。有一條橋樑被繫起，他知道他必須抓緊機會。他並沒有完全失去他們。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耽誤你們了，有機會再見。」陳宇傑讓自己瀟灑地轉身離去，淺淺地微笑。楊禹彤有些錯愕地望向他的背影，胸口悶悶的。
他的心情很複雜。他覺得他遺失某些東西的感覺更強烈了，但似乎又有一線希望。這個距離，他還是可以擁有他們。
(下章「便衣侍衛的危機」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