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他保存的是關於每個人的記憶。
家裡有一片牆收集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罐,是他
從小到大的收集品,他的第一個罐子是一把鑰
匙,所有人是他父親。
父親每天固定下午六點會用這把鑰匙開門,身
上有著不同的香水味,母親從未開口問過父親
,他也從來都不確定母親是真的什麼都沒發現
,還是視而不見,也許對母親而言,只要一起
吃晚餐,他們就是一家人。
他從母親那邊取得的收集品是髮圈,淡紫色的
,每次準備晚餐的時候,母親都會把頭髮用這
個髮圈綁起來。
有一個罐子裡面是他小學同學的襪子。
坐他旁邊的女孩子,常常綁著兩個蝴蝶辮,只
要他不小心跨界,她都會用力地踩他的腳,他
心裡有時會有一絲奇異的感受,但他不知道那
是什麼。
一次掃除時間猛然大雨,大家回教室後把溼透
的襪子脫了下來,嘻嘻哈哈地洗乾淨,放在教
室準備晾乾。
他趁著體育課的時候,假裝不舒服的回教室,
把所有脫下的襪子全都偷走了。
只留下她的,收藏在他的玻璃罐中。
他知道這是不正確的事。
但是對他而言,他從來都沒有把「正確」放入
他的原則之中,對他而言,沒有比收集這些記
憶來得重要的了。
因此,雖然他常常收藏了別人的物品,但他卻
沒辦法真的交上朋友,比起真人,他似乎更容
易與這些玻璃罐溝通。
但是凡事總有意外。
●●●
大學畢業,他為一家冷凍行工作。
他的工作內容比較像是技術人員,但因為年紀
輕資歷又淺,很多時候還是需要搬重物,公司
裡只有一個女孩子,聽說比他早來兩個月,擔
任總機、會計及所有的行政工作。
她喜歡穿牛仔短裙(非常多件且不同款式,他
很驚訝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多不同的牛仔短
裙),一頭短髮,個性活潑,長得也很可愛,
對於指揮工班毫不怯步,如果大叔們嫌她班排
得太緊不高興,她撒嬌一下也就過了。
他覺得她跟他的小學同學有點像。
所以有時候她朝他走過來的時候,他都會有點
恍神地想要閃一下自己的腳,她見過幾次,有
點疑惑他的舉動,但還好,她什麼都沒問。
畢竟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提供什麼樣的答案。
但他知道她的另一面。
他知道她在工作的時候,每個整點十分都會拿
起手機打電話,如果對方沒有接她會顯得特別
的心煩意亂(絕大部份都是這樣),如果對方
接了,她會快速的追問,你在哪裡,在做什麼
?
每個電話的結尾都是我好愛你,你也是對不對
。
他並不覺得她有聽到自己想聽的答案。
他也曾經在深夜的馬路上見過她幾次,她總是
拿著手機又哭又鬧,伴隨很多控訴與尖叫,跟
工作時的朝氣蓬勃和井然有序完全不同,他只
覺得她是個不快樂的人。
也許跟他母親有點像。
父親在他二十歲的時候正式搬出家門,他一直
不確定他們是否有正式的離婚,但是母親在父
親搬出去後的兩天,留下一張「珍重」,也消
失了。
偌大的房子裡,只剩他一個人。
對他而言那並不影響,父親每個月按時匯錢進
來,他告訴父親母親的狀況,父親也只是口氣
有些煩躁,說他不想聽,反正按協議,我每個
月會把錢匯進這個戶頭,其他你自己決定。
最後父親說,沒事不用聯絡,他有其他家庭,
不太方便。
「你畢竟已經長大了。」
彷彿他們的婚姻只是為了他的成年而存續著,
現在時間到了,就再也沒有任何可以困住他的
枷鎖。
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跟他父親通話,畢竟就像他
父親說的,他們誰都沒有需要留下來的理由。
●●●
當她主動邀約他一起吃午餐的時候,他是非常
驚訝的。
「我嗎?」他指了指自己。
「對。」
她帶他去了稍遠的一家平價日式料理,雖然東
西不錯,但由於距離的關係,除非特別的聚餐
,其他人很少過來。
她已經先訂好位子了,並沒有給他什麼選擇權
的快速點完兩人份的菜。
點完後,兩人陷入沉默。
「你昨天看見了吧。」她習慣單刀直入。
「看見什麼?」
「我昨天半夜在外面……的樣子,你看見了吧
。」
他閉緊了嘴,一句話也沒有說。
承認也不對,不承認也不對--事實上他當然
是瞥見了,但是畢竟看了好幾次,每次都差不
多,也沒什麼特別的。
「不准說出去。」她撂下狠話。
「不會。」
「不會什麼?」
「我不會說出去。」
也不知道要跟誰說,這世界上,也不是很容易
遇見喜歡聽人說話的人。
對他而言,人還是太過複雜的動物。
「不會反過來威脅我吧。」她再次確認。
「不會。」
她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了出來:「你真是奇
怪的人。」
她的笑很可愛,很像是綿綿春雨後乍放的陽光
,如果可以收藏……
他有些恍神。
但最後他們兩人都沒說話,沉默地吃完那頓午
餐。
●●●
至於她跟著他回家,應該是那個週末的事。
公司離他家很近,他常常都是走路上下班,他
既不會特別搭理什麼,對於熟悉的外界也沒有
太多興趣,所以當他用鑰匙(當然是他自己的
)開門的時候,他並沒有發現她存在。
但是一拉開門,他就聽見她說哈囉了。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過頭一看,真的是她。
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她笑盈盈地說,我想去你家玩。
他連不方便都還來不及說,她就已經推著他進
門了,還順便幫他把門關好,把鞋留在玄關,
隨意地穿了一雙尺吋差不多的拖鞋。
是他母親的拖鞋。
他有些猶豫要不要告訴她,雖然母親消失了,
但母親還是母親,這點是沒有變的。
也許是看出他神色有異,她開口問道,怎麼了
嗎?哪邊不對嗎?
其實全部都不對,但他說出口的只有,那是母
親的鞋子。
「母親?」她輕笑了一聲:「好正式的說法啊
,如果是伯母的那就不方便了,我赤腳吧,伯
母什麼時候回來呢?」
「她去旅行了。」
她脫掉了他母親的拖鞋,逛大街似地走進他家
客廳,一邊大聲嚷嚷:「沒想到你跟家人住,
我一直覺得你獨居,真可惜,我本來以為我的
鼻子是很靈敏的。」
「你家真漂亮。」
他家客廳挑高,靠外面的那座牆上面鑲了許多
玻璃磚,下面是雙開的玻璃門,打開出去是他
家的花園,母親在那裡種了許多花,母親消失
後,他每天下班回來後會澆一次水。
她並沒有在客廳坐下,而是開始四處晃。
坦白講,非常沒有禮貌,但他好像不太有辦法
開口阻止她。
一直到她要打開他的房間的時候,他才想起他
的玻璃罐牆,但已經來不及了。
他聽見她的驚呼聲。
他急忙跟著走進自己的房間,她正站在他的玻
璃牆前,手裡拿著他的玻璃罐,罐子裡面是一
朵早已枯萎的花。
「放回去。」
「這些是你的收集嗎?好棒喔。」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拿回她手中的玻璃罐後,
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塊布,擦拭乾淨後才放
回牆上的空格中。
她安靜地看著他的行為,一直到他全部完成了
之後,才輕輕笑著說。
「我果然沒看錯,你真的是個怪人。」
他沉默不語。
「這邊有多少罐?應該破千吧?」
他依然沒有回答。
「你如果再不說話的話,我不知道自己會做什
麼喔。」
他緊緊地盯著她,以防她真的做些什麼,但她
什麼都沒做,只是又笑了。
「騙你的。我知道你很珍惜它們。」
整個空間的氛圍好像因為她的笑容都化開了。
真是一個奇妙的人啊,他想。
●●●
那天,他準備晚餐的時候,她出門去買了啤酒
,臨走的時候警告他一定要開門喔不可以把她
關在門外喔,她會很害怕。
他沒辦法拒絕這樣的她(可能任何一個她他都
沒辦法拒絕吧),所以一聽到門鈴聲就立刻前
去幫她開了門。
門外的她精神奕奕,買了一大袋啤酒。
「我喝不了那麼多。」
她眨了一下眼:「我可以。」
「可是……」
他想起她的酒後的模樣,如果她在這裡大吵大
鬧,他可能不知道該怎麼辦。
丟出去嗎?
「放心,還要再加上很多威士忌才能到那個程
度,你家沒有,對吧?」
曾經有過,但父親搬出家門時,全部帶走了。
但他不想對她解釋這些,只沉默地搖搖頭。
晚餐他準備了義大利麵。
也許是好吃的,他想,因為她什麼都沒說。
兩人就像上次的午餐一樣,安靜的吃著。
吃完之後她說她想打個電話,接著走到客廳,
他則把碗盤收到了廚房的水槽,準備洗乾淨。
但是聽到了她的尖叫聲。
他急忙放下手上的碗,也不管滿手泡泡,走出
廚房確認她的狀況,她正用力地把手機往地上
砸,拚了命地踩它,直到手機在他家的地板碎
成一片片。
她回頭看他,哀傷的微笑。
母親消失的前一天,也曾這樣看著他。
「要喝酒了嗎?」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她笑著問。
「等我一下。」
他回頭把手洗乾淨,接著拿出兩個酒杯,他不
習慣喝酒,一定要喝的話,他喜歡裝在玻璃杯
裡。
「你真有趣。」她已經坐回她原先的位置,盯
著他手上的杯子,但她沒有用它們,而是拉開
了啤酒罐倒了一些給他,直接就口喝掉。
「地上……不好意思,再麻煩你清理了。」
「好。」
應該是回收類吧,他想。
●●●
所以他知道了她的故事。
對方是她弟弟,雖然是雙胞胎卻因為父母離婚
而分開了,等到十八歲後兩人才在同一所大學
裡碰面。
「我應該很奇怪吧,明明青春無敵,卻只想當
個姊姊。」
她並沒有告訴母親遇到弟弟的事,母親一直對
於弟弟不在而十分自責,在她成長的過程,更
不只一次的抱怨,如果妳弟在的話就好了,妳
弟一定會做得更好,為什麼妳不是妳弟?
「好殘忍的媽媽。」她下了這個結語。
至於她為什麼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她並沒有解
釋,也不需要解釋。
●●●
他告訴她一個玻璃罐的故事,那朵枯萎的花。
那個是鄰居婆婆的花。
他們的花園隔著一座牆,中間有個小門,小時
候他在花園玩的時候,婆婆常常打開那扇門,
叫他過去。
有時候給他一塊糖,有時候給他一杯飲料,有
時候給他幾塊錢,婆婆會揉揉他的頭髮,誇獎
他很乖。
他有時會拿,有時後會一溜煙地跑走。
母親說那個婆婆是個怪人,不准他接近。
以前年輕的時候小孩被人家抱走了,從此以後
都只想抱別人的小孩。
母親這麼說。
他十三歲那年,有一天他起得特別早,大概四
五點就醒了,天已經微微亮。
他隱約知道,父親不在家。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去花園看看。
花園裡那扇小門開了,但婆婆不在那裡。
他安靜地通過那扇小門,才發現婆婆不是不在
,而是躺在她親手種植的花叢中,她的雙手輕
放在胸前,就像是童話故事裡睡在鮮花裡的公
主。
但他知道,婆婆已經死了。
他取走了婆婆身旁的一朵花,退出了她的花園
。
「這算是破壞現場嗎?」她問。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對他而言,正確不是他在乎的事。
●●●
午夜十二點後,他已經講了好幾個罐子的故事
,她入迷地聽著,最後下了結語。
「你真是一個溫柔的人。」她說。
溫柔?
「沒有人比你更珍愛這些記憶了。」她繼續說
道,這句話從來沒人跟他說過,他深藏在心底
的那座不被瞭解的冰山,似乎也被她的話語化
開了,暖暖的。
她真是一個神奇的人啊,他想。
●●●
「我也想被你收藏。」她認真地說。
「我不想要再被粗暴的對待了,我也希望可以
像這個玻璃罐裡的花朵一樣,被你溫柔的照顧
著。」
他有點錯愕。
「可以嗎?」
就像她之前的所有要求一樣,他沒辦法拒絕她
。
「玻璃罐嗎?」他問。
「當然,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
他知道該怎麼做。
開始工作的時候,人跟動物都是類似的,母親
跟她,也是類似的。
他把可以留下來的部份精緻處理後放在玻璃罐
裡,把不能留下來的部份,埋在花園裡,埋在
他母親身邊。
那天母親說她累了,活著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她寫了珍重,卻沒有勇氣走出這個房子。
所以他收藏了她。
他是非常愛他母親的,他想。
他只留下他愛的每個人與事物。
也許,他心底想,他也是被她吸引的。
接下來的歲月,應該沒辦法再遇到像她一樣明
亮的人吧,想到這件事,有時候會讓他有些寂
寞。
但每當他感受到這絲寂寞時,他似乎可以聽到
牆邊的每罐玻璃罐,發出了呼呼的風聲,潮水
聲,叮叮的鑰匙聲,笑聲,他可以嗅聞到花香
,他母親的髮香,清晨的空氣,肥皂的氣味,
啤酒的味道。
他可以看見她與母親在他旁邊,在他對面,他
比從前她們活著的時候,更深刻地感受她們的
存在。
「沒有人可以收藏我。」他的聲音在玻璃罐前
迴蕩,她的笑聲像鈴噹,輕輕說著:「我們正
在收藏你。」
他似乎可以感覺到自己被她環抱著。
我也是被珍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