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殺說得神采飛揚,楊炳盛聽了,則下意識地「喔?」了聲。
但是出乎他預料之外,楊炳盛並沒有下一步地質疑或反感,而是似笑非笑地等著他進一步解釋。
這種「不被否定」的感受有些陌生。
他撇開目光,不自在地假裝打量起茶水間裡的裝修──然而這沒多少東西,於是他看呀看,目光又落回到楊炳盛身上。
「……你在探查者裡面,是管理階層的吧?」
雖然楊炳盛比較想聽他的實際執行計畫是什麼,但還是很有耐心地回應了他碎碎唸般的提問,「不是喔。」
「喔。」他點點頭,逕自下了結論:「所以是其他組織的管理階層……也是,你上次也只承認自己隸屬某個組織,但看來不是探查者。」
雖然破關很重要,不過楊炳盛也確實起了幾分好奇。他微微傾身向前,想聽他的推理。
「如果你屬於『尋找世界真相』的組織,那比起破關,你應該會更關心我前面說的『系統想達成的目的』。」他在空中畫了個圈,好像代表某類人群的集合,而後一攤手,破壞了虛空中的圓圈。「不過你應該很常和探查者這類人接觸,因為你沒有被我嚇到。」
受限於規則,楊炳盛並沒有多聊自己隸屬什麼組織,而是反問道:「你遇過的玩家被你嚇到了?」
「對、上一關認識的女生,叫曾嘉怡。」他點點頭,非常簡潔地用一句話概括了他們的合作經驗:「她一直罵我找死,但還是拖著我過關了。」
「曾嘉怡?你跟她一起過【拼接夢境】?」
「欸?」他佯裝驚訝,好像沒偷看過人家手機一樣,「你們認識?」
沒辦法,說多了尷尬,他選擇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算認識吧。我跟她姊比較熟。」比較概括式的定義後,炳盛將話題拉回【拼接夢境】,「這麼說來、她這次在遊戲裡用的治療藥水,還是我友情贊助給她的。」
「……喔、啊、是喔。那個藥水,想必很珍貴呢。」他極其生硬地應聲,眼睛眨呀眨。
「確實。」想到珍藏品被耗掉,仍有幾分可惜,楊炳盛哀嘆道:「能救她一命當然最重要,但有治療效果的東西不多見,多多少少還是有點肉痛啊。」
他眼睛眨得更快了。
「那、那個藥水……要去那裡獲得呢?」
楊炳盛張口,然而沒有發出聲音。他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搖搖頭。
不能說確切的情報,但可以說一些心得。
「總之滿艱辛的,要滿足一些特殊條件。而且不是每個地圖都有。」
「哇!」他應該要發出讚嘆的,但是尾音略微顫抖。他想要語調盡可能保持自然,但其實仍非常僵硬地詢問道:「請問,就是,在那個玩家可以彼此見面的遊戲大廳裡,呃、要去哪裡找您、找你,比較方便呢?」
楊炳盛又手指嘴巴,跟他示意自己不能說。
在放下手的時候,楊炳盛瞄了眼手錶,便立刻將先前所有閒聊用一句「好的也聊得差不多了」終結,將話題趕往計畫的方向前行:「所以你打算怎麼做呢?」
容易一講起話來,就偏移焦點,還繞到不知道哪裡去的他,再次雙眼放光地感慨楊炳盛肯定很有主持會議的經驗,然後才在對方催促的笑容下,開始說明自己的想法。
※
──第一步,吸引注意力。
在接近安全區的時限時,他們推開茶水間的門,
毫不意外,門口的監視器已經看著他們了。
「那就先隨便走走吧,觀察一下。」他提議。
「不如直接去看平面圖?」
才剛走兩步路,他立刻止步,一臉困惑,「我們有平面圖可以看?」
作為行政職和遊戲前輩的楊炳盛點點頭,指向消防箱的方向,「緊急逃生路線圖上有。」
毫不意外,發現這間公司走廊九彎十八拐的,各種辦公間、會議室林立,但都有一個共通點。
「緊急逃生口都設在電梯間側邊,然後電梯間往前會是一條筆直的走廊。」楊炳盛立刻畫出了重點。
「而這條走道上,離電梯最近的辦公室,都有點距離。」他補充。
接連去了幾層樓觀察,皆是如此。
他們遊手好閒地在走廊上晃,沒有工作。
監視器盯著他們的視線都要冒火了,可是遲遲沒有動作。
所以雖然萬眾矚目的感覺很令人不自在,他們也裝作不以為意的模樣,繼續他們的觀察大業。
──第二步,挑釁。
他們推門,走進了三樓最靠近電梯間的第一會議室。
「現在是要讓攝影機看見我們沒在工作吧?」楊炳盛友善地發出邀請。「那我們就隨便聊聊?」
「好啊。」他則彷彿打開開關,一掃長時間工作的疲憊,興高采烈地開始滔滔不絕:「遊戲關卡或戲劇,一般可以用三幕劇的『觸發、衝突、解決』來分析,也可以更進一步分成四個階段,把衝突分解為『問題浮現』和『失敗嘗試』。所以就進度條來說,剛才刷卡的我應該是『失敗嘗試』,所以!我們現在要準備進入『解決』的階段了!」
他說起話來,似乎就不可能保持靜止。
手在空中點來點去,好像是在畫自己所講的結構圖,並且忍不住走來走去。
而楊炳盛一臉洗耳恭聽的模樣,對這個狀況不僅沒有幫助,還會推波助瀾。
「如果是學校背景,那這齣戲應該是關於被洗腦、同化的學生,最後掀起革命,推翻學校、破除制度……嗯、這種戲很受歡迎。畢竟東亞教育體制放在這兒嘛,誰不會對那種拚考試的瘋魔勁有點共鳴呢?」
他歪頭,後腦杓不屬於他的馬尾也跟著一晃。
「但現在背景放在職場,作為社會的一個小螺絲釘,遊戲的設定並沒有鼓勵我們聯合其他同事──甚至同事就是監聽我們的NPC。所以拯救的範圍變小了,只要求自救。這挺符合現實的。因為拯救世界的是日本高中生,而社畜……嘛、成年人沒有期待世界加速滅亡就很了不起了。」
好一番似乎很有道理,但毫無邏輯的長篇大論。
這根本不是聊天,只是他一人的叨唸。
而聽完了他一個人的演出,楊炳盛也沒有給予任何評價,只是點點頭──不曉得是「聽到了」或「說得很好」的意思。
「我們偷懶那麼久,應該夠了?」楊炳盛如是問到。
「嗯嗯,應該沒問題。」
──第三步,跑!
他又是那個方法,先推開門,然後才踏出腳步。
他們累積的「長時間不工作」紅牌,藉由「推開門進入走廊」這個動作觸發懲罰。
牆壁、地板、天花板間的夾角,激起的粉光,刺眼得像膩味的廉價棉花糖。
陡然沉下的流速,預兆著危險時刻的臨到。
而他早就揹好楊炳盛(或說自己的身體),猛然跨步向前跑。
一步、兩步……拉進著他們和緊急出口的距離。
──第四步,自殺。
從後而來的鋼筋穿透了心臟,一擊死亡。
他痛得表情失守扭曲,沒辦法維持先前游刃有餘的模樣。
痛死了啊。
疼痛激發憤怒。
他痛得、生氣得咬牙切齒。
──下一回就等著瞧吧。
他和楊炳盛,會身體連著靈魂,都完完整整地離開這裡的。
而他,打死也不會為了下班,在大門口的登記表,簽下人事助理的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