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不僅被殺死一次,而是在死後都不斷被殺害 – 《怪化貓》(モノノ怪)中的女性

2023/08/07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author's note】此篇文章原於2022年6月30日發佈於蘊鏡顯影練習個人官網部落格。《モノノ怪》經歷主角聲優換角延宕後,前幾天宣布由神谷浩史出演,電影版將於2024推出。感謝神谷解救大家(!!),我本來還想說看不到《モノノ怪》了QQ 舊文重發以表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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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モノノ怪》(中譯為《物怪》或《怪化猫》),有兩件事我想一開始就說:

第一,這是我最鍾愛的一部日本動畫,是我人生至此重看次數最多的一個故事,也是少數我從學生時代一路帶在靈魂裡,直到今天都默默影響著我的故事。

第二,《モノノ怪》的故事是關於女性遭受的暴力。

從最早2006年做為《怪ayakashi》其中一集的《化猫》單元,到2007年衍生出來自成一季的系列故事,這個故事裡面真的充滿了各種對女性的暴力。你能想像得到的施加於女人身、心、靈魂上的暴力,還有社會敘事(我們做為一個集體如何轉述有女人牽涉其中的事件)的暴力,在這裡全都能找到。

無論我私心再怎麼希望能有更多人來看這個故事,每次推薦朋友時總是要再加上友情提醒,想確保被推薦者是在被充分告知的情況下進入《モノノ怪》的世界。

那你可能會想,為什麼?

如果《モノノ怪》明明是一個充滿了女性承受暴力受害的故事,而且大部分單元故事都沒有所謂「大快人心」的結局,而是哀傷苦澀,逝者已矣,有些傷害無法再還原,我到底喜歡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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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設定上來說,貫串《モノノ怪》各單元的故事主軸是這樣的:

有一名身懷寶劍的神秘賣藥人,他行蹤飄忽,似乎總站在世間邊緣凝視一切。賣藥人所到之處總有妖鬼作祟,他只要將寶劍出鞘就能將妖鬼從此世超渡到另一個世界。

在這個故事的脈絡底下,另一個世界也代表了妖鬼終能得到自由與超脫。

然而,這不是一個才能蓋世的主角如何降妖除魔的故事(雖然賣藥人確實有其魅力)。

神秘寶劍無法單靠賣藥人的一己意志出鞘。要解開寶劍封印,必須蒐集三項要素缺一不可:

第一是「形」。妖鬼究竟是何型態?妖鬼需要現身、需要被我們看見。

第二是「真」。究竟發生了什麼才讓本來活著的人死亡、或活著卻硬生化做妖鬼?

最後是「理」。事件的所有當事人如何理解發生的事。不同人有不同人的道理,妖鬼有妖鬼的道理。

而從我讀這個故事的方法來說,《モノノ怪》自頭至尾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一個超脫社會結構的神秘存在,他不斷在問:在那些暴力事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暴力事件的受害者變成了妖鬼?他們的聲音怎麼才能被聽見?怎麼才能助他們解脫?公理到底是什麼?要如何才有返還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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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接觸《モノノ怪》這個故事之前,甚至在那之後,我都很少遇到有故事如此處理施加在女性身上的暴力。

在這個故事中,女性遭受的暴力不是一種打造故事世界觀的調味劑,受害的女性不是為了營造栩栩如生佈景的道具,女性遭受暴力不是為了推動其他角色覺醒或前進,不是為了促進螢幕前觀眾的腎上腺素分泌。

在《モノノ怪》裡面,女性遭受到的暴力就是暴力本身,它們只被呈現為真實的暴力,不是其他東西。

故事中女性所受的暴力就是《モノノ怪》故事的主題,就是一切情節推展最終要處理的問題。

那一件件表面上看來是要揪出妖鬼、恢復社會常態的偵探般情節,內裡鋪陳的卻是要我們直視那些暴力本身。到了劇情後半,當我們再問「到底發生了什麼?」時,那不再只是一個待解的謎題,而是一個人性面上的訊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人會這樣對待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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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時期的我有一陣子非常著迷於日本的妖鬼概念。在那些故事中,許多妖鬼都是被錯待還有被謀殺的女人。在那些故事中,受害人唯有化身成鬼、妖魔、怪物,才終於能被所處的社會看見、被身處的敘事賦予能動性。

他們得溢出活人的框架,變成令人恐懼的「醜惡」存在,才能化身為某種形貌、採取某些行為、說出一點話。但妖鬼的存在違反「常倫」,妖鬼的話語是常人無法聽懂。每個故事都以道士、陰陽師、或高僧的超渡收尾。

我們一直都誤解了故事中的妖鬼。

他們變成妖鬼,喃喃自語說著復仇、詛咒、苦楚,但人並非是一開始就想復仇才變成妖鬼的。人之所以變成妖鬼,是因為那是唯一一種他受的苦能被看見、聽見的方式。

他活著的時候沒人在乎他想說什麼,而他不僅只被殺死一次,而是在死後都不斷被殺害,他們的話語被抹去、被扭曲用做對付他自身的武器。

《陰陽師》小說裡有一句話,我至今難忘,那說的是:「這個問題,在他心裡面也知道,也想了好幾十遍、幾千遍、幾萬遍。但就是無法說服自己才會變成鬼的。」

人只有在沒有辦法的時候,才會變成鬼。

唯有變成這種暴戾的、掌握殺害毀滅能量的、社會不可控的存在,妖鬼的聲音才有可能被聽到。故事中賣藥人前往的都是發生異象之處, 因為在社會結構安穩如常的地方,有些聲音從來就難以被傳遞出來。

但這個情節轉折最悲劇的地方在於,唯有變成妖鬼,才能讓世界看見在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卻又因妖鬼是不容於世間的存在,終究會被社會排除。

那是只有一瞬間的現身、發聲與自由,接著所謂的超渡就是離開這個辜負他的世界。

我們會看到賣藥人做為敘事角色,他對妖鬼寄予的同情。我們會看到化猫不捨不甘流下的汪洋淚血。我們會看到賣藥人對這個世界的退後一步。但我們也會看到賣藥人對妖鬼說,雖然這世間辜負你,雖然是這個世間讓你變成今天的這個樣子,但你不能留在這裡,我必須只能將你移除。

《モノノ怪》表面的敘事講的是賣藥人除妖,讓已經不屬於這世間的鬼怪升天,內裡的敘事講的則是這些妖鬼是如何一再被我們的世界創造出來,又被我們指著鼻子說,你的憤怒不能容於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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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書時常重看這個故事,最誇張的時候,我只要課與課之間有空堂,就會抱著筆電在大學系館的沙發區或閱覽室一次一次反覆看這個故事。特別是我心情低落、微微鬱結的時候。

《モノノ怪》的故事沒有大快人心的結局,就算是最初的兇手被妖怪殺害,我也不會覺得痛快。我覺得妖怪需要去殺掉兇手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劇。但在此同時,《モノノ怪》的故事又比其他那些積極正念、人要自己強起來或拯救世界的英雄故事更能為我帶來撫慰。

我很愛這個故事,它用一種非常率直的角度對世界說,我們以為恐怖故事裡的妖怪可怕,我們將其認作是異常,其實真正可怕的是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為了讓自己心安理得活下去假裝沒看見的日常暴力。它坦誠地告訴我們,很多時候沒有公平正義,公理的返還只存在某一個瞬間。它或許還不足夠。它往往很難達成。但光是為了有那一點點可能,這個世界都還有一點可愛之處,我們做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還有一點可以前去的地方。

在這個故事的意義脈絡下,最終我們會發現,妖鬼被超渡前去的似乎還是一個比較好的地方,而我們還做為活人的每一個人,兇手、虐待者、拒絕協助或指責受害者的人、作為社會結構一環的我們,依舊被困在這個真實世界裡。

我很愛這個故事,因為它對我們問困難的問題。它讓我們剝除一切外衣只用暴力來看待暴力。它告訴我們從來就沒有什麼神奇一揮就能治癒全世界的秘方。

魔法寶劍沒辦法幫我們解決任何讓我們製造出鬼怪的問題。

最終從故事中我們會發現,我們以為是用來降妖除魔的法器,根本幫不上我們。

祂真正協助的對象是那些我們辜負了的人、後來化身成的鬼、妖、邪物。我們以為我們不是的東西。

在《化猫》故事的收尾,賣藥人獨自站在大宅裡,妖貓與鬼獲得自由,罪人永生圈牢,但從外觀之世界並沒有任何改變。漫天彩帶落下之際其實只留下一個問題,不斷重述它自己:我們要怎麼在這一地錯誤中,繼續做為一個人活下去?

我們都有想要變成鬼的時候。你還愛這個你活著的世界,你還有一點愛自己,你就會有想變成鬼的心思。

我很愛這個故事。它是一把利刃,從你心內側推進去刺出一個洞。傷口復原的本能包圍著凶器一同癒合,此後,每次心跳你都能感覺到。只要我們的心還會跳,就還是會痛那麼一點點。那是生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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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故事都是一趟旅程。就算路線規劃相同,我們依舊會因相異生命經歷,看見各自掛心的不同風景。讀者並不是故事的複寫紙,而是能自由進出故事世界的旅遊家。歡迎來到我的故事旅遊指南,希望你能在此尋得下一段旅程的洞見與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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