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自由副刊
老厝靠山,夜雨一落,鐵皮的屋頂就是打擊樂器,跟阿嬤喊的 maino maino 交錯譜曲。maino 是阿美族語的洗澡。阿嬤總催她洗澡,說她化那麼豔的妝,一天到晚在外面,身體一定沾染不乾淨的東西。
阿嬤鼻音濃尖,因為鼻腔黏膜乾掉,鼻子塞住,高頻散溢如煮沸的茶壺。聲音穿過耳膜,卻沒在意識停留,畢竟阿美族族語她一半不懂,只知道大意是以前在城市工作的女人都過著讓人看輕的生活。
原來阿嬤的生活分輕重,她的生活只是橫渡。渡到週末與父母的飯局。母親問她怎麼不回家住,阿嬤的國語不輪轉,族語妳又不明白。他們沒料到她最愛的是這種聽了也不懂的隔閡跟快感。而且,阿嬤的家也是家,小時候一家人明明都住在老厝。
結帳時她默默把卡抽出錢包,父母低頭,刀叉撥弄雕花精緻的瓷盤,說女兒長大真好,嘴裡咀嚼的好在眼睛裡卻看不到。
上班的時候她常跑到廁所睡午覺。當初面試,她像設計師仔細打量公司的裝潢與陳設,還像清潔主管把牆壁縫隙的灰塵摸一遍。她給設計師和清潔主管打滿分,一做三年。家人問她做什麼,她一律答業務。三年的人事變動可以滄海桑田,唯一不變的是她的午睡習慣。
把馬桶蓋放下,入座後身子傾左或傾右都有牆。牆的震動,回音與暗響揭示整間化妝室的人口和走向。她在隱晦私密的空間聆聽排泄的動靜,細微或張揚的,有的節奏感強烈,有的爆發後瞬間滅寂失聲,像小時候在阿嬤家聽到的爭吵。童年的切片裡,家人的口角是排泄聲樂中劇烈爆破的驚恐和低低竊竊的怨天尤人。她常聽阿嬤見人就喊沒錢,她只聽得懂 payci 一個字。母親也只和父親提錢。錢變成家的形狀。
有時候,錢如魔法亦變出愛的形狀。男人手裡的錢經過她的肉體回歸阿嬤或父母的慾望。錢在流轉,愛也流轉。痛苦留在排泄之處由沖水閥湮滅。那按壓的手勁暴力至極。沖掉以後一身清淨。
從公司的廁所醒來。她滿懷朝氣地度過下午枯燥的工作,回家的路上傾盆大雨,她沒帶傘,到家前就先 maino 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