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中國時報 - 藝文副刊 | 圖:楊之儀
寂靜的黑夜裡,公寓前庭的紙箱邊傳出細碎的怪響。房間的一面牆和前庭很近,床靠牆而擺,你翻身,耳貼牆面,觀測聲音的走向,倏忽斷裂或無限延長,蛛絲馬跡是判斷重點。你在猜,是鼠或母?
上一批紙箱,上個月,你全丟了。裡面除了過期營養品,過期成藥,過期餅乾還有用塑膠袋仔細緊裹的銀色小湯匙,泛黃且邊緣粗劣的紙巾,脫線的衣架子。那個衣架子,你盯著竹編的頸處和金屬質感的兩個角,恍然大悟,不久前,某旅店打給你,你都沒接,這才想到帶阿母去住時,阿母肯定在你疏忽之際,取走衣架。
衣架不能拿,紙巾我們家就有了,咖啡店的小湯匙偷抓入口袋,會被你伸手攔住,逼阿母物歸原位。以前,女兒和你同一陣線,看到會唸,阿嬤不能拿,這樣沒水準。阿母理直氣壯,𪜶有真濟,提一個無人知。女兒喊,水準就是沒人的時候才看得出來。
女兒現在連看都不看。不出門,就不會看到。不出房間,因此,連你都很少見。你一早帶阿母到老人會,女兒未醒,傍晚回家,女兒已經吃過飯,狼藉席捲水槽,廚餘碎屑沾黏在流理台和碗盤之間,像暴雨過境。你清理的時候,阿母在一旁唸。水壓轉最大,水龍頭變瀑布,阿母的唸叨聽不清,昇華成神秘難懂的佛經。
但家裡最難懂的不是佛經,是女兒。女兒一日睡超過十五小時,分兩回合醒,下午和半夜,女兒預測了所有你缺席的時間點,在那時活動。
女兒碰到阿母,她們在你的意識消失的凌晨相聚。阿母坐在沙發上,講街興隆路附近,街道一側仍是田的日子裡,你的阿爸,女兒的阿公在工作回來以後,拿著皮帶往她身上狠抽的回憶。痛苦久住不散,住成鑄,融化變形自此再無機會更改。阿母的生活鑄成一個樣子,女兒則鑄成另外的樣子。
你如今和女兒的交集只剩神來也麻將,而麻將,也是你和阿爸阿母最深的交集。偶爾,帶阿母去萬芳醫院檢查,你面覆口罩,呆坐在白亮異常的燈光下,空調裡飄著濃郁的消毒水味,讓你有股錯覺,彷彿踏進異世界。阿爸和阿母帶你進入的異世界,是麻將郎中的世界。
當完兵,你正式入行;順序要記,右至左,萬筒索。你學得很快,聽音辨位,四方皆細節。阿爸的拇指輕輕扣住最右的麻將,指尖顫動,敲擊兩下,完全無聲。你領會,丟五索打二萬,阿爸不動聲色,喊吃。
你的眼在海底牌和眾人的手上流轉。阿爸邊打邊抽菸,煙噴到眼前,他一手覆於臺尺上,臺尺薄,輕碰即如吊橋搖晃。搖晃是暗示。阿爸聽牌了。
你按捺騷動,第一次上陣的冷靜都太刻意,你想讓臉部肌肉鬆弛一點,顎骨上下動,臉看起來很滑稽。阿母站在阿爸身後,盯著你,眉頭緊鎖,你怕亂了節奏,目光鎖住阿爸傳遞密語的手。阿爸後來說,他打了兩次手勢,你都沒看到。
想就慢了。
不思,不想,直覺起落。你出場次數多,中指開天眼,指腹生出感應能力,一觸即知,看都不用看。自此,你真正入局,比那些眼神空洞賭性成癮的可憐人更可憐。他們被設計,掉進騙局而不知,你在阿爸阿母的局裡,知又如何?
你看過很扯的局。這個故事你和女兒說過;兄弟相騙,各請郎中。你隨阿爸出場,落座五分鐘,阿爸的笑從嘴角裂開,喊,等一下一起食飯,一起食飯啦。餐廳內,爸和另外兩位師傅握手,說失敬失敬。你跟著握手,但想半天,依舊沒看出來。
阿爸說,路不同。你入局更多,才知道路不同不是手勢不同,手勢百百種,都可以學,路不同,是騙的主張不同。我們不換牌,他們換牌。你跟女兒說。換牌風險大,容易被抓。手勢只能被懷疑,藉口很好編。女兒曾經對詐賭手法充滿興趣,你教她一點,暗語打五次,一下比一下慢,要她丟二五索,她兩隻眼睛瞇起,細長如貓。如貓冷靜,也如貓睨人,顯露一番極其無奈的表情,眼神在說話,說,真不懂你在幹嘛?
女兒不懂你,你也不懂阿母,尤其是小時候,阿母像討命鬼跟在阿爸身邊。阿母跟阿爸要錢,阿爸給,但給了阿母的錢,阿爸要不回來。嗜錢的鯊魚阿母,聞金而上,一疊一疊壓在衣服的暗袋,或私藏於無人知曉的地方,阿爸發狠,木棍皮帶並用,涼蓆掄起成冰桿,但怎麼打,阿母對錢的去處始終三緘其口。你和兄弟姊妹們,對錢,從此有了不同的定義。
女兒說,賺錢好累。你說沒錢更累,女兒盯著你,搖搖頭。你逐漸不明白現在年輕人對錢的看法,一個月兩萬的兼職,她過得心安理得,錢只進不出,吃家裡用家裡,無事變躺在床上,離臉二十公分處有一面發光螢幕,線上麻將特效奇佳,吃,碰,胡,每個字的邊緣像火箭拉長,刺進眼底。她叫你下載,你看著標語,神來也,神好玩。摸一圈,不打暗語不算計,線上麻將比桌上麻將更靠運氣和技術,你依舊打得好,但很快分心,不能賺錢的麻將,真的好無聊。
麻將和錢綁在一起,阿母把錢綁得更緊。去老人會,不只錢,連餅乾都塞藏在衣服的口袋。你毋知,佇遐,攏是賊仔。你氣到笑,有一次,阿母在車上哭說,拄才你老爸從後壁的房間行過來,給我講,伊閣有錢囥佇咧我毋知的所在。
你問,藏哪?
阿母提武昌街的房子,以前買的那一間,二樓的,對面有紅頭髮的漢堡店。你越聽,越混亂,但隨之在混亂中找到眉目;武昌街附近小巷子曾有私人麻將館,在地下室,阿爸的局常設在那裡,人家的局,也常找阿爸去。整條街上的速食餐廳不只紅頭髮漢堡店,你知道阿母在說溫蒂漢堡。那時候,溫蒂,哈蒂,小鬥士,小騎士,儂特利,全部都學麥當勞。至於二樓是哪裡,你認為,二樓就是興隆路的家。
失智的阿母逐漸養成胡說的習慣,你是受害者,受害者記的最清楚,偷藏錢的根本不是阿爸,是阿母本人。幾十萬分成一綑一綑,用橡皮筋綁緊,捲好,暗置於早已不穿的褲子口袋,或外套袖口裂縫之處,成堆的舊衣服經年累月疊在紙箱內,錢也被遺忘在內。紙箱擺在前庭,你看不下去,阿母叮嚀不准丟,你哄,不丟,我們捐給寺廟。
幾十萬差一點就捐給寺廟,變成善款。阿母想起來時,你還不信,但她異常堅持,跟你說廚房那一盒橡皮筋,全部用光光,都用來捆紙鈔。
從廟裡取回的錢再次被紙箱或塑膠袋吞掉,阿母又找不到,這次懷疑起你,又懷疑女兒,你也懷疑女兒。她這陣子的行跡詭異,連神來也麻將都不打了,大清早出門,甚至和你一起吃早飯。你滿腹疑惑,趁女兒離家,踅入她的房間翻找。上一次進來,未摺的衣服佔領床椅子和桌子,皮包後背包側背包恆河沙數鋪滿地板,這次的房間卻十分整齊。你拉開抽屜,衣櫃,都沒有錢的蹤影。你俯身,視察地面。彎腰,視線掃蕩床底。你看見幾個反光的薄片,伸手取出,是美工刀刀片。其中一片,留有乾黃的血漬。
女兒的暗語鎖在房內,你不能問她,只好問神。你帶阿母去城隍廟,擲筊求籤,阿母問錢去哪裡了,你問怎麼幫女兒。你的籤詩末兩句寫,陽世不知陰世事,官法如爐不自由。陽世裡的人不知陰間裡的善惡果報之事,你暗覺神準,又說不出準在何處。直到果報降臨,你才明白這是大災的預言籤。
錢去哪裡了?這事,搞得阿母輾轉難眠,尋不到錢的下落,她求助你的弟弟。弟弟打給你,怒氣沖沖,問,給我的錢,阿母是忘記,還是怎樣,現在打給我,要拿回去?
你根本不知道,原來十萬最終落到弟弟手裡。那通電話之後,你才發現不只十萬,阿母這幾年讓弟弟管的錢,價值一棟房子。弟弟繼承阿母的鯊魚本性,到手的都不願意吐出來。阿母的錢管成自己的錢,你氣得不輕,阿母又找你哭訴,但你能怎麼辦?當初,阿母把錢領出或轉給弟,心甘情願。弟非騙非搶,現在這些錢是誰的,簡直自由心證。
錢給家己囝騙走!到老人會,阿母有了新的主題抱怨。拿不回來的錢,拿不回來的清醒的心智,阿母變得認不得路,記憶錯亂,時空錯亂,帶阿母去大賣場,阿母指著大招牌,問你,咱是不是佇咧美國?
你說,咱佇咧家樂福啦。
阿母擺擺手,答,知啊,家樂福在美國啊!美國有沒有家樂福,你不確定,你記憶閃現的畫面是平坦遼闊的沃爾瑪超市。
年輕時,阿母阿爸帶著年幼的你去美國,幫阿爸的親戚經營餐廳。阿母在廚房忙,阿爸負責外場,廣結華人朋友,熟了,遂開賭局。你那個時候還小,負責端茶送水。有一回,阿爸拉你到身旁,他的手掌有汗,你盯著牌,東南西北,各有三支,阿爸扣住你的手正微微顫抖。
胡大四喜是鬼的運氣。人不會有這種運氣。阿爸那次沒做牌也沒換牌,鬼的運氣卻找上他,讓他意外大賺一筆。阿母說大四喜不能胡,物極必反,胡了要鑽桌腳,極端的運要留在照不到光的地方。
阿爸沒鑽桌腳,阿母很氣,怕大四喜會變大四悲,四和死諧音,更慘。阿爸不信,恨阿母瞎詛咒,在打烊的廚房內拿鍋具追擊阿母,你聽到巨大的框啷碰撞,接著,親戚聞聲而至,拉開兩人,仇恨從父母相罵的語言中爆裂開,怨怒張揚,你覺得阿爸阿母是兩個瓦斯爐,互噴烈焰。
美國之旅結束,然而,四喜變四悲不是馬上的事。果報是植物,需要時間,方能見證悲怒幼苗開花的樣貌。花開流血,血跡斑斑的刀片提點你,四與死是諧音。你擔心女兒是業力的載體,血脈相續,惡報轉到至親的身上。
你到廟裡求籤,問解法,擲筊皆無回應,廟公說,問不出來,有時候是問錯問題。你細細思量自己的問題,問題哪有對錯?錯的是當年隨阿爸詐賭的自己。賭局是夜裡的生意,白天你勤跑業務,直到前妻發現,你深夜的應酬酒局其實是阿爸叫你當搭檔的賭局。她有次牽著女兒到警局保你,回到家,不吵不鬧,倒頭就睡。接著,她以雷霆之姿閃電之速,逼你簽字離婚。
深夜,你在阿母翻箱倒櫃的聲音底下入眠,母與鼠合一的夢境裡,你身為捕鼠人,潛入女兒房內找鼠,房中無鼠,但滿室血氣。你冒汗驚醒,起身,敲女兒的房門,女兒喊有事嗎?你不敢貿然闖入,只好問,沒睡在幹嘛?女兒叫你去看手機。你回房,點開螢幕,跳出來的通知是神來也麻將的入局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