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從來都不公平。
恰如在神國,若要飛黃騰達,不外乎走三條路。
廟堂,江湖,修行界。
若要當官,需走科舉,而每年能入聖王城金榜的,不過那麼寥寥一撮人。若換種方式,將一身修爲智謀賣於權貴,能被真正看重的也並不多。
江湖與修行界雖交界頗深,實際還是多有不同,一者沉淪世俗,一者超然物外,可無論哪一方,都可能在一定情況下與另一方趨同,仙人貪圖名利,匹夫無懼生死,大抵都是如此,只是能在其中尋覓機遇,走到高處的,也不過那麼一小部分。
但無論走哪一條,至少有一點,是相對公平的。
只有有實力,才能站在高位。
哪怕世家大族遍佈這三條路,也總有寒門子弟能夠脫穎而出,其中尤以江湖變數最多。
但在北冥雪域,這三條路都行不通。
外族入雪域,唯有成爲眷族,而眷族之路,從來操於人手,自然絕對無法真正站在北冥雪域的最高處。
就算修爲通天,也無法與北冥王族的意志抗衡,甚至於古往今來,連全盛時期的軒轅皇族都不會選擇與整個北冥王族碰上一碰。
神座已是世間巔峯,卻不是修行界的巔峯,世人皆知,除了神道,還有一條與之在名義上並駕齊驅,實際則高深千萬倍的修行道路,每個能走入這條道路的人,都被人們在敬畏中以兩個字稱呼。
聖人。
唯有聖人,可以超脫神國的一切,自此不受天地萬物拘束。
聖人自有大道,不會干涉世務。
所以北冥王族獨尊一方,無人敢敵。
江月白想要與北冥夕好好爭辯一番,只是最終並沒有那麼做。
北冥夕身爲聖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代表北冥王族,但也只是代表,莫說是她,就是如今的北冥王,也不能真正與北冥王族等同。
北冥王族的意志,便如這片潔白無瑕的雪域,無邊無際,不容外物沾惹。
於是最終,他還是保持沉默,在北冥昭略顯不善的目光下繼續行進,有北冥昭御劍前行,雪域之中並沒有他的任何足跡,巡邏的王族子弟也不會靠近一名北寒尊使與迴歸的聖女,省去了許多麻煩,但,在北冥雪域的行進終究是枯燥的。
周遭只有無邊無際的純白,難得一見的聚落之中,眷族往往全無銳氣,只有在夜幕降下,三人在聚落借宿,眷族們殷勤忙碌之時,方纔有了幾分人味,只是與其說是人,還是奴才二字更合適些。
北冥雪域畢竟佔了北聖域三分之一的疆域,哪怕北冥昭全速行進,要到達雪域真正的核心區域,也需要數日時光,路上不準使用傳送法陣的規矩,從來是對北寒使、北寒尊使以及那些巡邏的王族子弟的考驗,或者說,是讓他們在路上一直感受着王族的尊威。
畢竟,一般情況下,北冥王族都不會離開雪域。
於是這幾日裏,江月白的大部分時間都放在調理自身上。
雪域雖然只有雪,但不可否認,這些白雪中蘊藏的靈力無比純淨,若長期身處其中,修行速度較之世俗必會快上許多,且越往雪域深處,越能感受到這種純淨帶來的滋潤感,無
怪乎那許多人願意放棄自身在北聖域的一切,就此獲得在雪域中修行的機會。
江月白已徹底與靈力修行一道分道揚鑣,對於靈力的潤澤感受並不深切,只是藉着這些風雪帶來的純淨氣息,他在運轉武神訣嘗試修補底蘊時,感受到的反噬痛楚已然減輕許多。
雖是凜冽風雪,卻似春風拂面,只要江月白一動念,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會貪婪地吞噬這些純淨,並給予身體最好的滋潤,但他沒有這麼做。
並非因爲對北冥王族心中有所牴觸,故而不想沾惹與其相關的事物,而是自身武神訣自然的在對這些靈力產生排斥,彷彿守城士兵執拗的保衛家園,來多少,回頭就趕出去多少。
自他踏入無相境之後,天地靈力於他而言,便已分爲了兩部分。
能夠隨時被掌握的,以及毫無干係的。
無論哪一種,都不應存在於他的體內,哪怕只是沾上一點。
而一個問題也隨之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武神訣的修行需將靈力與自身修行徹底隔絕,方能真正發揮出其在無相境,甚至更高境界的威能,可武陽君乃是天下皆知的神座,斷無作僞可能,爲何能將武神訣修至如此精深?
若靈力與武神訣真的能夠共存,自己走上的這條路,或許還有別的分岔可走?
雖然心中已有猜想,但江月白並不打算真的嘗試重新接納天地靈力。
在與那姓葉的交手之時,對方所運用的靈神訣纔是真正駕馭靈力的法門,而他的武神訣與之幾乎全然相反,在那時,他感受到了武神訣無相境真正的道路,那麼,順着這條他第一眼看到並確定的道路走下去,纔是他應該做的事。
現在,他也一心於此。
流雲手的氣勁隨血氣流轉,將落至雙手的風雪悄然裹挾,彷彿戴了一雙潔白的手套,江月白注視自己雙手,若有所思。
之後的一路上,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挾持”雪域的風雪,認真的觀察並感受着。
血氣與純粹靈力的碰撞,哪怕在流雲手的分隔之下,也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只是在這個過程中,屬於武神訣的血氣,屬於天地的靈力,都在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
這些變化聚合起來,便是在安寧鎮對抗魔潮之時,於他體內爆發的隱患。
若是在外界,已經全然與靈力修行背道而馳的他並無法做到這些,因爲天地靈力虛無縹緲,且無法入體,與血氣相遇時一碰即碎,完全無法起到作用,而北冥雪域的靈力有實體,純淨與濃郁程度亦遠勝外界,已然能夠激發武神訣的自我防護,並堅持那麼一小會,已是磨鍊自身的好東西。
血氣與靈力並不相通,至少在他所修行的路子上是如此。
那麼,當初因爲靈力趁火打劫而出現的隱患,是否能夠從血氣與靈力的交鋒中,找到解決的辦法?
江月白不知道,只能倔強的向着這個方向進行摸索。
北冥夕察覺到了他的行爲,沒有詢問,只是偶爾拂袖,令得縈繞他們周邊的風雪更加猛烈一些。
北冥昭自不會在意這些,他所要的,只是儘早返回北冥雪域,將北冥夕的聖女之位定下。
至於他們歇腳的那些
雪域聚落,面對一位北寒尊使以及即將繼位的聖女,眷族們紛紛放下早已彎折不知多少年的身段,比宮裏的太監服侍的更加妥帖,連帶着江月白這個不明人士,也沾了不少光。
簡而言之,這一路,暢通無阻,分外和諧。
直到一道鐘聲的響起。
那是他們進入北冥雪域的第五日,江月白對雪域的風雪已有了更多的感受,以流雲手領着一道氣勁包裹全身後,任由風雪加身,將自己堆成一個雪人。
姿容絕世的男子帶着一位姿容絕世的女子御劍逆風雪而行,絕對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可若這風景線中夾着一個不明所以的雪人,便只會剩下使人發笑的滑稽。
可只要北冥昭與北冥夕不在意,江月白儘可以繼續親近這些風雪,以全身血氣與天地風雪對抗。
這是嘗試,亦是磨鍊,反正沒有旁人看見,怎麼亂來都行。
只是,當那道鐘聲落下時,雪域之中,風雪驟亂。
江月白猛然睜眼,先前入定般的從容平靜頃刻消散,武神訣運遍全身,將血氣的翻湧鎮壓,起身之時,一身積雪撲簌落下,再無一片白雪能夠停留。
鐘聲悠遠,不帶任何靈力波動,卻似乎能穿透人的心靈,令任何聽聞鐘聲的生靈心懷敬畏。
江月白原本平靜的心湖就此漣漪不斷,不得不停止這習以爲常的修行,在目前這全神貫注的情況下,若是晚驚覺一刻,躁動的武神訣就會反噬自身,造成一些損傷。
不只是他,就算是修爲冠絕天下的神座,聽到這鐘聲,也得花些心力平復一下自身。
那發出聲音的大鐘能震懾人心,必是一件無比珍貴的寶物,卻爲何在此時響起?
江月白下意識看向北冥夕,卻發現北冥夕同樣一臉惘然,便是御劍前行,似乎沒有受到影響的北冥昭,面色也不大好看。
片刻之後,北冥夕的神情恢復如常,對上江月白的目光,介紹道:“這是寒鐘的鐘聲。”
“寒鍾每一次敲響,都宣告着王族一位大人物的離世,這鐘聲,便是讓雪域內的所有人爲其哀悼送行。”
北冥夕神情黯淡,北冥昭面色亦不曾放緩。
北冥雪域的大人物,這個界限本身就很難判斷,有的本宗中人地位很高,但本身是個赤裸裸的廢物,有的支脈中人地位不高,聲名不顯,卻已然是一方不可或缺的人才……對於目前的北冥雪域來說,十二北寒尊使,五十北冥長老,以及北冥氏這一支宗族至高無上的家主,北冥雪域的北冥王,都能算進這大人物的範疇中,可似因爲犯了重罪被關入寒獄的四十三長老那般的所謂大人物,就算死了,寒鍾也不會發聲。
北冥昭與北冥夕那位共同的父親自然在大人物的範疇之內,但他們都確信,寒鐘不會爲他而鳴。
禍害活千年,而且,若本身不得人心,寒鍾自不會有所回應。
北冥夕微微蹙起,思緒微亂。
越是德高望重之人,離世時引發的寒鍾共鳴便越濃重。
這一道鐘聲徹響雪域,經久不息,離世的究竟是哪位老人?爲何似她這般與北冥王族高層沒什麼好聯繫的人,心中都感到一絲難以驅離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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