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寫作裡,作者會決定小說敘事者的聲線光譜明顯或晦澀不明,有的作者會試圖隱去敘事者的身形,或是盡力保持一種冷淡疏離的口吻,比方瑞蒙卡佛筆下許多第三人稱的小說,這裡引用的是〈他們不是你的丈夫〉:
厄爾旁邊的男人在看報。他抬起頭,看著多麗替厄爾倒咖啡。她走開的時候他瞥了她一眼,然後回頭繼續看報。厄爾啜著咖啡,等著男人開口說話。他從眼角的餘光瞄著那男的。男人已經用完餐點,餐盤推到一邊,點起一支菸,折一下面前的報紙,繼續看報。
多麗過來收走了用過的餐盤,再替那人加了些咖啡。
厄爾和多麗這對夫妻結婚數年,厄爾在家待業,多麗在餐廳當服務生。故事先前描寫厄爾去多麗工作的餐廳,無意間聽到其他男性顧客對多麗身材的負評,於是要多麗減肥。飲食控制確有成效,厄爾為此沾沾自喜,想知道這是大家對自己的太太有沒有改觀,於是又去了餐廳,不斷期待著任何一個顧客的美言,甚至是男性對女性貪欲的一瞥,但這些都沒有發生,於是只好用更積極手段探問附近的客人:
「你覺得如何?」厄爾對著男人說,把腦袋衝著走遠的多麗點了一下。「你不覺得有什麼異樣嗎?」
男人抬起頭。他看多麗再看看厄爾,再繼續看他的報紙。
在這段落裡讀者接收到的是一連串的動作描述,並沒有把內心獨白寫出來。當然,寫出來也不是不行,但缺點在於如果寫太多厄爾的內心焦灼狀態,反而會掩蓋掉外在的日常感,其實大家本就沒有很在意一個餐廳女服務生的身材狀況(就連多麗自己也不在意了),只是寫大家喝咖啡看報紙,就能用這種漠然對照厄爾的熱切。
敘事者隱身的好處是讀者比較不會讀到「除了情節之外的雜訊」,考慮這樣做的原因是如果故事情節本身夠引人入勝,敘事者就不必賣力演出。但有時敘事者藏得太深,也會讓讀者較難進入情境,畢竟光是有動作和情節,有時讀者也在資訊量較少的狀態下無法判讀「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敘事者適時介入故事裡,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比方向田邦子〈花的名字〉裡,丈夫的外遇對象主動打電話來約女主角常子一見。身任家庭主婦的常子聽到這挑釁般的邀約,七上八下的內心不斷猜測對方到底是怎樣厲害的女人。赴約時見到名為石蕗子的女人「穿著化妝都很樸素,談吐沉穩,氣質不差」這樣從容自若的樣子,更讓常子著急,先手說明自己夫妻情深,家庭和樂的狀況:
常子滔滔不絕地說:你知道嗎?我們夫妻去年剛慶祝過銀婚紀念。子女也都到了就業、結婚的年紀了。我是不清楚我先生在外面如何交際應酬,但我是把家裡和外面分開來的,請你了解……
對方一句話也沒說。
看似自信滿滿而紋風不動石蕗子,其實氣場未必強大,只是面對常子這樣自亂陣腳的出招,反而不知該作何反應。而常子冷靜下來後也看見一些剛剛沒發現的事情:
常子發現對方的和服穿得有些鬆散,還有說話的方式、攪動湯匙的動作也很緩慢。感覺有點像是發條鬆了,但也可能是在演戲。如果真的是在演戲,那麼最可怕的就是這種女人了。
什麼都知道的常子,結果卻是什麼都不知道。最後,她和對方各自付了咖啡錢,分道回家。
這場正宮太太與小三的單挑場面互有勝負,究竟石蕗子是厲害的女人?還是平庸的女人?小說沒有多寫,這當然是留給讀者自己去猜測的,但敘事者轉身著重在常子的猜想和狀態評價,或許家庭裡那個把一切搞定的她,卻是最搞不清楚狀況的人。向田邦子的小說常常有這種敘事者跳出來給予評價、或是轉場、描述時間歷程的說明,但語氣還是保持冷淡的、不過份介入的狀態。
花的名字,那又怎麼樣。
女人的名字,那又怎麼樣。
丈夫的背影如此說著。
女人的標準,二十五年來如一日;男人的尺度卻越來越大。
敘事者介入未必是壞事,有時我們更常讀到敘事者像說書人一樣,彷彿敘事者是在小說現場的另一個當事者、另一個角色,親眼見證並經歷這一切。卡森.麥卡勒斯的〈傷心咖啡館之歌〉就能讀到一個十足活潑,能把事情描述得活靈活現的說書人聲線:
駝子走下樓梯,神氣活現的模樣就像腳下每一根地板都歸他管似的。過去那幾天,他身上有了巨大的變化。首先,他乾淨得簡直沒話好說,他照舊穿著自己那件小外套,不過刷去塵土、細心補過。裡面一件鮮亮的紅黑格子布襯衫,是艾米莉亞小姐的。他不穿常人的那種褲子,而是一條齊膝的緊身小馬褲。兩條角細腿穿了一雙長筒黑襪,鞋也很特別,形狀怪異,鞋帶一直綁到腳踝上,剛擦過,上了油。他脖子上披了一領萊姆綠的羊毛披巾,兩隻白兮兮的耳朵皮差不多全被蓋下披巾下面,而披金邊穗幾乎在掃地。
駝子賣著他江直的小腿神氣活現地跨下樓、進店鋪,在門外湧入的人群正中間站定。眾人在他周圍讓出了些許空間,也站著,手垂下,瞪大眼,使勁盯著他看。駝子自己呢,也是一付古怪的姿態……
說書人不僅僅是用了許多描述仔細描繪駝子從原本可憐兮兮的模樣,在和表姊艾米莉亞交往(?)之後煥然一新的模樣,我們也不難發現在這樣的描述中有多少形容和情緒不是屬於故事裡的角色,而是敘事者的聲音。然而〈傷心咖啡店之歌〉承襲美國南方文學那帶有陰森恐怖的哥德風格(比如福克納〈給艾蜜莉的玫瑰〉),在這樣的氛圍裡,說書人大量現身「表演」也讓這篇情緒起伏波動較大的小說變得更生動,彷彿營火晚會裡聽別人演說鬼故事。此外,這篇小說的說書人角色的介入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作者似乎要藉敘事者安插自己對於愛情的觀點,辯證愛與被愛的關係,因此還會看到一大段文字如斯:
大多數人更願意去愛,而不是被愛。幾乎每個人都想成為給予愛的那個人。道理很簡單:許多人不願意承認,自己內心其實是覺得,處於被愛的位置是不堪忍受的。
安插其中倒也不尷尬,畢竟和故事相呼應,且這段文字的深刻度,也夠讀者思索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