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風謠》1

楔子

「我想要在天空、大海與陸地之間飛行，自由自在地……」女孩深深吸氣，彷彿接下來要說出的字眼非比尋常，整個空蕩沙灘都已準備聆聽。

「自由自在地飛行。」她壓住撩飛的墨黑色短髮，面對著夜晚的狂野海風如此說道。南沙藍諾的銀白沙灘在星光下泛起寂寞柔光，遠角迎風揚掀一片沙瀑，如細雪刮入空中般，唯美而空靈。沙塵飛舞之聲與海潮擊響交融著，像是祖父母正喃喃地同聲吟唱。風兒時歌時泣，在綿延不斷的漆黑碎浪間長嘯著。

沙藍諾港外的白灘就算再如何著名，卻只有女孩與弟妹幾人敢在午夜時分逗留。短髮女孩才剛滿十歲，卻擁有一顆滿溢好奇的勇敢心靈。她與三個身著破舊衣衫的弟妹一同裹在毛毯裡，等著觀浪，看潮起水漲。

今夜的氣溫分不出季節，海浪依舊是不刺骨的涼，一波波地沒上白軟暖沙。白灘一年四季都有移民登陸，東半部的戰後移民潮正持續流往白灘、貝灣與沙藍諾港，星軌曆1300年的初夏尤其如此，有了去年獨立戰爭的光環加持，全城正籠罩在史上最大軍事勝利的狂喜之中。正式脫離西大陸歌頓王朝的控制之後，沙藍諾簡直給了全大陸移民最好的自由公民權保證，其多元的人口組成也為這個城市帶來了更多活力。

去年的獨立戰爭由東方的新興商業大城沙藍諾，對決西部大陸的克魯夏凱伊城。戰事才剛結束，另一場大陸勢力的抗衡卻已悄悄開展。

由寡頭政治對抗專制體制，這樣的政治對立最早起於星軌曆1297年。那年冬天，沙藍諾正式向歌頓王朝提出拒繳年貢金的聲明，而東方的鄰近城邦萊欽、伊魯尼也先後響應。

憤怒的歌頓王立刻派出大量兵力前往討伐，萊欽、伊魯尼城相繼淪陷，大量流亡軍民於是進入沙藍諾尋求庇護。自此之後，被視為地方叛亂政府的沙藍諾便和西方的歌頓軍隊打了2年苦戰，終於在1299年獲得勝利，得以保住全城20萬軍民的自由與生命安全，正式自歌頓的保護管轄區中退出。

全沙藍諾的狂喜依舊延燒至今，剛擺脫戰亂紛擾的城邦子民卻還得面對許多難題，而這些難題的解答，白灘上的孩子們今夜才剛要開始見證。

孩子們並非不知道城牆外頭的世界，卻無法充分了解全貌。對於失去父母的她們而言，活著本身已是一件複雜的事，而在午夜時刻逃到空無一人的廣闊沙灘，則是最好的心靈解藥。這裡同時存在著海洋、陸地與天空，幼小如她們，卻也能在此感知到世界的一切可能性，因而能充分確定自己仍擁有無限廣大的容身之處。

        高漲的黑色海浪時而逼近沙灘，時而往後退卻，一面猙獰而野性地隨風呼嘯，狂暴浪姿後的神秘美感讓人又愛又怕，孩子們緊盯著黑浪高捲、墜落，從中看見了一段段閃逝而過的銀藍天。浪頭載著星芒，往陸地衝撞，再輕靈地拖著柔白水花淌回大海。在這樣原始而充滿母性的歌聲中，孩童們縮在毛毯裡，用簡單的言語談著天，哼哼小曲，累了就在直接躺臥軟沙上過夜，直到黎明來訪。今夜她們可能等不到移民船。關於那些船的姿態，也許孩子們已經看得太多，也不覺得新鮮了。

「聽說伯伯以前就是在沙灘上撿到我的。」年歲最大的短髮女孩像是在對弟妹們炫燿，語氣卻輕描淡寫。

「我已經不記得了。」她的胞弟如此答著。夜晚光線晦暗，孩子們的臉龐都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她們微笑時的眼球光采，與點點星光相呼應，晴澈夜空一如沉藍畫布，直直往她們身側延伸，星軌與銀河一同漫爍其中，感覺像是隨時能飛起來。

她們就此沉浸在沙與水浪的香氣裡，長達整夜。

去年夏天，孩子們在這裡學會了游泳，終於知道如何往來於陸地與海洋之間，但他們還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學會飛行，往來於陸地與天空、海洋與天空之間。

「妳說呢？小亞？人也可以在天上飛來飛去嗎？」年紀最小的女孩問著。

「當然可以！」短髮女孩彎起眼角笑著。

「才怪呢！」男孩立刻否認。

「你怎麼知道不行？」小亞笑著，用力撫亂男孩的頭髮。「我以後就交一個能在天上飛的朋友讓你認識認識！」

「哪有那種人？」男孩世故地反駁著。

「一定有！以前有，現在也一定有！」短髮女孩幾乎咬牙切齒地推論道。

「小亞姊姊，那妳有沒有聽過一首歌？」另一個女童拉拉短髮女孩的破損衣袖。

「什麼歌？」

「在那首歌裡面，人可以在天上飛！」

「叫什麼名字的？」男孩好奇地追問著。

「我忘記了啦！」小女孩朝短髮女孩求救，往毛毯另一端鑽。「好像是這樣唱……乘海風而翔－往花香甜甜……」她索性輕輕唱起。

「哦，我知道了！」小亞興奮地叫了一聲。「不過，是花香『沁』甜，不是『花香甜甜』喔。」她摸摸小女孩的臉龐。「這首歌的歌詞真難，我還不懂它在唱什麼，不過，的確是一首人可以在天空飛的歌，是比我們還要老的祖先寫的，所以，人真的是可以在天上飛的沒錯！」

「不要光說，唱給我們聽嘛！」星夜下，孩子們的眼眸煥起光彩。

短髮女孩將髮絲塞到耳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與弟妹們眼目交會。

「乘海風而翔，往花香沁甜之原鄉……

雷電擊碎了恆久浪濤，雪色雲影湧掠而過。

古道舖入回憶盡頭，石板游往夜空邊際……」小亞對歌詞還不夠熟練，歌聲因而停止了。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女童困惑地問著。

「等我去上學就會知道了，學校都會教的！」小亞對著弟妹們解釋著。她們對於歌曲的興趣就此被一重重的高漲浪影打斷了。孩子們急忙起身，拖拉著毛毯往沙坡躲，她們在夜風中咯咯笑著，表情興奮不已。

因為，漲潮正是意味著，支撐著城邦經濟的幕後英雄也要返家了。事實上，自從獨立戰爭過後，歌頓王朝為了削弱沙藍諾的經濟能力，便聯合了大陸中部的七個城邦，共同對沙城實行嚴峻的經濟封鎖，不僅造成一向以對外貿易為其經濟命脈的沙藍諾城一度奄奄一息，更連帶影響了其他城邦的經濟。

但這段慘澹歲月已逐漸遠去了。現在，沙藍諾的盜商們正悄悄利用鄰城商賈及歌頓下層官員的貪利心理，不但以武裝貿易來掩護陸路走私，更建立了許多私密轉運點，以便背地裡和中部七城展開大規模貿易，使得歌頓的封鎖禁令形同虛設，名存實亡。

夜空下，數艘武裝商船緩緩現身，在湧漲的白色高浪間時隱時現。宏偉船影在冰藍星光裡逐漸逼近，整片漆黑灘頭頓時便籠罩起既雀躍又迷魅的幽冷氛圍，好似神蹟暗行於大地。

小亞與孩子們站上沙丘，興奮地一聲不吭，僅用灼熱的眼神注視著盜商登陸，烏亮眸子裡滿是敬意與欣羨。船上搭載的都是些既勇敢又聰明的人，孩子們知道沙藍諾不能沒有他們，不能沒有這群遠航船艦。這些武裝商船體型中等，速度卻不輸飛快撲漲的銀黑海潮，不見任何旗幟的甲板上已出現了各個忙碌奔走的人影，看起來既渺小又神聖，孩子們熱切地朝對方招手，卻又不敢出聲。

此刻，翻湧不息的大風吹挺了白色大帆，一舉將船隻推入淺灘。

小亞看見英偉船舷邊甩下一道道繩影，錨身的金屬色澤緊接著閃過夜空，嘩地一聲精準落水。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卻每回都令孩子們渾身發燙。她們還不知道沙藍諾的未來，也當然不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只是像自古傳頌的天地神話般自然而神聖，卻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歷史的預言，一部分像是虛幻空靈的歌謠，另一部分卻貼近真實。

往後十年，這座濱海多風的大城更加欣欣向榮，商業之勢如潮水般高漲，如夜風般颯然，大陸東部的民生水準因而獲得提升。而沙藍諾那愛好自由、力倡平等的公民政治觀念更是揚名遠播，逐漸成了移居者與知識份子眼中的新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