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藍諾灘頭的午後烈日刺眼灼亮,令缺乏睡眠的亞希禔一陣暈眩,雙眼也變得痠疼無比。套上手中的米色涼鞋,她瞇眼快步奔過發燙的白沙丘,灘上到處群集著軍警、搬運工人與魔法技工,溫順的駝獸與大型木架充斥其中,讓一向寬廣的沙灘顯得擁擠無比。
亞希禔馳過瞭望台,營火堆、水箱與長列木椅,好似也能感受到週遭沸騰而緊繃的情緒,微微地聳起了肩。人們都想趕在傍晚前替自己的工作做好最後確認,一些站在高處監督的工人們更是不時喲喝著,而少女就這樣飛快地穿於四周那一片片此起彼落的喧嚷,似乎在尋找著哪位熟識的人。沙灘一片混亂,高懸的藍色絲帶飄在白艷的天空中,與清透的琉璃風鈴、紙糊成的佈燈一同攪擾著海邊一向單純的風道。
三個巨大的旗架彷彿已豎入空之心,任白與海藍的純色大旗隨颯然風勢飄得高遠。亞希禔笑著躲開身側那片撩過髮叢的豎旗,竟遇見幾個同校的熟人,要不是身兼數職,今年夏天她可能還想擔任慶典義工的,亞希禔的某些同學經常用這樣的方式度過漫長暑假。
「亞希禔,妳要不要上去坐坐看?」爽朗的友人指著剛搭好的神戲瞭望台邀著,那瞭望台應是神殿裡女祭司要坐的位置,其支架同時與巨旗相連,用來固定高聳粗壯的旗架。
亞希禔往上一望,陽光在兜圈旋轉的色旗後方閃耀,透過纖維射出一種迷幻的金藍色。
「這麼好?真的可以上去嗎?」
「妳個子小比較方便,就幫我們上去看看穩不穩嘛,反正不穩就頂多摔下來而已啦!」
「講那什麼話啊?心機真重!就這麼想害我啊?」高聲罵著,她與對方相識而笑,搭過手臂就攀了上去。瞭望座真的有些高,她多費了幾格梯階的力氣才爬上去。
「怎麼樣啊?風景很棒吧?」朋友在下面高聲笑問。
「嗯,超棒的-」
世界好像又縮小了點。亞希禔微笑了起來,任晴藍色的四方海天輕擁著身軀。
神戲看台已經搭建起來了。偌大的竹筏平台浮在悠閒起伏的雪白浪潮上,已粗纜固定於兩旁的船隻週邊,船帆飽脹著海的氣流,讓繪在上頭的一串密集符文也顯得完滿平滑。除了符文以外,船桅上也綴著鮮藍與墨黑兩色相間的條文套旗,讓海面上方充滿一片熱鬧繁盛的氣息。
白色沙灘泛著柔軟迷光,一落一落的人群工作點分散在廣大的沙丘上,人物碎動著,彼此之間的喲喝呼喊已褪得遙遠。一時之間,浩然闊豪的視野湧入胸膛與瞳孔之中。亞希禔被包圍在平靜的神聖白光之中,不由自主地僵起身軀,一股天地間的弘博之氣轉瞬間震懾了心靈。
她深深呼吸。
等這一切結束之後,她們終將分別。宛如殞落之後,四散各地的流星。
屆時,所有的友誼與歡欣都只會藏入回憶之中,無法再一次真實的體驗。
她的夏天就要這麼結束了嗎?亞希禔無奈地想著。
她也不是沒交過一周就分別的外地朋友。但是這種感傷怎麼能習慣呢?
(這個夏天很快就要結束了。)
泫然欲泣。亞希禔感到身軀孤零零地漂浮在風中,很想在此刻緊抓著什麼人。
她拼命往下方的濃密人群中找尋熟識面孔。再過幾個小時,沙灘也即將擠滿人潮,連小吃攤販都會急急進駐。亞希禔的視線飛過沙灘後方,繞開那排深藍防水布下的棚架,又在一片炯金天光之後盡情遠望,直到解下銀袍的天鎧使也瞇著眼往這裡瞧來。
齊立克正下意識地遠眺天空,眼神隨即回到身邊那群簇擁著女警長的英挺警官旁,一片白色的軍警制服好似在天空下亮得冒起火焰。
亞希禔在半公里之外凝視著他。
齊立克,他在這個夏天將所有人連結起來,卻渾然不自覺。他也會為分別感到悲傷嗎?
天鎧使的柔長髮辮在腦後束得工整,不因風的撩弄顯得零散,更無法使他分心,天鎧使一向很少分心,他的眼神嚴肅而正直,語氣俐落有禮,散發出來的氣度連平凡的市井小民都能有所感知。齊立克轉過身去,亞希禔只看見他的側臉,此刻他正認真地與身側的女警長討論著白灘上的種種配置,一行護衛在旁的軍警則盡責地跟著他們,精神抖擻地走過暑氣蒸騰的浩大長灘。表情寧靜的女警長偶爾對著天鎧使點點頭,有時則轉向其他年輕警官吩咐幾句短令,平淡的五官不足為奇,眉心之間卻傳遞出一股英偉之氣,而齊立克的表情也是如此,看似嚴峻漠然,卻彷彿隨時可置生死於度外。
對善與正義的執著就是如此一路扶持著天鎧使,行走於神的道路上。他們以身在「人間的神使」之名,守護眾生。偶爾,亞希禔能感覺得到齊立克的不確定,但在大部分的時間裡,他卻相信自己正在做正確的事,沒有遲疑。
那麼,也許那也和她的理由很相像。亞希禔知道自己總是願意偽裝著勇敢,努力地在這個混亂的世代中堅持著某些原則,甚至相信自己是為此而生。
亞希禔猛然想起,剛剛反商派的公民代表德帝斯被捕了。兩個天鎧使與一群警備隊隊員出現在他用餐的琉璃餐廳外頭,伴隨著圍觀人潮一起目睹了這位政治人物的殞落。這件事的結局是她與流光幫派一手促成的,但不知道為何,少女感到有些失落。
警官們腰上配著入鞘的劍,強行通過餐廳內那排德帝斯的貼身護衛群,由領頭的隊長宣示完罪狀:賄賂海關、私存外邦製作的商聯偽鈔、經濟援助異教通緝犯與策劃恐怖攻擊。
那串罪狀民眾都聽見了,實際的意義卻很少人感受得到。就像警備隊長那些鏗鏘有力的宣讀,到了餐廳外頭,也不過像是船錨墜於喧擾而譁然的海面之上,微弱的漣漪轉瞬消泯。
德帝斯自己站了起來,他的世界在當時仍平靜安寧,亞希禔好似可以聽得見一切。他身為年過五十的公民代表,頭髮卻尚未白透,灰黑的捲髮與短鬍也沒有展現出任何年老疲態。他從容地放下刀叉與潔白餐巾,站立。雙眼平視著以正義之名逮捕自己的那幫人馬,似乎看不見琉璃窗外的幸災樂禍的喧鬧觀眾,那些人之前不也被他蒙在鼓裡?沒什麼好多在意的。
德帝斯偏開視線,努力在湧動人潮中保持平衡的亞希禔也緊盯著他。所以她記得他的眼神,那就像是微弱而炙熱依舊的柴薪餘燼。名畫「惡神戰章」系列中的最後一幕裡,惡神愷瓦耶也有著這樣的眼神,當時他單腳跪於眾天使之間,而他們的表情融在漆黑腥紅的背景裡,像是一群身處煉獄的厲鬼,頭卻頂著即將破繭而出的金色旭陽,手裡威嚴地揮舞著銀白聖劍。
天鎧使們從不對那些民間藝人所繪出的稗史畫作給予正面評價,他們有些甚至認為那是褻瀆正神的代表。
不過,要是齊立克當時在餐廳裡頭,他一定也能認得出來那專屬於惡神的眼神。
也就是那樣的目光刺痛了少女的心,她發現自己一時之間無法分辨正義,分辨援助異教徒的目的到底是善是惡。德帝斯心裡想著什麼?身為德昂女神在沙藍諾大城中的一顆政壇之星,他與他的罪狀之間一定有某種理由牽繫著。不管那是什麼理由,一定也是比政治生涯還要重要的東西。
(就算不是獻給德昂的信仰也罷,就算是在我們眼裡窮極邪惡的東西,也有人為了它賭上性命。)亞希禔望向德帝斯的側臉,如此想著。
少女在民眾的如雷歡呼與掌鳴中驚望,週遭的欣喜卻彷彿與自己無關。
他們真的知道什麼嗎?真的曾替發生在這城市裡的罪惡感到心痛嗎?亞希禔感到一陣沉重,好像在浩瀚深沉的海洋中無力泅泳。帶頭歡呼的大概都是些隨民粹主義起舞的敵派擁護者吧。在這個時間點中,他們光明正大地擁有大聲嘯罵或歡欣高呼的理由,但在這樣的鼓譟中,亞希禔卻感覺不到該有的滿腔恨意。
異教徒也害死過她的好朋友,甚至想要害死她。並不是覺得這樣的過去已經無所謂,但現在的女孩僅是感覺不到任何復仇過後的快樂。亞希禔記得自己望著眼前的罪人發愣,想猜出他到底在想著什麼,才能看起來這麼平靜無畏。
然後她感到一波狂野旺盛的驚恐。如果德帝斯心裡有什麼在支持著自己,那會是什麼呢?
朔瓦教徒尚未被繩之以法,天鎧使忙著設下新的守護魔法陣,卻忽略了繼續追蹤異教移民的蹤跡。
(而他們還會做些什麼的。)亞希禔知道自己應該要害怕,因為週遭的市井小民是如此渾然不覺,對於朔瓦教那些尚未結束的計畫渾然不覺。少女不自覺地祈禱起來,不管臨時湊出的遣詞用字多麼彆腳,她相信德昂女神與存在於人心中的正義還是聽得見的。
她要像齊立克他們一樣,帶著這種信任繼續前進。亞希禔遠眺晴空邊際,羽狀雲梢正斜立於天幕一方,像遙遠的棉絮一般自由輕盈。
少女瞇起眼瞳,瞭望架下方的吵雜人聲不知何時已全然消退,只留下這個純淨無聲的空間。
(是啊,生活不就是這樣子嗎?為了自己重要的原則而努力著。)即使每個人所相信的東西也有可能有背道而馳的一天。
至少現在,她與許多珍貴的人們志同道合。亞希禔知道自己應該打起精神,努力為接下來的每一刻做好準備。她俯瞰下方那一簇簇正在吆喝奔走的人們,艷藍海天與明亮的沙藍諾天光仍如數分鐘前一樣,緊而溫柔地簇擁著她,連那雙曬黑的手臂都被陽光漂染成夢幻的白金色。
雪若與布雷克在人潮的另一側並肩行走著。她們身上也有著一樣的美麗色澤。不遠處,汀斯利與夏安彼此追打嘻鬧,少女望見此景,忽然一陣鼻酸。
真的,她很喜歡當下的這一切。亞希禔微笑著,任高處的風淘氣地撩飛墨亮髮束,有若燕子乘風遊旅般暢快,卻不免也在氣流中捕捉到幾縷世俗的愁緒。
很快就要分開了。她很了解合作的當下總是稍縱即逝,一轉眼,日子已經一天天過去了,所有歡笑、衝突、共飲共食與失眠盹睡的時光。
(之後不能再像現在這樣常常見面了吧?)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她真痛恨這句話。
他們很快就要分開了。已經不是第一次意識到這裡,亞希禔知道自己的思緒已經在空中翱翔了很久,但在還沒確定什麼之前,她不想就這樣回到下方的世界。
愣了幾秒,亞希禔像是想到了方才整理過的某條意念,挺直了上身。
她對無限蔚藍的海天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