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之間的關係
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尤其是長輩與年輕世代之間的關係(無論是否有血緣關係)是安德森電影中不斷出現的主題。筆者認為對於世代間的連結與差異描繪,就像是安德森在探索與建構其電影影像創作與傳統視覺藝術之間的關係類似,是使用了一種轉喻或借代(metonymy)的修辭手法,將長幼的關係轉化使用於描述繪畫(歷史較悠久)與電影之間的辯證關係,但用意並非要批判傳統,或是將兩者置於階層(高低)的狀態,而是強調兩者之間比較與競爭的關係。
就像是Alberti曾經在他的《論繪畫》中提到繪畫擁有具現化(present)不在場(absent)(就像是他們談到的友誼),或是再現已經逝去的人或物予未來活著的人的能力,而讓觀者可以帶著對藝術家的喜悅與仰慕的情感,指認出其所描繪的人物。[1] 在電影中導演同樣將世代的關係以友誼的方式呈現。即便Max的媽媽與Cross老師的丈夫已經過世了,但是他們還是深深地影響著我們與他人的相處方式,就像早期的視覺圖像亦持續影響現在觀者觀看方式的類似。
因此本篇將嘗試分析長輩與年輕世代之間的關係,以理解導演魏斯・安德森如何藉由圖像修辭手法,將世代間的相似與差異之處,以視覺化的方式呈現出來。鑑於《都是愛情惹的禍》與《海海人生》同樣處理兩個世代之間的關係,且分別以青年與長者作為電影的主角,描述他們遇到困境與追尋自我定位的過程。因此本文研究對象的選擇延續《都是愛情惹的禍》(Rushmore,1998),並以《海海人生》(The Aquatic Life of Steve Zissou,)作為分析對象之延伸。[2] 先以《都是愛情惹的禍》為例,片中的長輩與晚輩關係主要是由Max與他人間的互動所呈現,尤其是Max與Herman之間亦友亦敵的競爭又合作的關係最為曖昧,因此本文將梳理此兩人之間的關係以研究標的。
Max & Herman與自身的家庭關係
兩人不只分享相似的理念,與家人關係的疏離亦有些許神似。Max因為母親向校長的推薦而進入貴族學校,但出生於勞動階級的家庭,卻讓他與其他同學產生隔閡(而且母親也在他進入學校後就過世了)。學校的課業表現也不盡理想,導致他失去校長的支持。雖然身為理髮師的父親不論是在經濟或情感上都無條件的支持Max,但Max卻羞於向Herman或是其他人坦承自己原生家庭的情況。
就像上一幕我們看著Max自信地回應Herman,他的秘密就是找到一件喜歡的事情,然後投入全部心思在那件事情上,而對他來說這件事就是在Rushmore上學。下一幕Max回到家,場景轉換到父親開設的理髮廳(圖1)。從截圖中可以看到Max牽著腳踏車從鏡頭左側(前景)進入到畫面中。透過大面積的玻璃格窗,可以看到父親正在理髮廳裡掃地。兩人隔著玻璃窗分別在前景與後景、左側與右側。由此畫面分割的方式,可以理解兩人之間的關係,存在著某種隔閡。相較於在學校的Max積極地與他人(老師、同學的家長、成功人士)建立關係,如打開Cross老師教室的門,或是透過窄小的車窗也要和Herman搭話,理髮廳作為Max的原生環境,他與父親的隔閡是他自己樹立的起來的,是他不願向外界承認的連結。
像是在下一場景,亦可以作為描述Max與他親生父親之間矛盾的關係。父親幫他修剪頭髮後,他詢問是否可以看看他的後面(圖2)。此時鏡頭停留在Max的正面,而在其身後的父親拿起鏡子,從後方照給兒子看。而在畫面上,我們從鏡子中看到的是分別由後方與前方角度呈現Max部分的側面,以及他的父親正面。若分析此鏡頭可以發現幾項重要的訊息,其一,觀者在影像中並沒有辦法直接看到Max的父親,是透過鏡子方能看到其正面,其二,透過鏡子我們還可以發現鏡中的Max同樣也在看著自己與父親。一般來說,對於已經重複無數遍的日常,我們不太會抱著懷疑還要確認的心態。但此段Max在父親為其修完頭髮後,尚提出要檢查背後的敘事,筆者認為是導演刻意想要呈現「背後」代表的Max與此人父子的關係,是他平常不想讓人知道的(而且Max本人也有意識到這個情況)。
另外一邊, Herman 雖然有著個看似完美的中產階級家庭,但他跟家人疏離的關係,則是在片頭的家庭肖像畫中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畫中的Herman出現在左下方,皺眉且叼著一根菸。他的妻子雙手交叉,側身向左站在其身後。兩個兒子則是側身向左,橫向排列在兩人之間(靠畫面右側)。從畫中可以見,Herman與其妻子並無身體的接觸與互動,兒子也因為與母親的外觀較為接近,而顯得Herman特別的格格不入,此種情形亦表現於電影敘事中。
在家慶祝兒子生日的Herman,坐在游泳池旁杯盤狼藉的桌邊,叼著一根菸,看似無聊的一直往泳池裡丟高爾夫球(圖3)。畫面的後方,是正在跟同學一起拆禮物的兒子,以及和跟其他男人調情的妻子。此景呼應了前述畫中所描繪的人物空間關係。不同的是在電影的畫面中,兩者之間隔了一個泳池,且於過程中出現一位小男孩走入景框之中。Herman一度用高爾夫球丟他,隨後在眾目睽睽下,跳入游池。跳入泳池的Herman環抱身體,緊閉雙眼,似乎想要將自己隔離於外界的環境(圖4)。而一人獨自在泳池內的景象同時也顯示他的孤寂。而被高爾夫球趕走的小男孩,雖然再度進入水中,但卻被Herman的目光嚇到,而再度游離他。或許對於Herman來說,Max的出現就像是這無意間闖入他生命中的小男孩,把他從封閉的泳池與困境中帶出來。
Max & Herman亦敵亦友的情誼
雖然Max & Herman有年齡上和社會階層上的差異,但因為在理念上兩人分享類似的想法,甚至是生活上的困擾,而互相吸引(彼此仰慕),之後同時喜歡上Cross 老師亦讓他們成為情敵,關係亦是朋友也是競爭對手。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契機是在Herman的演講,Max從成為數理資優生的夢境醒來,因認同Herman説要保持骨氣的論述,而產生仰慕之情,在演講結束後主動接近Herman。而接下來的此幕可以說是為電影主要人物與故事架構建立了基本框架。
Max、Dirk、Herman和Principle Guggenheim 一行人走出演講廳後,Max向Herman傳達自己非常贊同他的想法,並將自己的教堂夥伴(看似年紀又更小)一起介紹給Herman。[3] 畫面呈現Max與Dirk在中間,Herman在左邊與他們交談,而Principle Guggenheim不以為意地在右側抽著雪茄,看向鏡頭左側之外(圖5)。在人物交談的過程中,畫面中央後景走出貌似一家人的組合(由左側至右側為父親、小孩與母親)。雖然我們無法確定他們是否就是一家人,因為依照剛剛演講的場合來判斷,應該不是一個親子參與的活動,因此可以判斷這是導演或是製作團隊的刻意呈現的小巧思。而在後景置入次要圖像的原因是作為一個理想家庭的對照。Max在年紀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留一台打字機鼓勵自己的兒子可以繼續朝夢想邁進。因此在Max之後的生活中,母親是缺席的,[4]而父親也因為職業的關係,無法在Max求學的過程給予太多協助。在此情況下,Max的校園生活等於是他重新建立人際網路的縮影。而在此網路中的人際關係既是合作的也是衝突的,尤其是他與Herman之間亦敵亦友關係。
在之後的劇情中,Max & Herman的關係會經歷一個起承轉合的過程:先是在Herman進入校園陪伴雙胞胎—兩人合作興建水族館計畫—兩人皆喜歡上Cross—兩人發生衝突互相陷害對方—兩人和解並延續水族館計畫,接下來本文會以上述幾段歷程分別介紹電影如何呈現兩人的關係。兩人進一步認識是在Herman開車進校園接雙胞胎兒子的時候,Max主動向前打招呼。鏡頭透過拍攝Herman左側敞開的車窗,呈現Herman在駕駛座(畫面右側)與在車外笑著往車內看的Max對話的情形(圖6)。此片段的鏡頭不斷轉換在車外的Max與車內的Herman,似乎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因為看似是Max主動與坐在車內的Herman攀談,但Herman卻對眼前的年輕人同樣感到非常好奇,因為對比充滿著自信微笑的Max,古根漢博士卻說他是學校中最糟糕的學生。直到Herman的雙胞胎兒子粗魯的將Max推開,然後爭吵著誰可以坐副駕駛座的爭執,打破了原本兩人對話的空間。而這種騷動亦加強Herman與兒子們之間的歧異。
在此部電影畫面構圖中,經常會使用視覺上前景與後景之間的差異,作為引起比較性閱讀,或是作為主角性格、地位或是形象的展現。如此的視覺修辭手法也同樣重複用於描繪Max & Herman之間的關係。若以Max到工廠找Herman洽談合作建造水族館計畫的片段來說,兩人對坐於Herman工廠的辦公室中,不同於在校園裡的藍天綠地,工廠空間放置著各式金屬材質與工業製成物件,如銅牛、盔甲、獎章與金屬邊匡的照片。相同的是鏡頭分別從兩人的角度來回拍攝兩人對話的情境(圖7)。從Max的角度,觀者可以看到Herman坐在辦公室,身後是一大片玻璃隔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後方工人在廠中工作工作的情形,也形成一幅代表著Herman事業成就的風景。
而兩人發生爭執的起因為Dirk報復性的告知Max,Herman與Cross老師私底下在交往時,Max非常的難過,跑到Cross老師家外面堵Herman(圖8)。Max先是默默地坐在後座等待Herman,兩人在車內發生爭執後Max跑到車外,對著車內的Herman説:「我救了拉丁文,而你做了什麼?」此片段可以理解為Max為了追尋自己的理想,說服學校保留拉丁文課程。若將此景與片頭Max對著車內的Herman說的話,便可應證Max持續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努力,但是相對的Herman似乎並沒有對自己不滿的現狀做出努力去改變它,反而是奪走了自己喜歡的對象。Max為了報仇跑到Herman為離婚而下榻的飯店,把在學校養的蜜蜂放到Herman的房間(圖9)。此片段描述當Herman悠閒的享受他的報紙、早餐與城市中充滿綠意的公園景觀時,有一隻蜜蜂從餐桌上飛了起來,之後有越來越多隻蜜蜂入侵Herman的房間,此時Herman才意識到是有人惡作劇。而此段的畫面亦呼應Herman在工廠辦公室的畫面構景,呈現他作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即便是在離婚訴訟中還是可以坐擁城市中鮮少出現的綠意景致,並悠閒的享受豐盛的早餐。而蜜蜂的出現等於是對Herman所享有的優勢的反擊。
不過再次與Cross告白失敗的Max,也主動暫停兩人的纏鬥,且在一次探望Guggenheim 校長的偶遇下,得知Herman亦沒有成功與Cross在一起。也許是看到Herman寂寞落魄的樣子而產生了同情心,又或者是想要幫助沈溺於過往無法前進的Cross,又或者是兩人都沒有追到Cross老師的不甘心(兩個活人都比不上已逝去的人),反而激起Max的求勝心,決定前往Cross的家,探查敵情。並在確認Cross老師確實是因為拿Herman和過世的前夫做比較,走不出過去的傷痛後,決定幫助Herman重新建立自信心,完成興建水族館的計畫。
海馬作為世代以及創作間延續的象徵
Max邀請Cross老師參加水族館動土儀式時,寄給她上面印有海馬標示的邀請卡(圖10)。海馬作為一個重複出現於《海海人生》中的主題(圖11),若將其由雄性孵育產出的特殊生殖方式與導演試圖刻畫的世代傳承方式連結,可以發現海馬是象徵不同於傳統對於長幼有序與尊老扶幼的堅持,世代之間可以是互相扶持,亦可以是衝突與競爭的關係,甚至是沒有血緣關係的組合更能夠自由的去定義彼此之間的關係。就像是Max(學生、編劇) 和Herman(成功人士、商人)的組合,從Max仰慕Herman-彼此產生衝突-Max協助Herman並合作產出,若將其視為一個較為強調新星誕生的過程,那《海海人生》Steve (紀錄片導演)與Ned(機師)的組合,就是一個中年遇到危機的男子如何重生的過程。
[1] Leon Battista Alberti, Cecil Grayson trans., On Painting, London: Penguin Classic, 1991, 頁61。
[2] 世代關係是重複出現於安德森電影中的主題。
[3] 而Max與Dirk之間亦像是一種長輩與晚輩的關係。
[4] Max對母親的想念,可以部分從他對於Cross老師的想像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