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愛情惹的禍(Rushmore) -魏斯安德森電影中的視覺修辭手法(1)

2023/08/08閱讀時間約 0 分鐘

在看魏斯安德森的電影的時候,常常會遇到個性捉摸不定的主角(非典型角色)。有時候是年輕人卻擁有一個老靈魂,有時候是年紀屆中年,但卻說出或做出小孩才會有行為。我們無法從他的名字或是外表去了解一個人的本質,或是所謂本質的概念原本就是不斷在改變的。這件事情從青少年時期,我們都對未來充滿憧憬與想像力就可以得知。

《都是愛情惹的禍》是魏斯安德森  年的作品。故事是在講一位名為Max Fisher 的青少年如何面對留級危機與未來徬徨不定的情況。影片中的Max雖然學科成績不佳,但是很熱衷於社團活動,幾乎是一半以上的學生社團的社長與創辦人。可以說是一位才華洋溢的年輕人。但是學科成績不好,還是讓校長給出不好的評價。

這位表面上充滿自信,說話的口氣像是成年人,且興趣琳瑯滿目的Max讓大家看得眼花撩亂,看了半天,對他的家庭,他的個性,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還是一知半解。如此刻意以撲朔迷離的方式刻畫劇中的角色,是早期懸疑電影常用手法之一。如希區考克的《迷魂記》(Vertigo,1958年)中的Madeleine,以Scottie同事的妻子身份死去後,又以其原本的身份Judy與男主角Scottie相遇。除此之外,Madeleine在死前一直認為自己是已經死去的外婆,亦讓她的身份變得曖昧(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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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Alfred Hitchcock, Still Life from Vertigo, 1958, Paramount Pictures.

雖然《都是愛情惹的禍》並不是懸疑或偵探電影,甚至也很難稱作愛情片,但是製造角色曖昧不明的身份,或是矛盾的性格確是導演慣用的敘事手法之一。對此導演也不諱言的指出,視覺藝術對於青年形象的描繪方式,亦是他塑造電影的角色參考的素材之一。如Agnolo Bronzino的Portrait of Ludovico Capponi(圖二)以及Hans Holbein the Elder的作品。[1] 但目前我無法確認Hans Holbein the Elder與電影的確切關係為何,且我認為可將其視為本片故事與角色發想的視覺元素,故先以Ludovico Capponi的肖像畫為主要討論的對象,探究此幅繪畫與電影《都是愛情惹的禍》之間的關係,以理解導演如何刻畫他的電影中主角鮮明的人物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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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Agnolo Bronzino, Lodovico Capponi, 1550-55, Oil on panel, 116.5 x 85.7cm, The Frick Collection.

Max Fisher是誰?

在電影的一開始,我們隨鏡頭進到一所名為Rushmore的中學教室。課堂上的數學老師正在講解黑板上的數學題目,此時有一位同學突然詢問老師左側小黑板上寫著Extra Credits的習題。老師回覆那只是他開的一個小玩笑,因為沒有人可以解的出來,而如果解出來的話,他的獎勵就是下半輩子不用再打開數學課本。此時學生們開始議論紛紛。老師看到後就問Max要不要試試看。這是Max第一次出現在鏡頭前,他放下手中滿是數據的報紙,說我聽到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他自信甚至有些輕蔑的態度,讓我們覺得他就是那個班上最聰明的學生,被老師指名應該嘗試目前世界上尚未被人解開的數學謎題。 

在視覺上,Max出現的第一幕,導演將他放置在四格窗戶前面,搭配四張照片(右上影像似乎讓人聯想到坐著獨木舟進入偏鄉部落探險的人類學家)以介紹這位如天才般,才華洋溢的青年(圖三)。他的行為舉止格外成熟,聽到老師的呼喚後,放下手中報紙,一手拿著茶杯,一手拿著粉筆,不慌不忙地開始解黑板上的數學習題。但不需要太久的時間,隨著同學們給予Max成功解題的掌聲,以及場景的轉換,我們即刻了解到,這一切只是Max的白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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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Wes Anderson, Still Life from Rushmore, 1998, Buena Vista Pictures Distribution.

Max展現自信、驕傲及超齡的青年形象,與Agnolo Bronzino所描繪的年輕男子的肖像(Portrait of a Young Man)似乎有著一些異曲同功之處。第一,Bronzino 作為梅第奇(Medici)家族的宮廷畫師,他畫過不少貴族成員(包含男子、女子、小孩)的肖像。部分作品尚無法辨認畫中人物的身份,大多數會直接被命名為年輕男子的肖像,如(圖四-七)。

但無論是否已經確認被描繪者的身份,這些青少年的肖像多具有一張潔白無暇且紅潤的臉龐,光線從畫面的左上方均勻的灑落,使得肖像中少年的臉格外的明亮與柔和。身體比例的部分,頭部、軀幹與手指的比例皆異常的修長,加上少年冷漠與自信的神情,就像是戴了面具般的存在,讓其成為一般人無法觸及的對象。[2]

即便我們知道肖像中的人物是Ludovico Capponi 或是Ugolino Martelli,如此理想化的描繪方式,有別於文藝復興時期的概念,由強調肖像畫應該藉由人物表情與姿態傳達其內心想法與個性,轉為利用高傲的神情與不符合比例的身形,除讓觀者很難去判斷畫中人物的年齡外,也無法從其外觀得知此人內心的想法與性格。[3] 就像是電影中的Max在赫曼(Mr. Herman,鎮上小有名氣的企業家)演講結束後,積極主動去找他介紹自己,並強調自己非常贊同對方對於Rushmore的演講,或是在與朋友媽媽聊天的時候,甚至拿出自製的名片,這些在成年人社交場合中被視為有自信的表現,放在Max這位年輕人的身上,反而被視為是矯揉造作的行為,無法改變其學科成績皆不及格的“事實”,或是應該稱作不為人知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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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Agnolo Bronzino, Portrait of a Young Man, 1530s, Oil on wood, 95.6 x 74.9 cm,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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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Agnolo Bronzino, Portrait of a Young Man, 1503-1572, Oil on wood, 75 x 57.5 cm, The National Gallery on loan from a private colle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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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Agnolo Bronzino, Portrait of a Young Man, 1550/1555, Oil on wood, 85.73 x 68.58 cm, The 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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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Agnolo Bronzino, Portrait of Ugolino Martelli, 1536-1537, Oil on wood, 102 x 85 cm, The Painting Gallery in Berlin. 

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難道沒有其他線索可以引導觀者更了解螢幕中的人物嗎?或許我們可以把注意力轉移到Max與其他人相處的日常。首先,影片開始不久後,Max就被叫進校長室面談。校長(Dr. Guggenheim) 跟他說如果他沒辦法提高自己的學科成績的話,他就要請他離開學校。此刻,我們才知道原來Max是因為寫了一齣水門案的劇本,校長欣賞他才讓他進學校就讀,還讓他領獎學金。但此時校長強硬的態度,以及課業上的挫折,讓Max開始產生危機感。然而他要如何去應對眼前的危機呢?

於此同時,他在閱讀Jacques Yves 的Diving for Sunken Treasure時,他看到一段前讀者留下的箴言:「無論如何,當一個人有機會開創傑出人生的時候,他無權將其只留給自己(原文:When one man, for whatever reason, had the opportunity to lead an extraordinary life, he has no right to keep it to himself.)」[4]。(圖八)雖然無法確切的知道Max從箴言中得到什麼體悟,但從後面的劇情中可以判斷,此句話讓他開始走出舒適圈,嘗試跟更多人對話與建立關係,而他與這些人的相遇也改變了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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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Wes Anderson, Still Life from Rushmore, 1998, Buena Vista Pictures Distrib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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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九)Agnolo Bronzino, Lodovico Capponi (detail), 1550-55, Oil on panel, 116.5 x 85.7cm, The Frick Collection.

而青少年遭遇到困難,並對於自己的未來感到徬徨的主題,在Ludovico Capponi的肖像中是否也有相關的描繪呢?其實這幅作品至今尚令人費解的謎題是Capponi右手中的物件,以及為何使用半遮掩的方式呈現?我們先從此物件框上寫的命運或運氣(sorte)意涵開始解讀。

目前研究針對此議題有部分解釋,第一,微型畫(miniature)框上寫的命運或運氣(sorte)(圖九),根據目前收藏此幅畫作的The Frick Collection的說法,可被詮釋為對晦澀命運的影射,亦暗指命運的不確定與偶然性。若參照學者Carlo Falciani的研究,可將其視為符合1550年代傾向藉由描繪哲學反思主題,以表現肖像人物性格的慣例。[5] 此種運用座右銘(motto)來暗喻少年面臨人生困難的敘事手法,可以呼應到導演讓Max看到由讀者複寫於Jacques Yves書中的名言,作為其故事討論的核心主題。

第二,微型畫(miniature)中的人物亦是一個謎。作為由Capponi右手托著並置於胸前之物件,應是理解肖像人物至關重之物,但畫家Bronzino 特意用Capponi的食指,遮掩微型畫中女性的面貌,讓觀者無從辨認其身份。[6] 如此的表現手法,讓觀者不禁猜想兩者之間的關係。而若將身分不明的女子肖像與銘文-命運,綜合起來解讀的話,或許顯露出畫中男子對於該名女子的愛慕,不僅暗喻這段關係的複雜與不確定性,亦存有對Capponi可以抵抗命運的期待。[7]

而此處則可視作呼應後續Max與Cross 老師的相遇。既然校長無法理解他的價值,面對著不安的未來,Max嘗試拉近他與體制中其他人的距離。並深深的被留下箴言的人所吸引,成為他與Cross 老師相識的契機。受到箴言鼓勵的Max決定將Cross 老師當成他的戀愛對象。而為了討對方歡心並使其喜歡上自己,Max還要在學校蓋一座水族館。不過,可想而知,Max的感情路不會如他想像中順遂。



[1] Matt Zoller Seitz, The Wes Anderson Collection, 2013, New York: Abrams, 頁79。

[2] 根據Brock的研究,Bronzino的肖像畫在當代受到藝術愛好者與歷史學家喜愛,是因為其視覺上呈現出巧妙的斷裂樣態(refined facture),和這些畫面細節於在場(presence)與缺席(absence)兩者間營造出的張力(tension)。See Maurice Brock, Bronzino (English-language Edition), 2002, Paris: Flammarion, 頁61。

[3] Sanne Wellen, “Ricco di tanto ardire”: A Contextual Study of Agnolo Bronzino’s Portrait of Lodovico Capponi”, in Villa I Tatti Studies in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5), No. 2, 2022, 頁339, https://doi.org/10.1086/721692

[4] 筆者翻譯。此處有趣的地方為箴言的特性也是曖昧的,它固然有引導作用,但是每個人所遭遇到的情況不同,對於箴言的理解與得到的啟發亦會有所不同。我們或許可以延伸,將其理解為符號學中的能指(signifier)與所指(signified)之間的關係。而Max對於此句箴言的理解,我們似乎可以從他與他人的關係去理解。

[5] Sanne Wellen, “Ricco di tanto ardire”: A Contextual Study of Agnolo Bronzino’s Portrait of Lodovico Capponi”, in Villa I Tatti Studies in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5), No. 2, 2022, 頁334, https://doi.org/10.1086/721692

[6] 在目前最新的研究中(2022年)指出這位被Capponi食指遮住的女性有可能是當時他未來的妻子Maddalena Vettori。Sanne Wellen, “Ricco di tanto ardire”: A Contextual Study of Agnolo Bronzino’s Portrait of Lodovico Capponi”, in Villa I Tatti Studies in the Italian Renaissance(5), No. 2, 2022, 頁345, https://doi.org/10.1086/721692

[7] Sanne Wellen, “Ricco di tanto ardire”: A Contextual Study of Agnolo Bronzino’s Portrait of Lodovico Capponi”, in Villa I Tatti Studies in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5), No. 2, 2022, 頁344, https://doi.org/10.1086/721692


loya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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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在圖、影像中發現趣味性的觀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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