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因為孤單---散文
本圖轉載自女子漾
清晨，我走在菁桐的鄉間小徑，漫無目地的閒晃著。
微涼的輕風吹拂，撫過我的髮，我的臉，我的手，還有，我的靈魂。我抬頭四望，放眼看去盡是一片的綠。蒼鬱的山林、翠嫩的楓葉、河畔陰涼的竹叢、路邊挺直的檳榔樹、小徑旁搖曳的金露花、灌木叢底探頭的酢漿草…，啊!多麼好的一片綠呀!
走了一段路，微風吹送來一陣清香。轉頭側望才發現，原來身邊，是一棵花葉稀疏的桂花樹，隨風飄散出餘花的清香。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山風又飄送來陣陣的香郁。我停下腳步，才看見在路旁的園子裡，種著幾棵枝葉零落的柚樹，樹上白色半枯的柚花們，正競相噴吐著，今年最後的芳香。
我為自己的不經意，感到抱歉。多年來，我的目光所及，總是視而不見，卻要花兒們，奮力刺激我的嗅覺，才能察覺它們的存在。
呵呵呵…，實在抱歉!
本圖轉載自植物說
小徑旁，隱身在灌木籬笆後的，是自山城因採礦繁華，又沒落以來，遺留至今的日式木造建築。木屋以謙遜的灰黑外觀，毫不違和地，與山林融揉在一起，彷彿原來就和大地自然同生一般，讓人不禁感佩，日本人在闢林建屋時，對大自然的尊重與謙卑。
順著溪水聲往上走，不遠處的空地旁，挺立著一棵卓然孤絕的榕樹。並不高大的榕樹，立身在空地邊上，顯得特立獨兀。
而它，也在一瞬間將我的思緒，拉回記憶模糊，幾已遺忘的童年，一個孤單而寂寞的童年……。
榕樹長在東部花蓮的鄉下，我寡居祖母的老屋前。據說它在我父親兒時，就已經被種下。它不像一般的樹木挺直而立，卻在長到比一個人稍高的地方，呈九十度往橫向生長，橫在祖母的屋前，延伸六七米長。
如果你在上面掛鞦韆，應該可以同時掛上五個，絕對沒問題。
自我有記憶以來，它就已經巍然橫立在那裡，俯瞰著我們家族的，興衰生滅。
本圖轉載自澎湃新聞
在不用上學的午後，以前鄉下的生活，是非常枯燥無趣的。
我總是在樹陰下獨自徘迴尋覓玩伴以，消磨無聊跟寂寞。我常常爬上樹，朝祖母屋前的柏油馬路望去。除了偶而路過的農人以外，馬路上常常不見半個人影。我經常等呀等地，身旁卻總是只有寒風落葉，或是蟬叫鳥鳴，與我為伴。
等不到玩伴的我，只好爬下樹來，自己找樂子。
祖母的果園，在炎熱的午後是一個好去處。不同於經濟栽植，這個充作後院的偌大果園裡，盡是一些枝葉茂密的大樹。龍眼、楊桃、釋迦…，樹葉遮天蔽日，在悶熱的午後，這裡卻是個陰涼的天堂。
雖然，偶而會有長蟲盤繞枝幹，或是在地上的落葉之間滑過，但我仍然愛在裡面尋奇探險，或是學泰山搭建樹屋，從上面拉著不夠牢靠的樹藤，阿嗚阿嗚地飄盪而下，當樹藤斷裂時，在落葉間摔個悽慘。
釣魚可以耗掉許多時光。從拿著柴刀砍竹當魚竿，到綁好魚線魚鉤，就要花費許多功夫。村子外圍跨過小溪的水泥橋，橋下竹林後的一彎深凹的水潭，是一個天然的釣魚場。竹蔭清涼，水深於肥。
本圖轉載自Wix
曾經有一隻迷了路的大海龜，從海裡溯河而來，最後擱淺，死在那裡。
如果是秋高氣爽的季節，就可以削好竹枝，拿舊報紙糊糊貼貼。再從母親的縫紉機裡，拿取一輪縫衣線，在住家旁邊，早已荒蕪的地瓜田裡，拉住線任風箏隨風上升，看著它飄盪在藍天白雲間。
當然，還要記得拿一張小紙條，寫下自己不為人知的心願，然後將它綁在風箏線上，讓它順風飄向離老天忒近的風箏，祈求祂允准我，願望可以實現。
天公廟埕，是個重要的遊戲場所。仙尪仔標、打彈珠、射橡皮筋、捉迷藏等各種遊戲，都在那裡舉行。玩捉迷藏時，我常躲在天公伯的神桌下，期盼有天公伯的庇祐，不會被發現。但我總是躲得忐忑不安，不知道祂是否允許。會不會生氣?
即使有許多可以消磨光陰的遊戲，在那個資訊交通不發達的年代，在人口稀少的鄉下小村裡，還是會有太多無所事事的時候，必須自己想花樣排遣。當時，我並不知道，擁有太多的時間，其實跟擁有許多財富，一樣富裕。
揮別了童年的歲月，再也沒有過多的寂寞無聊，需要排解。升學服役就業成家，生活像是早已安排好的課表一樣，再也容不得你停頓下來，發呆無聊。
本圖轉載自信傳媒
告別童年的時間越久，跟大自然的友誼，就越來越疏遠。偶而置身樹林花草間，也常常看不見枝開葉茂，群芳競艷，腦中總是充斥些煩人心事。
於是，歲月就像村子外，潺潺的溪水一般。在身不由己之間，無聲流過。
人是一種矛盾的動物。久居鄉下的人，嚮往都市的繽紛。身處塵囂的都市人，卻迷戀山林的清純。人，總是不耐長處孤寂，或者喧鬧。需要不斷在這兩極之間切換，以求得心靈的平衡。
初自鄉下來到都市時，只覺得熱鬧的大城事事新鮮，處處令人驚喜。年輕的我們，需要五光十色的感官刺激。需要頻繁交錯的男女，疏通情慾。需要高聳的大樓，引領我們的志氣。還需要熱鬧的商場，滿足我們的物慾。
對比渺無人跡的鄉間田野，不同於靜默無語的草木山溪。城市裡衣香鬢影，城市裡熱鬧擁擠。大樓霓虹間，夢影飄盪，街頭巷尾裡，人人有夢。
啊!多麼繁華美麗的人間樂土呀!
本圖轉載自聯合報
於是我們投身水泥叢林裡，開始玩起價值一致的競逐遊戲。遊戲開始以後，我們才漸漸明白，要在水泥叢林裡生存，並不比在樹林裡容易。光鮮亮麗不像路邊的野花，可以任我們隨手摘取。榮華富貴需要付出代價，才有機會可以競取。
人，又是群聚的動物。世上沒有幾人，可以像莊周一樣，離群索居淡泊名利。也沒有幾人，可以像梭羅一樣，獨居湖濱優游自在。大部分的人，要在人群當中相互倚賴，以換得生活和情感的支持。要在彼此的互動中，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
可惜，人在團體中，並不只是互相協助，互相成全。在太多人分取資源的條件下，人與人之間，還要相互競爭，相互比較。於是，貪噌癡慢疑，攀緣心比較心依他性，便由是而起。我們在水泥叢林的街頭巷尾裡，在為了現實忙碌奔波追逐之餘，又無端生起了，許多的煩惱與憂慮。
常常，在厭倦了競爭不斷，跟爾虞我詐的夜裡，會心生粗茶淡飯，與世無爭的桃花夢境。但是天亮以後，現實總會很快地，將我們喚醒。我們自己也許可以粗衣簡食，但是家裡的父母妻子，可不一定願意承受。
獨善其身，終究不切實際。
本圖轉載自新浪
默默無名一生勞苦，固然令人嘆息。功成名就事業有成，卻也不保證，就能安心度日。名聲利益地位權力，跟迷幻藥，沒有太大的不同。一旦曾經品嚐，就難以戒斷。跟迷幻藥不同的是，它非但不受禁止，而且，是公認的快樂解方。
擁有快樂解方的人，不會輕言罷手，必須尋求更重的劑量，才能滿足刺激。即便只是維持既有的份量，也必須戒慎恐懼，謹慎小心。隨時戰戰兢兢，小心地守護。還沒求得快樂解方的人，更要加倍努力夙夜匪懈，追尋媒體廣告傳說中，和流傳在水泥叢林的耳語間，那神秘而令人暢快的，尊榮滿足。
離開樹林，來到水泥叢林裡的人，莫不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在尋得快樂解方以後，帶著它回去樹林，用自己渾身散發的快樂，榮歸故里。叫那樹兒低頭花兒害羞。
但是，樹兒依然挺直搖曳，花兒依舊恣意怒放。它們從古至今，任憑日換星移，不管哪個離開它們，在水泥叢林裡迷失的靈魂，回來以後，向它們噴灑了多少的快樂解方，都兀自隨著春夏秋冬榮枯開落，絲毫不曾在意，快樂解方的有無。
樹林裡的規則清晰，樹林裡的暴力直接。縱然在雷電交加的暴風雨夜，即使當毒蛇爬過你腳前的枯葉，你都清楚知道，恐懼從何而來，敢於面對威脅，直球對決。就算天地不仁造物無情，但是在它毀滅你的瞬間以前，你可以不必，時時憂懼。
本圖轉載自健行筆記
在暴雨狂襲，土石翻滾以前，它在多數的時間裡，都以綠葉清香，微風飄曳，或是繁花盛開，跟冷冽細雨示你。在它發威之前，它也會以風雲變色，或者暴風雨前的寧靜來，知會你。提醒你及早做好準備，不會沒來由地，突然發狂變臉。
後來，我們可能捉取到了快樂解方。但是令許多人疑惑的是，它並沒有為我們帶來，傳說中的快樂。甚至，我們根本都沒有意識到，我們已經擁有的，就是我們當年引頸翹首，苦苦追尋的美麗夢境。
常常，我們在杯觥交錯半醉半醒之間，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訴說我們來時路上的鄉野傳奇。或是，一遍又一遍神采飛揚地，追憶許多年前被繁華樂土吸引時，早已被我們遺忘的路樹村花跟綠林清溪。
這一生，我們都曾努力的生活辛苦的工作，當我們汲汲營營地前仆後繼，終於取得當年傳說中的快樂解方後，為什麼它卻不像傳說中那樣清涼甘美?
自從我們年輕的心，被都市的五彩霓虹眩惑以來，我們一直在追求想要得到些什麼。我們沉醉在身邊的七彩迷離中，卻絲毫不曾察覺，自己曾經擁有的，已經日復一日一點一滴地，流失在車水馬龍的街道車流裡。
本圖轉載自巴姆哈特
一片枯葉落入溪中，溪水載著它上下漂動，越流越遠直到我再也看不見。
這一刻，回望那棵標誌著我寂寞童年的榕樹，我才恍然。原來，擁有太多時間不知如何打發，是一種幸福。原來，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意味著生活自由。但是那幸福自由，卻像那隨溪水漂流而去的一片枯葉，永遠不會再回頭。
我於是才醒悟，原來，我曾經擁有過時光短暫的自由。
而那自由…，來自於寂寞孤單。
本圖轉載自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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