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邊又回到少女時代的夢境裡,她昂首按著額頭,非常不爽。
為什麼最近老是夢到以前的事!吃飽太閒?
夢境裡的人來來去去的走動,夜無邊站在宅院的院子裡,使勁捏自己的大腿。
混帳,醒不來…最近老是這樣,似乎沒到某個段落點她就醒不來。
十幾年了,那些鮮明的回憶分明只會讓她在醒來時落寞不已,冥冥中卻似乎有種執拗的存在逼她去面對。
夜無邊懷疑自己潛意識在自虐,可又無法捨棄再次見到至親的渴望。
她只得移動步伐,看這夢境片段又想讓她記起什麼。
穿過院落蒼翠翁鬱的草木造景,來到開闊的廳堂,鼻尖彷彿嗅到懷念的氣息,是家的味道…如此熟悉刻骨,像是不曾消散。
大廳上,父母坐在首位,兩個兄長與少女時的她坐在下位,嘻嘻哈哈的閒聊。
少女夜無邊梳著高高的馬尾,一身短打便裝俐落簡潔,深藍色的袍子上繡著白色的雲紋,更顯得她英姿颯爽。
『阿爹,阿娘,你們要說什麼?』她毫無閨秀該有的矜持,孩子氣的踢著兩條腿,朝氣蓬勃的扭頭問。
『妳也差不多該談婚事了,該端莊點。』阿娘撫著臉頰,無奈的嘆息。
『我才幾歲啊?才不要!』少女夜無邊聞言立刻抗議,氣鼓鼓的吐舌頭。
『哪能說這種話,妳馬上就要十六歲了,誰家閨女不是十二三歲就訂親,就妳成天練武不學女紅,這樣下去誰敢來談婚事。』娘親擔憂的叨唸。
『誰愛嫌就去嫌,嫁不出去賴著阿爹養,才不怕呢。』少女夜無邊嘻皮笑臉的耍賴,兩個兄長也在旁邊擠眉弄眼的偷偷聲援她。
『就是,誰敢嫌我簡家的女兒,我也不稀罕…咳,但阿爹會老,妳還是得為將來做打算嘛。』阿爹傲然的挺起胸膛支持女兒,但馬上被妻子的眼刀嚇得改口,乾咳幾聲佯裝正經。
刀光劍影都不懼的老將,一個女人的眼光能多嚇人?
但他就是縮了,半夜被趕出房得在走廊吹冷風罰站可不好玩吧?誰讓妻子是自己的剋星呢?
兩個時期的夜無邊鄙夷的看著臨陣倒戈的阿爹,唾棄無比。
『妳外祖父說這次科舉出了個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就中了舉人,有意搓合你倆,阿娘聽人家說他知書達禮、溫文儒雅,外貌更是非比尋常俊美無雙,堪稱人中龍鳳…』阿娘無視夜無邊的表情,開始闡述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情報,言下之意似已無轉折的餘地,彷彿鐵了心要把夜無邊嫁給這才子。
『讀書人都一股酸腐味!才不要哪!那小子何方人?我跟他肯定搭不上話,幹嘛自找罪受啊!不嫁!』少女夜無邊摀住耳朵,大聲抗議。
『亂說,難道妳覺得外祖父有酸腐味?下次阿娘跟他說,瞧他會不會訓妳一頓!』文官家出身的阿娘不樂意了,生氣的訓斥少女夜無邊。
『外祖父不算嘛!但阿爹跟老哥們都這麼說的啊!』少女夜無邊很沒道義的拖旁人下水。
三個大男人立馬縮成一團,眼觀鼻、鼻觀心,就是不敢跟簡家「最強」的女人四目相交,就怕沒晚飯吃。
『…反正妳外祖父已經去說媒了,若是對方也同意,過些時日等他再大一些,阿娘就開始張羅婚事…』娘親留給男人們等等再算帳的「親切」眼神,強硬的繼續話題,少女夜無邊卻越聽越奇怪。
『什麼叫「再大一點」??那舉人現在是幾歲?』她難以置信的打斷娘親。
『跟妳差兩歲,現在快十四了,是袁家的三少爺,這年紀就中了舉人,是不是很有出息?前途必不可限量,阿娘得替妳先搶下,免得被人搶走。』娘親雙眼放出燦爛的光芒,覺得自己為女兒做了最好的打算。
『啥?!那不還是流鼻涕的年紀嗎?!阿娘妳瘋啦…』少女夜無邊驚得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更拼命抗議。
夜無邊頭疼的按著額,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
夢境轉為一片朦朧,眼前的人影搖晃消散,她這夜無意義的回顧到此為止。
夜無邊心情頗差的張開眼,漸漸清晰的景象裡,秋水的輪廓也越發清楚。
這小子,睡得倒安穩。夜無邊指尖輕輕滑過他堅挺的鼻樑,疲倦的嘆。
在那之後過了約半年,前朝便覆滅,她家破人亡淪落軍妓…
也不知那素昧謀面的袁家三少如何了,舉人嗎…在那天翻地覆的戰爭狂潮中,這頭銜應該沒用吧?說不定他早就死了。
阿娘…難道女人沒有嫁人,就得不到「歸宿」嗎?是誰規定女人不能自食其力的?那若是尋不到良人,又或是碰上戰亂,該如何自保?
看那婉兒…她如世人所望,嫁了人,就得到幸福了嗎?
夜無邊不願過那種任人左右的人生,當然更不可能像婉兒那樣隱忍度日,直到最後瘋癲…若是她在她的位置,早把那雜碎打得當狗爬了。
當初戰亂時只是人數佔了優勢,她有信心若在婚姻裡,要擊倒一個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可現在想這些又如何?
她還是「髒了」。從身體到心靈,全都汙穢不堪。
夜無邊低迷的情緒揮之不去,不知自己記起那段過往幹嘛。
嘿,那人中龍鳳與她不曾碰面便離散倒是好事,即使在人海中錯身而過,她也不必看到男人面對受過屈辱的女人,會露出怎樣骯髒唾棄的神情。
何況她的容貌已弄成這副德性,也就秋水跟尚智兩個怪傢伙敢接近她…當然對她憐憫同情的人不是沒有過(例如沒多話卻平和待她的掌櫃夫妻),只是她不需要,從來都不需要。
不論是將門千金的簡家大小姐,還是狼狽不堪的夜無邊,都不稀罕同情。
她甩開被子,走到窗邊洗漱,毅然的想著。
「…嗯…無邊,妳醒了…」秋水迷迷糊糊的支起身,睡意強烈的嘟嚷。
雪白的衣服果真適合他,在陽光中顯得飄逸出塵,猶如墜入凡間的仙人,連衣衫散亂的揉眼睛看著都格外清新。夜無邊盯著秋水,感嘆道。
「今天要去哪邊找情報?」秋水抱著猶帶夜無邊氣息的被子,含糊的問。
夜無邊看他那副像極了愛睏貓的溫吞樣子,忽然湧上逗弄他的衝動。
「妓院,你去嗎?」她走到他面前,將擰乾的布巾遞給他,露出玩味的眼神。
布巾啪搭一聲掉到床邊,秋水睜大眼,難以置信的瞪著夜無邊。
「我…我不去,為什麼…妓院?」秋水驚得連話都說不好,顛三倒四的問。
「那種地方常常會有意想不到的謠言在傳,或許能有斬獲。」夜無邊假裝不知道秋水的震驚,平淡的聳肩,像是在問早飯要吃什麼。
「…可是妓院…不想…」秋水在妓院的恐怖經歷再次浮現,讓他臉色一片煞白,而更令他不安的是夜無邊是否對他厭棄了?
她說過偶爾會跟姑娘「活動筋骨」,那要是她這一趟打探消息時,剛好瞧到順眼的可人兒,自己這「抱枕」是不是就沒用了?
夜無邊並不需要自己便能活下去,這點秋水心知肚明。
他知道她不像自己那樣渴求對方,所以當他放鬆而舒心的窩在夜無邊身邊,可能被拋棄的恐懼卻始終如影隨形,但只要夜無邊允許他接近,他就可以視而不見…即使是像搖擺的火苗那樣不安定的信任,仍是秋水唯一的信仰。
他離不開她,但她卻隨時可以抽身…秋水內心一團麻亂的糾葛,千愁萬緒口難開,姣美如月華的盛世容貌為此染上深深的黯然。
「你不想去,還是不想我去?」夜無邊伸出食指,輕挑的抬起他的下巴,調戲般的勾著嘴角,戲謔的問。
她當然知道秋水的答案,但她就是要他親口說出來。
「…我不想去。」秋水眼波流轉,湖水蕩漾似的勾人眼神,將內心的波瀾清晰的顯現。他拿什麼阻止夜無邊?他什麼身分都不是…
「那我要去了喔?」還嘴硬是吧?夜無邊壞心眼的挑眉,又強調一遍。
秋水抿著唇,彷彿用盡全力憋住哽在喉間的話。
「想說什麼就說,要不然我真要去了喔?」夜無邊湊到秋水耳邊,低沉的嗓音把她的話送到他耳裡,惹得秋水一陣酥麻。
心蕩神馳的同時也會意過來夜無邊在誘導他,逼自己講真心話。
雖然不知道這是在鬧哪齣,但他心裡又驚又喜。
無邊默許他阻止!這是不是代表他在她心裡佔了一點位置?
「…我也不要妳去。」壯了膽子後,秋水彆扭的拉著夜無邊的衣襬,將強忍的抗拒神態盡顯無遺,頗有小媳婦似的哀怨。
夜無邊心情好得多了。雖然從頭至尾都是「反的」,但那又如何?
秋水自願、她高興,誰有資格多嘴?
「膽子肥了啊。」她愉悅的在秋水軟嫩的臉頰上輕輕咬了一口,低笑道。
比吻更具掠奪性的咬,不輕不重的力道留不下半點痕跡,秋水的心臟卻被牢牢箝住,整張臉紅得像熟透的柿子,捏著夜無邊的衣角,講不出話。
「快點洗漱,我在樓下等你。」夜無邊胡亂揉捏秋水的臉,悠哉的晃出去。
夜無邊下樓時,尚智與婉兒已坐在廳上吃飯,瞥見兩人桌上的菜包子,夜無邊嫌棄的坐到隔壁桌,劈頭就點了滿桌子的肉。
「夜施主,一大早就吃這麼多油膩的東西,不怕鬧肚疼嗎?」尚智苦笑著與她打招呼,夜無邊滿嘴食物不講話,揚揚筷子便充作回應。
婉兒與尚智無奈的搖頭笑,三人安安靜靜…抱歉,夜無邊吃飯太豪邁,稀哩呼嚕的聲音讓靜謐的晨間時刻有點破滅,要不是客棧沒其他客人,還挺尷尬。
好不容易平復心情的秋水踱下樓,望著自己碗裡堆成小山的肉,傻住了。
「…無邊,這些太多了…」秋水哭笑不得的發現夜無邊還在挑戰極限,趕緊阻止,但夜無邊才不理他。
「不行,你給我吃掉,我要把你養胖一點,抱枕就是要軟呼呼的才對,我每天都像抱捆柴睡覺,弄得我手麻。」她強硬且毫不避諱餘人目光的直言。
秋水好不容易消停的害臊又被喚醒,不敢看隔壁桌的人,認分的照辦。
婉兒遺憾而悲傷的神情一閃而過,若是那人也同他那般溫和該有多好…
秋水確實俊美無雙人見人愛,婉兒並不否認喜歡上他是因為那張臉皮,但會那般執著的見面就決意下藥,或許是因為他與她那曾經的夫君有幾分相似吧…雖然他沒有秋水那樣的絕代風華,但在潛意識裡婉兒就是不由自主的把秋水當成他,才會難以自拔…那人對她如此殘酷,怎還忘不了呢…還真是自找罪受啊…她出神的想著。
「婉兒施主,過去的便是過去了,放下確實很難,小僧也還做不到,但不論如何,不是妳的便不是妳的,希望妳能早日參透。」尚智不惱不怒,以澄明的眼神溫憫的開導這可憐的痴人,畢竟誰有辦法甫入佛門便悟得真理呢?
「是,聽小師父的。」婉兒溫順的啜飲熱茶,不再做其他遐思。
「尚智,你說那靈山就在遙遠西方,你到底打算走多遠?真沒其他情報了?當初是誰跟你說靈山的事?」夜無邊朝還在跟肉山奮戰的秋水那邊推了一碗肉湯,不理他苦哈哈的笑容,自顧自的與尚智搭話。
「只是個香客,小僧不知道他的來歷…」尚智自己也知道單憑這點就要找到靈山簡直癡人說夢,大概得靠奇蹟發生才有機會,明知夜無邊可能失去耐性不去了,但他不願撒謊,坦率的直說。
「我們在的這個城鎮已經算國土的西部了,再過去還有大大小小幾十個鎮子,就算一直往西直線過去,在到國境前也有十來個鎮,當中有多少山?你打算每座山都去爬看看嗎?瘋了不成?」夜無邊走遍大江南北,對國內的地理位置相當清楚,幾乎能繪出整個國家的地圖,所以覺得尚智簡直癡人說夢。
「夜施主所言甚是,小僧慚愧…」他靦腆的低頭,卻沒有放棄的打算。
在後堂忙活的掌櫃端著熱茶過來,親切的朝他們笑笑。
「幾位客官是想去靈山嗎?」掌櫃年約五十上下,目光慈祥和藹可親,清瘦的臉搭配長及胸口的雪白鬍鬚,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感覺,斯文的問。
眾人一愣,難道奇蹟就擺在眼前嗎?
「是,不知掌櫃可有什麼線索嗎?」尚智合掌,恭謙的問。
「…靈山可不是隨便人都能涉足的,若是沒有涉險的勇氣,還是別去了…那山會挑選人的,倘若抱著輕率的心思上山,可回不來啊…」掌櫃瞇著眼環顧眾人,撫著長鬚慢慢說話的樣子還挺神秘。
「小僧聽人說過,那山能洗滌人心,還能得到佛祖的指引,小僧等人絕無惡念,只希望上天能指引我們一條明路,助我等破除迷惘…若掌櫃能告知方位,小僧感激不已。」尚智澄明的雙眼映出對方身影,誠懇的說。
「小兄弟的眼神很好,你這樣的人也需要上靈山求解嗎?」掌櫃讚許的回望。
「施主說笑了,小僧仍未超脫凡俗之擾,只是一介俗人,自是需要佛祖開導。」尚智不疾不徐,溫順謙卑的躬身。
「你信佛嗎?你感受過佛祖存在嗎?」掌櫃不知從尚智身上看到什麼,溫煦的目光染上一層淡淡的同情,平靜的問。
尚智有些失神,他當然相信佛祖,可佛祖在哪呢…小蘭施主受難時,祂為何只是默默的看著那一切發生呢…那樣聖潔而虔誠的人就在祂眼皮下受罪…
「小僧…始終相信…」但曾經如此真摯的信仰,現在卻令他困惑,語帶猶疑。
信佛,卻懷疑佛祖在否,可是大不敬?他是不是陷在執念的網裡,掙脫不出?
掌櫃對尚智有些含糊的回應並不在乎,沒有對這點多加置喙,彷彿看破紅塵般的睿智眼珠再次環顧四人,停留在夜無邊身上的時間最久。
夜無邊冷淡漠然的回望,神情中那抹傲性半分沒減,肆意暴露她的想法。
這老傢伙,到底要說不說?打啞謎賣關子很有趣嗎?還是要問她一樣的問題?
可笑,有人問她就敢答,誰在乎其他人怎麼想?
沒有佛、沒有神,這世界能救她的,就只有自己,什麼天道都是鬼扯蛋!
「…看來幾位客官各有緣由,老夫也沒什麼好插嘴的,若是各位執意要上靈山,那便向正西方走,過五個縣後若是有緣,自會找到入山的方法。」掌櫃對上夜無邊桀驁的表情,只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像是看穿她的內心話。
這人,怕是這四人中執念最重的那個吧…那身血氣奔騰的凜冽威壓,果真是需要靈山洗滌,否則可能永遠在黑暗的血海裡掙脫不出,最後氣絕身亡…
只是沒想到這樣的人,也會想要去和她性情完全相衝的地方?
「過五個縣後,自有入山方法?」夜無邊才不管對方在想什麼,狐疑的重複。
意思是,靈山在第五個縣與第六個縣之間?那附近有好幾座山,到底是哪一座?直接說不就行了?到底是不是瞎說的啊?
「要有緣才能找到入山方法,客官漏了幾個字。」掌櫃糾正道。
好個曖昧不明的講法,找不到就推說沒緣是吧?這老傢伙沒事湊什麼熱鬧?白搭我時間。夜無邊不以為意的聳肩,在心裡翻白眼。
「多謝掌櫃指點。」除去夜無邊,其他三人皆對掌櫃行禮表達謝意。
「不必客氣,都是緣分,看到諸位就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希望你們都能得償所願。」掌櫃高深莫測的微笑。
飯後,掌櫃夫妻站在客棧門口目送四人離去,老婦面露感傷的側頭看向丈夫。
「…真像咱們年輕時啊。」她淡淡笑道。
迷惘而徬然無依是嗎…在這平和的時代,居然還有如此令人哀憐的青年男女…掌櫃那雙彷彿看透人世的雙眼閃過憐憫的溫情,最終仍是沉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