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堅如磐石】－向張藝謀大導演道歉！

2024/01/29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堅如磐石】－向張藝謀大導演道歉！
（2023）

簡介

　故事講述繁榮的金江市某夜發生了一起劫持公車的爆炸案，爆炸之前，主嫌還特別指控了副市長鄭剛（張國立 飾）是名貪官汙吏。案發後，彷彿知道些什麼的鄭剛，立即向企業家黎志田（于和偉 飾）表達了自己的質疑，黎志田也開始去接觸是政府官員，以及鄭剛的兒子，技術科刑景蘇見明（雷佳音 飾），對他們威逼利誘。然而單純正直的蘇見明不僅沒有受到黎志田的威嚇，反而更積極地開始尋找爆炸案的疑點，並認定黎志田一定就是幕後主使。

　隨著蘇見明與其組員深入調查，卻發現所有跟此案有牽扯的證人都一一地被迅速解決掉，彷彿除了黎志田以外，還有其他更強大的勢力在企圖掩蓋線索。這些被捲入了陰謀漩渦的人，是否能全身而退？又，重重黑幕的背後，藏的又是哪些醜惡的真相？

1. 周遭的虛偽，有多美？

　【堅如磐石】這部電影最令我喜愛的，就是它的視覺風格。

　首先，製作團隊善用了重慶城市炫目的夜景，將那些密集林立、佈滿了五彩斑斕霓虹燈的高樓大廈盡收眼底，很直觀且很華麗的地呈現出了，這個虛構之金江市的繁華、商業蓬勃。

　同時，當你看到那在這片燈紅酒綠、目眩神迷之下，卻是老奸巨猾的富豪與心狠手辣的官員在暗中勾結，是沒有操守的公務員在向隻手遮天的惡人鞠躬哈腰，是無辜良民被那些無恥惡霸給宰制時，其金絮其外的諷刺感便不言而喻。尤其電影還暗示了，金江市的偉大是伴隨著富商的成功而崛起時，這座不夜城的燈火輝煌看起來就格外虛偽。

（當然，對岸網友也因此戲稱本片是「cyberpunk掃黑」）

　除了捕捉城市場景本身的五光十色之外，本片在攝影與打光方面，也用了許多鮮豔燈光的反射，來壟罩畫面裡的人物。

　演員們要不就是藏身在玻璃帷幕上的燈光反射之後，要不就是被背景的朦朧光暈給淹沒，總之場景無論是在戶外、在室內，甚至是透過鏡面映照，電影中的人總是被各種光線給渲染、遮蔽。

（讓人想起【007空降危機 Skyfall】在上海高樓中的那場打鬥，只不過這次是整部片都那樣拍）

　可以說，【堅如磐石】這種「畫面太過豐富、複雜」的程度，甚至更勝同樣愛視線遮蔽的王家衛或喜歡亂加眩光的J.J.亞伯拉罕（J. J. Abrams）。因為張藝謀所使用燈光反射，色彩之絢麗、數量之密集，甚至都到了讓觀眾會有點眼花撩亂、視覺疲乏的程度。

　這個貫穿了全片的拍法，除了增加電影畫面的豐富、好看程度，另一方面也呼應了這個故事的調性：
　身處在這個環境之中，就不得不被那些過度豔麗的燈火給染色，無處可逃、無法置身事外；此外，這些讓人感官爆炸的光影，彷彿就是片中的黑勢力一樣，用這片虛偽的繁華，遮蓋了夜幕、遮蓋了真相，更遮蓋了許多人的人性。

　所以，不只是身為好警察的蘇見明、慧琳（周冬雨 飾）等的正義之士，甚至連看似大權在握的貪官鄭剛、富豪黎志田，在這座輝煌奪目的城市中，都顯得十分渺小、無力。

　其實，弱者被惡霸宰制，但片中那些靠錢與權作威作福的人，不也是被自己無盡的慾望，被無止盡的疑心、提防，以及被彼此的謊言與暗算，給奴役的可憐蟲嗎？

（由此看來，本片最初的標題【黑洞】似乎更切題）

　透過張藝謀的鏡頭，我猜或許導演最初想拍這「反腐、打貪」的題材，並不只是要講「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這麼單純的正邪對立而已；或許，比起那些警察、貪官、奸商，這個政商勾結、金權至上、昧心取利的扭曲環境，才是創作者心中真正的主角！

2. 朝黑色電影跨出第一步的公安電影

　要是剝除前述那讓我愛不釋手的視覺風格，並且撇除任何電影之外的現實因素或影射，單從一部警匪懸疑電影的角度，來檢視【堅如磐石】的故事的話，其實這部片的劇情並不算特別新鮮。

　總之就是：警察蘇見明要查案，但相關證人一直死，然後兩個壞人鄭剛及黎志田也一直彼此算計。雖說比起傳統的「好人vs壞人」，本片「好人vs壞人vs壞人」的戲碼又稍微豐富了些，不過也就如此。

　要說有什麼文學深度嗎？其實也相當有限。本片對於人性或社會陰暗面的挖掘，基本上是淺嚐輒止，點綴而已。

　然而，張藝謀厲害就厲害在，多年下來商業片、文藝片，以及把各種類型電影都拍成懸疑片的功力，讓本片這些「不算太有新意」及「點綴而已」的故事元素，被堆疊出了很高的娛樂性！

　例如，片中一段跟監戲碼，警方靠虛張聲勢來誘使黑心企業出手去除掉證人，藉機循線跟蹤，沒想到奸商棋高一著，早就算到了警方的動機並展開了反跟監；而機智的蘇見明知道自己行動曝光、再藏也沒用後，當機立斷決定將計就計，直接找上跟監對象，開誠布公地跟對方談條件。在其他電影中可能簡簡單單處理過去的跟蹤橋段，張藝謀卻能拍出諜報片一般高手智鬥的刺激感。

　又或者，警匪片中常見的幕後黑手要殺代罪羔羊滅口，張藝謀是先讓主角見證了，這名嫌犯很溫柔地向生活刻苦的妻子及身心障礙的兒子告別，弄得有點溫馨感人，接下來一踏出家門，馬上被用極為激烈的方式殺害，不僅是近乎Jump-scare地下了觀眾一跳，也讓觀眾的情緒急轉直下。

　且到這邊還沒完，觀眾馬上發現原來幕後主使跟原先想得不一樣，富商黎志田其實也是被威脅代罪羔羊！？而真相揭露後也還沒完，黎志田雖非凶手，但也不是省油的燈，馬上又反將一軍，組織了非法拆遷的受害農工，以討債為由直接一大群人殺到醫院去做掉嫌犯，逼得警方不得不出動特警隊。

　一個「滅口」，就能被擴充成如此環環相扣、接踵而至的危機與揭露，然後同時還交代了黑勢力與警察的對峙，奸商與貪官的博弈，乃至於底層人民遭到利用、弱弱相殘的處境。短短20分鐘之內是又有溫情、又有懸疑、又有動作、又有陰謀智鬥。

　你可以說這些元素它都沒挖很深、玩很大，甚至可以開始挑這些故事轉折的邏輯漏洞；但觀眾當下看起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劇情，確實讓人是看得大呼過癮！

　明快緊湊的劇情之外，演員們的表現，也讓本來稍嫌刻板的角色們，變得更有血有肉、情緒更有渲染力，進而增加了不少劇情張力。

　除了上述嫌犯短短的一段與妻孩訣別，包括張國立喜怒不形於色、老謀深算的氣場，或是于和緯雖談笑風生，但卻不怒而威的壓迫感，使得片中貪官、奸商的形象，在有限的篇幅內，卻十分有說服力與震撼力。觀眾一看到于和緯笑裡藏刀的神情，或張國立不動聲色地口出威脅，便會覺得這些人相當恐怖，並深信他們確實就是縱橫於官場、商場，有能力掀起腥風血雨的大魔王！

　飾演貪官鄭剛之妻秀麗的陳沖，更是單靠一場戲就震懾全場：
　黎志田為了要逼鄭剛就範，於是親自到鄭家去試圖說服秀麗，沒想到秀麗不僅沒有被黎志田說服，反而三兩句話就罵倒黎志田；黎志田知道自己說不動秀麗，於是拿出殺手鐧，拿出了鄭剛外面有人的證據，秀麗看了之後，瞬間從本來的威嚴滿滿，變成渾身顫抖。這段氣定神閒到咬牙切齒地情緒轉變，不僅有力地傳達出這角色的怒火中燒、悲憤交加，更是在一瞬間就讓前面沒出現幾秒鐘的秀麗這角色，變得活靈活現。
　而且觀眾也馬上知道，這場互鬥之中又多了一隻母夜叉，這個本就錯縱複雜的陰謀，也因多了一份情感糾葛，而將衝突感又推高了一個檔次。

　當然，各位不難理解，本片絕對不可能像其他地方的黑色犯罪電影一樣，很尖銳地去處理那些過於晦暗的人性或社會議題，本片雖有提及，但也就是當成製造戲劇衝突的劇情工具，蜻蜓點水地就帶過了，沒有更多發展及挖掘。所以，【堅如磐石】在本質上仍是一部主旋律的公安電影。

　可是，考慮到現實審查制度及中國市場的現狀，張藝謀能在電影中講到官場腐敗、洗錢舞弊、平民受迫害，乃至於家庭倫常崩壞等（理應是中共禁忌話題）的主題，絕對已經是中國主流電影，在內容尺度上的一大突破了！所以即便【堅如磐石】的「黑暗」程度還很初階，但我願意相信，也期待這部片是中國黑色電影商業化的關鍵第一步。

（片中甚至還有一幕血腥畫面，看起來也頗為驚人，但仍被保留在電影中。就中國審查機制的狀況來看，本片尺度應該真的是滿大的）

3. 願拍好片的意志，堅若磐石

　最近這幾年，我一直對張藝謀沒太多好感，主要原因是，這幾年他的電影感覺有點太過迎合中共主旋律了，包括諜報片【懸崖之上】（2021）、戰爭片【狙擊手】（2022），乃至於歷史懸疑片【滿江紅】（2023），無論是抗日的共產黨特務，參與韓戰的狙擊手部隊，還是試圖破壞宋金議和的岳飛軍後人，總之每個都是：「忍辱負重的英雄抵禦外族好棒棒」；每部劇情都是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而硬要搞個錯綜複雜的計劃，故弄玄虛；然後最後一定會為了頌揚中華民族的勝利，而犧牲一切前面所鋪陳的劇情、人物和氛圍，用「民族英雄真偉大」來潦草收場。
　無論是故事深度、人物厚度，乃至於最基本的娛樂性，彷彿都被排在了「歌頌什麼」的後面似的。

【懸崖之上】（2021）、【狙擊手】（2022）、【滿江紅】（2023）

　當然，張藝謀拍出來的東西，故事怎樣不說，質感是不會差的，我也不覺得上述那三部片就一無是處。
　但總感覺，比起8、90年代對社會現實的關懷，2000年代對華麗場面的追求，2020年代初這一段張藝謀的大主旋律時期，就是會讓人納悶：
　為何他似乎不再是全心全意地想「製作好電影給觀眾看」了？

　而這一切對於張藝謀的不滿與疑惑，在我看完了【堅如磐石】後，完全煙消雲散！不僅不再對張藝謀這幾年的表現有所抱怨，甚至還有點想為了自己的誤解而向他道歉。

　因為如果前幾年張藝謀的主旋律，都是為了讓【堅如磐石】能以如今的樣貌上映，而向主政者們做的妥協的話，那用三、五部爛片來成就這麼一部佳作，絕對值得！

　甚至，就算前面幾部不是什麼政治妥協，單純就是拍砸而已，但【堅如磐石】也讓我相信，張藝謀的藝術眼光與創作野心還沒有退步！

　根據目前消息，【堅如磐石】在中國有近14億票房，雖與【滿江紅】的45億多比起來是九牛一毛，但也比【懸崖之上】的12億、【狙擊手】的6億，甚至是【影】的6億，都還優秀多了。

　只希望接下來張藝謀仍能秉著拍【堅如磐石】這樣，勇敢挑戰禁忌、用心講好故事的精神，繼續將中國電影的道路走得更寬、更遠、更多采多姿。

p.s.

　據說【堅如磐石】當初是用重慶話方言拍的，我真很想看看那方言版本，畢竟光是重慶話那豪邁且起伏強烈的調調，聽起來本身就是一種享受！

　然而，似乎是因為「重慶」這個背景會讓本片劇情被聯想到薄熙來與王立軍兩位被共產黨開除、判刑的前黨員，在重慶進行過激掃黑行動的事蹟。而無論是薄熙來還是掃黑行動本身，可能都被中共認為是禁忌話題，所以這部2019就殺青的片，不僅刪刪改改拖到了2023才上映，甚至連重慶話都改掉了……

　看看老謀子是不是也能學學婁燁，在海外上映搞個未刪減版的？

#堅如磐石
導演 #張藝謀
編劇 #陳宇
主演 #雷佳音 #張國立 #于和偉 #周冬雨 #陳道明 #陳沖
攝影 #羅攀 #趙小丁
美術 #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