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軒:是客語拯救了我

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訪談日期:2024-01-22


《藝所當然》在中央廣播電台的第一集與第二集,我邀請一位老朋友,這個節目的新片頭也是他幫我做的,價碼「打到骨折」。他是音樂人黃子軒。子軒是「黃子軒與山平快」團長,四度入圍金曲獎,兩度獲得最佳客語專輯。五年前他回家鄉新竹,在東門市場打造「Rec&Live」,跨足廣播,2023年也獲得第58屆廣播金鐘獎「類型音樂節目獎」。他的歌融合多種語言,但以母語客語為主,曲風多元。最近子軒發行了首張個人專輯《牛騷New Soul》 ,專輯名稱完全體現他在我心目中的第一個關鍵詞:諧音哏王。他是個很逗的人,很多天馬行空的想法,不過他不只想,他會去實踐。


不怕被貼上客語歌手標籤,是客語拯救了我。


軒:如果說我生活中持續有熱情的事,應該就是諧音。我跟幾個東門市場的鄰居就是很喜歡諧音哏,我們就說來成立一個「諧」會,人家是音樂協會,我是諧音理事長。每次聊到這個,還有雙關語,就很開心,甚至我跟太太、小孩也蠻喜歡。像我會跟兒子ㄎㄞˇㄒㄧ說,我們要吃黃ㄎㄞˇㄒㄧ瓜、黃ㄎㄞˇㄒㄧ塵器,他就會很哈哈哈好好笑。不同的人有不同樂趣,我就把這些放在專輯裡,New Soul 牛騷。


蓉:子軒跟我是老朋友,多麼way back呢,2009年他那時的「發條人樂團」發行EP《鼓手跑了》,我一直不是會追星的迷妹,但那張EP我買了二十張送朋友,前陣子想到我竟然會做這種事!


軒:天哪,好暖心,我現在聽到頭皮發麻,片頭應該不要收錢的。


蓉:想想也表示我蠻有慧眼,知道這人會紅。聽到那張EP覺得很有趣,那時子軒還在客家電視工作,奇怪這人竟然沒有斷掉音樂的夢。很多人可能有了穩定的工作,即使有夢想,也只是想想,你真的去做了。


軒:那是我離夢想比較接近的方法。我剛畢業時其實有蠻多音樂圈不錯的機會,但真的太殘酷了,薪水很低。我是為了音樂才來台北的。我爸說你做音樂也得要有個工作可以養活、支撐你,我就白天在電視台工作,晚上跟樂團的夥伴玩團。那時的生活很壓抑也很辛苦,一直想怎麼碰到音樂 、進到那個圈子裡。其實在客台上班也讓我認識很多事情,我常跟家人說如果我沒有去客台,我的生活是不會改變的。因為在客台,我認識很多廣泛來說音樂圈、媒體圈的人,讓我一步一步接近我想要做的東西。


蓉:而且如果沒有客台那段經歷,你應該不太可能會寫客家歌耶?


軒:對,這的確是。每次大家問我,你一開始寫歌就是想做客家歌嗎?其實沒有耶,我一開始做華語,是因為發條人時期,在客台認識了宇威老師、生祥老師這些前輩,他們會說你這音樂不錯,要不要考慮把客語慢慢學回來、寫客語歌,我就想,我試試看。後來透過比賽,大家看到我在客語的表現之後,反而我的機會比唱華語還多。很多人問說,你會不會不喜歡被人貼上客語歌手的標籤,不會啊,是客語拯救了我耶!如果不是客語的話,我根本沒辦法留在這個圈子裡繼續做音樂。第二個是,現在hashtag都是標籤啊,一個人po一篇文就二三十個標籤,我怎麼會怕身上有一個標籤?我覺得怕被標籤捆綁住的人,你可能也沒有努力。 



還不會寫歌的時候,就知道要寫自己的歌。


蓉:我記得四年前聊天你說到,你小時候買的第一張唱片是「接招合唱團」的專輯,還有一個印象很深的是,你很小就覺得要唱自己的歌?


軒:我現在還是記得那個念頭。國中的時候很迷新台語歌,伍佰,後來有機會去過一兩次音樂節,發現有那麼多人在玩樂團,而且都是在唱自己的歌。西洋音樂只是學習過程,把這些學好要寫自己的歌,雖然我不會寫。 我小時候音樂沒學好,五線譜看得懂但不會寫,弟弟反而會。我媽是希望我做工程師、弟弟當音樂老師,他學了十幾年鋼琴。有一天我也想學樂器,媽媽說鋼琴有人學了,就問姑姑,姑姑說男生學吉他容易把到女生,我想那也可以。我想像是電吉他,很酷的,結果怎麼是民歌四十那種。老師說這是基礎,只好乖乖學,一年後有點識譜能力,買了一本流行歌本,太棒了裡面有伍佰,就一直練。一直高中,跟同學看到五月天拿電吉他、貝斯,我們路口有一個樂器行,有練團室,我們就去玩一下,那時連音箱怎麼開都不知道,喔這個聲音是貝斯喔、這聲音就是電吉他喔,就這樣組了團。那時五月天第一張專輯有樂團譜,我看了還想說怎麼跟我金曲五十那個長得不太一樣耶,人家說那是六線譜。那是網路剛開始的年代,就可以找到一些資訊,看人家怎麼彈,第一首練的就是〈志明與春嬌〉,喔!這個就是樂團!


蓉:這一群人,都還在做音樂嗎?


軒:沒有,只剩我。 


蓉:後來「發條人」怎麼組起來的?


軒:也是蠻奇幻的,我覺得冥冥之中有神把我推到這個位置。小時候想成為歌手,但找不到脈絡或軌跡,大學跟業界沒有聯絡、投稿也沒下文,當兵時有把創作放在網路平台,剛好阿弟仔老師不知道怎麼會聽到我的歌,約我見面,我媽想說是不是詐騙。第一次見面是助理跟我約,就是後來發條人的吉他手,也是我這次專輯其中一位製作人小堯。阿弟仔老師覺得我的歌可以蠻商業的,蠻有潛力,想簽我做writer。那時小堯剛好想與朋友組團,想組個以職業為前提的創作樂團,我剛來台北,想說也交個朋友,玩一玩, 就加入了。以前一到五上班,六日也沒什麼休閒,常常週五晚上十一點就跟他們練到了凌晨五點,連續三年都過這樣的日子。人家說Friday night 要去哪,我每個禮拜五晚上都跟他們在練團,練完去頂呱呱什麼的。好像大學要有的生活,反而出社會才有,那時身上也沒有什麼錢,但會覺得,還好我有音樂。 有時候覺得我是平行的兩種生活在過,想起來有時候覺得很苦澀,但回憶起來很像當兵,可以拿出來一直講。有時跑表演,一個團給五千塊,五個人一人一千,我們開一台車台北到高雄、屏東,演完回到台北凌晨五點,隔天早上八點上班,現在想想好瘋狂。



團員、時機都成熟,醞釀個人專輯《牛騷 New Soul》


蓉:從發條人、暗黑白領階級、黃子軒與山平快樂團,你一路都是有個團,為什麼是現在做個人專輯?這個種子何時開始的?


軒:跟團員變成熟也有關係,做《上鄉》時成員比較固定、穩定,也比較成熟,覺得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有些團員在這張《牛騷》也擔任製作人,像邱群,他加入樂團時十九歲,現在二十四、五歲 ,他自己的專輯也入圍金曲獎。好像我是他們的爸爸,慢慢他們長大了,那車給你們開看看,我坐後座看你們做。小堯也擔任好幾首歌的製作人,因為很有默契,不用講太多,可以很安心。而我也想成長,所以得跟別人合作,試試沒有試過的事,例如情歌,樂團五個男生很難跟一個女生唱情歌,去年覺得時機成熟了。


蓉:這次的嘗試滿意嗎?


軒:覺得很舒服耶,以往有很多面向要考慮:是不是能夠跟現場觀眾的互動、演出機會是不是可以更多……,可是做這張個人專輯反而把自己往後退,跟這些製作人合作,看看他們做什麼事情,我只要投入唱歌就好。像那天跟The Crane錄音,以往錄音都精疲力盡,因為就是做工的時候。寫歌掏心掏肺,寫好被大家聽到的moment很棒,但是錄製唱片那個做工的過程,其實很累。但回想那天我回家跟身邊人說我今天過得很棒,我跟The Crane一起錄音,我覺得我唱得很好,我今天很享受唱這首歌,做這張專輯的時候蠻多這種moment的。


蓉:很棒耶,尤其做這件事那麼多年以後,還能有這種感覺。


軒:對啊。這張專輯有些歌在東門市場的錄音室錄,以往在台北很抗拒錄音室,因為我唱歌的方法,我是這樣唱歌、這樣講話,對著人,但錄音室對著麥克風,要這個距離那個距離,你再唱一次去疊你的聲音……,就不是真的唱歌,不是真的在享受唱歌。你做工做了一天,五、六十次,最後完成問錄音師 這樣可以嗎,「 嗯,我覺得我在再修整一下好了。」修完聽到的才是結果。早上進去天是白的,出來天黑的,都在做同一件事,就很抗拒。在東門市場錄音的時候,因為我的錄音室是透明的,我可以隨時看到外面在變化,而且是我很熟悉的環境,要幹嘛就幹嘛,最爽了,錄音室是我的,不用付錢。而且樂團的時候比較專注在吉他彈怎樣、鼓手打怎樣,回到自己的專輯跟這麼多音樂人合作,會退過來說,怎麼樣做都是對的。我怎麼樣在裡面好好地把歌唱好,做的我自己也喜歡,不用去管市場的事情。當然也是有考慮,可是我覺得,如果不這樣子,以後想到唱歌,或是做唱片,就很累,我就不會想再做下去了。


蓉:回到初衷就是很難。


軒:對,一開始做一定是它有吸引我們的地方,可是久了為什麼會很疲累。


蓉:所以很多人說興趣不要當工作。


軒:這是真的,我也是這麼覺得,一旦有一天這件事變成你的工作的時候,你就要反過來,在裡面找樂趣。


蓉:之前你說想寫客語歌,是想要填補山歌和現代的gap。


軒:新專輯也是,〈牛騷〉的base是山歌。我問賴仁政老師,山歌的詞可不可以用海陸腔填進去,以前都說不行,老師說只要格律對就可以,我說我想委託你幫我寫一首海陸腔的老山歌,但我不是要只唱你的山歌。像美國的R&B節奏藍調,前面是藍調,加入節奏到現代,它是有進化的,靈魂的尾韻,唱歌方法的延伸,來自Soul、來自Blues。我覺得現在要做客家歌,我想要找到屬於唱客家歌方法的尾韻,所以要去消化我們的Blues。我們的山歌,你現在對麥克風不是高亢的唱法,呢喃的時候有很多的氣音、很多靈魂的感受,那感受可能是 La Do Mi,就是客家山歌的組成,經過這些音,中間那一塊就是〈牛騷〉做的事情。


蓉:覺得有愈來愈接近了?


軒:有些歌覺得愈來愈熟悉這樣的事,例如〈Raknus Selu〉想結合泰雅古調的唱法、加山歌唱法,泰雅古調有些到尾巴會斷掉,我會把客家山歌的方法放在一起,走比較細微的聲音的口氣。


蓉: 我覺得你的歌跟你的個性就真的很像,很chill 。所謂諧音就是把兩個東西去找共通點,你的音樂也是這樣。


軒:我就是很crossover,過去樂器也是,拿斑鳩琴彈客家山歌……。音樂讓大家感興趣的地方,往往都不是最典型的部分,互置、錯置,諧音也是這樣,改變一些想法、聯想,就長成別的樣子。


蓉:現在寫客語詞有比較簡單了嗎?


軒:這次寫完才意識到這次沒有台語歌詞 。(蓉:反而還有華語歌。)個人專輯比較沒有包袱就放進去,英文也蠻多。有點忘記以前的歌會放很多台語,表示我對客語的詞彙掌握度已經愈來愈好了,就不需要找另一個母語來輔助我的客語。



不賺錢也要發片,「我覺得我還有很多可能。」


蓉:現在做專輯對你是什麼?喜歡的事,還是幾年沒做了不行,還是它就是你很routine的事情?


軒:幾年沒做了必須做是主要的心情,這是我們的職業嘛,聽眾也會覺得,整天在聽《上鄉》已經聽四年了,都已經回去那麼久了還在上鄉,要有點變化,的確也有這種心境。但是你知道做唱片這件事,真的是CP值非常低的事情。你知道你賣出所有的唱片,你還是虧錢的 ,因為製作成本如果你把它加進去,如果我做一張唱片的成本,攤提到我每張唱片,我那張專輯要賣兩千多塊,可是沒有人會賣兩千多塊。


蓉:而且我很多年前就已經聽到市面上在說,歌手或樂團都是要靠巡迴演唱來賺錢,不可能靠唱片。


軒:生計在那裡,發片變名片這樣。這就是每個歌手現在最現實的問題。你賣小吃,不可能進貨來賠錢,可是歌手進貨是賠錢的,因為你要做唱片才有新的演出機會,有的歌手可能就一直沒有發新的片子。可是對我來說我覺得,還有很多可能耶,在我身上還有很多機會,所以我會一直做唱片也是這個心情。


蓉:因為是做音樂,所以在台北、在新竹,比較沒差嗎?我記得當初你說想要回新竹,跟想要帶小孩回新竹有關。


軒:那時是這樣,帶小孩回家鄉,一起經歷一段日子。回鄉五年了,新的生活展開,現在慢慢達到新的平衡。有時候做夢的時候會回到國中、回到高中,一醒來,哇,我還在做音樂耶!我不是做夢耶!在現實生活中我是一個歌手耶!以這個為職業的人。 (蓉:現在還是會有這種驚訝嗎?)做夢的時候你可能夢到我國中要聯考、高中要聯考,要考大學,很納悶以後不知道要做什麼。(蓉:現在還會做這種夢喔?)我常做這種夢耶,聯考的夢,或當兵夢。聯考那種感覺很糟糕,因為我數學很爛,我會,嗄,這我不是經歷過了嗎?為什麼我現在還要煩惱這個。或是,嗄,又要夢到出社會。我怎麼覺得這個事情我已經過關了,為什麼我要再過一次這關。



珍惜創作過程的magic hour


蓉:現在回想有哪些音樂人對你影響很大?


軒:後期就比較難講,早期國中會想玩樂團,受到伍佰專輯影響很大,很酷,很有興趣所以去學。還有一個比較少講,我國中很迷小室家族,那時我的電視只定頻在三台:MTV、Channel V跟華衛音樂台,別的我都沒興趣,我就喜歡音樂跟MTV。我記得那時小室哲哉推出的每個歌手的MV,我都知道,我都背得出來,Globe、安室奈美惠……我會看他們的妝髮、他們的語彙。我那時才知道有個名字叫製作人,小室哲哉就是知名的舞曲製作人。在年輕的時候被很多事影響,搖滾樂也是,被新的東西啟發,再到做自己的東西。


蓉:感覺得出你對音樂、客家,還是很有熱忱 ,應該會繼續做下去。都沒有膩的時候嗎 ?


軒:挫折很多, (蓉:現在還是嗎?)現在還是啊!辦演唱會的時候啊……。現在團隊可能也愈來愈壯大,開始要做的事情愈來愈多,可是有時候面對的壓力你還是只能自己消化,別人沒辦法幫你解決你的問題。現在宣傳有宣傳的團隊、演出有演出的團隊,每次溝通的時候,你還是要承擔一些事情。我反而覺得,這幾年面對這些壓力的感受是愈來愈強烈,以前覺得這個睡一覺就過了,越到一個年紀,面對它的時候會越沒有耐性,「我不想面對這個耶」,可是這東西就一直纏著我,我也沒什麼耐性想解決了,無形地就會在你身上覺得好累好累好累喔,好煩。想解決它,但那個解決它,你得靠別人來幫忙。這幾年的心得就是,我不像以前那麼猛了耶,我什麼都可以自己來,這幾年覺得不行,我這個要交給誰,誰幫我處理,回到一個自己在最小的狀態,那個壓力就會稍微小一點點。


蓉:藝術創作就是一個很虐的工作,要想辦法讓自己找到一個舒適的角度。我覺得你有那個意識,也有那個能力。


軒:提到虐,我真的很不喜歡進入寫歌的狀態。寫作是反覆挖開你的傷口,面對你的內心,那就很不堪的東西,你要一直看很多次 、消化很多次,那些悲傷的感受,尤其你要傳達悲傷的感受給別人,你自己要消化悲傷的感受……。對藝術創作者難的就是,我的感受很重很痛的,可是我在你面前的時候,你不一定能感受到這個痛,所以我要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共鳴。


蓉:最開心、最爽是哪個階段?


軒:成品出來超出預期。有時光看到那個moment就已經很棒。比如說聽混音的時候,甚至有時候在現場錄音的時候超乎預期,頭皮會發麻,拍片也會 ,或是辦演出。今天觀眾本來預期只有來五十位,結果爆滿,滿到大家都很開心,那個頭皮會發麻,氣氛很嗨。做音樂也是啊,一起聽的過程。一定有預設立場嘛,可能會長這樣,可是一起工作的音樂家它可能做了一點嘗試,讓你感覺到說,欸,這個很棒耶,你就會很開心,一些magic hour。可是當你做越多,那個時刻會越來越少、越來越淡,那是勢必的,因為你看過太多這個狀態了。所以我覺得現在越上年紀的時候,就是越調整,那種狂喜的moment會變少,但是也要很清楚,那是必然會變少,到了一個階段還能得到很棒的反饋跟驚喜的時候,要很感激很多的因緣際會,那都是一期一會。


蓉:接下來還有什麼期待或計畫嗎?


軒:有啊!我跟我團隊說,我這張專輯做完,我的期待就是要爆紅。我說因為我沒有爆紅過,我想要爆紅。怎樣爆紅?我說隨便啊,一首歌點擊率上千萬就爆紅啊。(蓉;你知道打個人就可以爆紅)我可能先爆血哈哈。走出去大家說我要找你簽名。我知道很難啦!如果有一天就是隨便一個計程車司機說 ,你有聽過最近一張客家的唱片叫new soul,有夠好聽的啦!那我就覺得很讚,就是爆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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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所當然》是個廣播、podcast節目,希望以活潑親切的對談,帶領聽眾了解表演藝術,並且了解從業者在工作、生活中的心境與處境,同時呈現台灣表演藝術現況。這裡是訪談文字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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