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赤眼的英雄
少年含著眼淚,不敢相信高高在上的軍隊統帥,竟然會親自來救他。他隨即注意到銳德王子的雙眸,他的瞳孔是鐵紅色,綻放著堅定的火光。
就在這時,銳德用繃帶固定住少年腳上的斷箭,小心翼翼地揹起他。
宛如一匹戰狼,銳德輕盈地扛著少年穿越滿地的屍體。
夜色漸漸褪去。有匹長滿鱗片的全黑獨角獸,頂著劍尖般的角,在迷霧中等待銳德。
「嘶——」揮了揮肩上如烏鴉羽毛般的巨大翅膀,獨角獸的模樣彷彿從地獄逃出的墮天使。
祂是祭司神殿召喚給王子的坐騎,與銳德默契十足,才看到銳德背著傷兵,就主動邁步前來。
獨角獸身上的鞍,鋪著溫暖的毯子,舒適得讓少年喜極而泣。
「都要回家了,還哭?」銳德不耐煩地將少年口中的布拿走,「保持安靜,否則敵軍會發現。」
「是……」
「來,喝點清水。」銳德拿水壺壓近少年的牙齒,動作有些粗暴,但清涼的水瞬間滋潤了少年的喉間。
「真的謝謝你,王子殿下……」
「這是應該的。沒有王子該對他眼前的黑暗視而不見。趴好,我帶你回軍營。」
銳德一抖韁繩,獨角獸的羽翼瞬間高高展起——
他帶著少年飛越了夜色,翻越充滿血腥氣味的暴風。
就算使人絕望的粉霧繚繞身側,銳德眉頭也不皺一下。他不但熟知雲邦邊境的每個地形,也將這季節的時辰變換給牢記在心。
「我讓幾個弟兄出去打仗,那就帶幾個弟兄回來。」
銳德對自己的營救能力相當有自信,他甚至不需要睡眠,每次都一人抵十人用,去無人敢去的前線探勘。
在銳德腿上的少年昏了過去,而當他睜眼時,熟悉的家鄉星辰就在眼前——
「留意弱小,濟弱扶傾,勢將成就偉業。這是這次我出征之前,祭司伊潔給我的祝福。」銳德對少年瞇眼淺笑,「有我在,你別怕。」
※※
伊潔在月光下的神殿中盤腿而坐。她的雙腿攀住天窗下的白色吊床,頭上腳下,模樣像在等待破繭而出。
天窗的造型是雪花六角形,讓月光儼然像張溫柔而素淨的網子,投射在殿堂上。
一頭水藍髮絲浪漫地垂放,伊潔朝下伸展著手臂與肩膀的肌肉。
「倒立思考姿」——這是祭司每天都要執行的「放空」儀式,將腦中的雜念排除,以便維持對直覺的敏銳度。
伊潔的正下方是一汪如墨汁般的深壇,稍有一個不專心就會落水。然而,任何良好的祭司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月之女神露娜,還原我的喜樂,洗淨我的罪惡,以便透過我傳遞出祢的旨意。」伊潔莊嚴而明亮的嗓音響在神殿中。
手臂往下垂放,鬆著盤緊一整天的髮梢,伊潔感覺累了一整天的腳部肌肉隨著地心引力往下墜。
肩膀的痠痛、頭疼與頸部的緊繃,都持續往下、往下……最後被池水給吞噬。
每當做完這個儀式時,她總覺得渾身都變得特別輕盈。
就連神殿外頭降落了一隻巨大的黑色獨角獸,伊潔都早在五分鐘前就聽見了。
她還聽得出銳德氣息急躁,如箭在弦上。
說得好聽是蓄勢待發,說得難聽則是焦慮無比。
「唉……」伊潔調整自己的呼吸,緩緩從白色彩帶盪下。
她像白色蝴蝶般掠過池畔,恰巧落在銳德臂彎裡。
「你還會飛喔?」銳德說:「我還以為你死了咧。」
「你這個笑話開不膩啊?敢對祭司不敬?」伊潔掙開銳德的懷抱。
他的胸口厚實而溫暖,但心跳聲讓伊潔感到不安。
「伊潔,我今天晚上去了最危險的地方救人喔,很棒吧?」
「喔。」
「就這樣嗎?你給我的態度也太不屑了吧?」
「我這叫『平靜』。」伊潔指著自己的臉,「上頭寫著『平』和『靜』兩個字,請問你是哪裡沒看到?」
「我什麼都沒看到,只看到一個醜八怪。」
「哦?只要女生不誇獎你,你就罵人醜八怪?」伊潔一臉不屑,「這是一個王子該有的樣子嗎?」
「是是是,全世界最沒王子樣的王子,非我銳德莫屬。」銳德知道伊潔總會告誡他,人類行善,是行給神看,不是行給自己看。
可是他真心覺得好無聊。
「伊潔,你所謂的王子,是像萊恩那樣高高在上,永遠優雅得像隻貓吧?」
「我並沒有那樣說呀。」伊潔搖著手辯解,慌張的模樣在銳德看來十分可愛。
然而,一想到伊潔分給自己的時間很少,銳德就很吃醋。
「其他祭司說,你今天被我父王召見,還跟萊恩偷偷去約會。」他連聲問著:「你們到底說了什麼?是不是決定好王位繼承人了?」
「你也知道祭司的工作不能隨便洩漏秘密,」伊潔背對著銳德,慢步到池畔洗著手,「我最忌諱就是大嘴巴的人。很多事情,時候未到,一直問也沒用。」
銳德的肩線垮了下來。
每次他興沖沖地打了勝仗、救了傷兵,總想第一個跟伊潔報喜,不過他不像萊恩天生下來就帶著神秘魅力,也沒小弟賓克那樣會花言巧語,伊潔常對他愛理不理。
「伊潔,我只是想跟你說……我很累,我守邊境守了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認為我值得擁有王位。」銳德原本就很紅的雙眼,此刻佈滿血絲,雙拳也始終緊握,「難道,你認為我不配擁有王位?」
「不是的……」
「你是不是認為我不是當國王的料?」
「我沒有這樣說呀。」
「天啊,你真的很煩!」銳德揉著頭哀號,「所有祭司裡面,我最討厭你!每次就只有你能這樣破壞我的心情!」
「我……」伊潔也不知道銳德在鬧什麼,但她明白銳德是個急性子的人,而銅板沒有兩個不會響。
伊潔深呼吸,對著銳德淺笑,不再試著解釋自己。
她用棕色水汪汪的眸子望著銳德,銳德一會兒把頭偏開,一會兒又哀哀嘆息,隨後又在神殿裡不斷來回走動。
他的武器碰撞著胄甲,發出讓人煩躁的砰砰聲,看得伊潔也跟著好亂。
「銳德真的很希望成為雲之邦的國王。」
但伊潔心知肚明,迦卡最後的決定,肯定會讓銳德失望的。
她把雙腿泡進水池邊,汲取力量,試圖回到銳德方才闖進來前的心境。
小腳丫子攪著水,涼意颼颼爬上腳背,舒緩了伊潔開始緊繃起來的頭皮。
銳德嚷道:「伊潔,你明白我特地千里迢迢從戰場趕回來嘛?不要無視我!」
伊潔實在好怕他大吼,不禁縮起了身體,「請你不要在神的殿堂說話這麼大聲……如果你可以明確說說你的來意,我還有辦法幫你。」
「什麼意思?」銳德焦躁的步伐停了一下,「不要和我玩這種文謅謅的遊戲!」
「唉……」揉了揉被吼痛的耳朵,伊潔溫聲問:「你可不可以過來坐下?」
銳德彷彿等這句話等很久似的,喜上眉梢。
「不要從那麼遠的地方用吼的嘛。」伊潔蹙眉,「現在這樣好好講話,不是很好嘛?」
「抱歉,我們軍人在戰場上都是這樣溝通的。」
對伊潔而言,銳德盤腿颯爽坐在她身邊的模樣很帥,但剽悍的姿態與動不動就揚聲說話的態度,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伊潔心想,一個讓人畏懼又難以交談的人,並不一定能當個好國王。但身為祭司,不能用過去的所有情緒來論斷當下的銳德,這對他並不公平。
伊潔發現銳德一坐下,脾氣就消了大半。顯然方才的他完全陷入「作戰狀態」,大腦和身體都非常緊繃。
「銳德,你建議我把手放到你身上嘛?」
「當然沒關係。」
伊潔輕輕卸下銳德的銀色鎧甲,彷彿拆解玩具般好奇又細心。
「銳德,你比之前變壯很多,這座鎧甲已經太緊了。」
「哦哦,難怪我覺得這幾天肩膀好痛,後頸也痠得不得了……啊!」一聲痛嚎,銳德被伊潔按到痛處。
「噓,你這裡有拉傷……我請我的手環來幫忙。」每當伊潔專注起來時,口中的莊嚴吟唱咒,就變得軟甜。
她彎起手腕,露出圓滾滾的葡萄色小水晶鐲子。只見鐲子一閃一亮,緩緩將身旁的聖壇之水變成了氣泡滾滾的湧泉!
「哇啊!」
「噓,別動喔!」
只見深淵般的水潭變得清澈幻麗,彷彿活泉般的剔透藍光順著伊潔的小手鐲,斑瀾奔出水潭,沿著銳德受傷發炎的經絡延伸。
水光跟著伊潔的手勢,像染上顏料的畫筆,順服又繽紛流過銳德的肌膚。
銳德露出整張裸背,像終於能回樹上歇息的豹子般,乖巧窩了下來。
「天啊,好涼……好舒服……」
「大傻瓜。」
被伊潔罵著,銳德卻眉開眼笑,因為伊潔的治療魔法,真的太到位了。
「你真的好厲害,伊潔。」每當銳德看見這位白袍祭司毫不費力施展咒術的模樣,心底總是讚嘆。
有種能將所有心事與隱私,全都託付給她的感覺。
「只是,不知道伊潔是不是也這麼想我……」
而伊潔只專注在銳德的傷處上比劃,她低眉聚集精神,額角汗涔涔。
「呼……」一面調整吐息,伊潔的療癒咒光從銳德的背脊延伸到腰。
讓她憂心的是,銳德的傷真的比往常嚴重。
邊境的攻勢越演越烈,要一個這麼年輕的王子長年拼搏,就算身體沒垮,心也會累的。
「到底何時才能終止戰爭呢?」
這傷只得了一時,止不住一輩子,那該怎麼辦?
「哇,伊潔,謝謝你,真的好舒暢喔!」銳德心滿意足,像個大孩子高高興興地穿回衣服。
「銳德,不適合的冑甲,就留在這裡吧,今晚好好泡個澡再睡。」
「是,伊潔,哈哈哈!」
銳德走後,伊潔獨自留下來用卡牌占卜。
卡牌全都翻到背面,上頭用黑色蕾絲般的符咒繪製,是前任祭司傳承下來的五百年傳統。
平常總能憑直覺輕易揀出想要的牌,但今天的伊潔三心兩意。
「奇怪,怎麼算,就是算不出結果?」
一會兒抽到「聖殿中的死屍」,一會兒又抽到「荒島上的老樹」,盡是些不吉利的牌。
「這兩張牌,都象徵著『不信任』啊。」伊潔揉著頭,「到底是說誰不信任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