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中的時候,歌神張學友正席捲亞洲,每一次的歌聲都能燎原,即使沒談過戀愛,也幻想過吻別的場景,如果說想和你去吹吹風,絕對不是因為我愛看海,是因為我喜歡張學友那首歌。其實也不只張學友。
那時候彰化的「山海山」唱片行是一種品味圖騰。下課要去搭彰化客運前,應該要去山海山走走逛逛,一樓是流行音樂,王菲、劉德華、熊天平、許茹芸,看到唱片封面,知道最近MTV台播的就是他們的主打歌,看著CD背面的曲名,一直在猜那些歌與歌名到底會是什麼曲風,會不會只有主打歌很好聽?結果最後還是拿了張學友,因為學友從來都是金曲保證,在家聽完一卷卡帶(因為CD比較貴),就不會輸給在學校用CD Player裝飾耳朵的同學。
那是我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當然是無法重返的青春了。那時候沒有歌詞帝國,沒有KKBOX。喜歡一首歌,會因為太喜歡,把整本歌詞翻爛;後來避免破壞歌詞本,索性抄寫歌詞,從城裡的月光,寫到藍色多瑙河,如果雲知道,也會笑著流淚,在相思成災的歲月裡,我們都是笨小孩。稚氣的筆跡裡,寫著那些大人的愛恨交織,在那一首首歌曲的播放中,我想像著蕩氣迴腸是不是就該這樣?轟轟烈烈一如磅礴的配樂,或是循環往復地重複同一句話,彷彿咒語那樣地訴說「不願再承受,要把你忘記」?還是會是「啦啦啦」一路啦到音樂淡出,變成空白,接著再下一首歌。
我們不是很喜歡被人聽懂自己的心事,聽國語歌很容易就被拆穿心事,那個年代沒有臉書與哀居,你聽的音樂就是你的心情。為了證明自己有點品味,我開始聽安室奈美惠,發現那些我無法翻譯的五十音,竟然能在安室的詮釋之下,讓我發現了少女的祈禱,在她滄桑卻有撒嬌尾音的歌聲裡,我看見帥氣與撒嬌原來能並存,原來女生也可以帥氣得那麽可愛。再長大一點,Celine Dion溜進了我書本的扉頁,那時候每個人都應該看過鐵達尼號,My Heart Will Go on是大街小巷每家商店的共同旋律,主旋律此起彼落彷彿從未落地的音浪,一波波唱著演出全球化,我們都喜歡英文,因為可以看著歌詞本跟著Celin Dion唱,帥氣地唱出其實沒有實現過的蕩氣迴腸。其實我沒有喜歡過My Heart Will Go on,是那首To Love You More,陪我走過每一次愛的低潮;但因為是英文,沒人在意歌詞講什麼,聽的時候,不用擔心別人聽懂你正在為愛痴狂,還能看起來很有國際感。——那是個喜怒哀樂有共通語境的年代。不分年齡,沒有距離。
後來山海山不再是我們必須造訪的地方。那天重回彰化,突然發現山海山已經成為二樓的風景,一樓的試聽耳機早在昨天以前就收起來。我有一種也被「收起來」的感覺,但說不上那是什麼意思。
直到那一次一次的校慶創意進場,不同班級、不同年級的少年少女們在操場上唱跳「陳總在夜總會 林董在茶館睡」,「陳總跟林董是誰?」我問同事們,他們聳聳肩,誇我耳力好,他們只聽到「睡」,原來主詞是陳總與林董。後來,同樣的樂曲、節奏、舞步反覆出現,同樣向上斜舉的手、同樣跨滑的步伐,原來是「科目三」是他們這一個世代的進行曲與健康操。我再也無法在課堂上用蔡依林與周杰倫作為生命楷模的舉例,遑論〈望春風〉、〈海闊天空〉、〈明天會更好〉。
我跟上流行,買了Apple Music後,發現自己聽的音樂,越來越多是沒有歌詞的旋律,或頂多是啦啦啦的人聲襯底,標題常常是「讀書音樂」、「療癒陪伴」;這種音樂不是當年流行的新世紀音樂,凱文柯恩與恩雅都往秘密花園去了——我的學生對這種音樂覺得無聊易睡,那些幽微的心事再也不是我們需要細膩呵護的隱私,因為別人都在看別人的表演,沒有人有興趣從你聽的音樂揣度你的心情。
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幢糖果屋,曾經我用音樂品味作為麵包屑,等待有緣知音拾起麵包屑,一路通往我心。若有人能在播放旋律中聽見海闊天空,我們甚至能看見青春的驕傲,春風值得盼望,你會愛我更多,心還在,藍色多瑙河就會繼續被歌頌,城裡的月光就能在笨小孩為愛痴狂的成災相思裡,仍然是吻別的唯一場景,仍然是和你去吹吹風的理由。......
不過糖果屋畢竟是童話,在AI的世界裡,糖果屋不再需要工筆疊彩,只需要咒語指令,便能有各色風格任君挑選,麵包屑是太慢的指引,不如一行破碎的詞語。
彰化熱鬧街市上的那間山海山音樂行的耳機收起來了,
需要確認過好不好聽再購買的小氣行為被收起來了,
橫列著的國語東洋新世紀音樂CD們被收起來了,
精美歌詞本與我抄歌詞的筆記本都收起來了,
熊天平、許茹芸跟安室奈美惠收起來了,
青春的記憶收起來了,
我的心事收起來了。
如果想要展開共鳴,也不是不行,
打開電腦、選好場次與座位,掏出信用卡,
演唱會裡,大家一起啦啦啦,眼淚的溫度會帶你確認當年聖嬰還不發威的時候,
你曾用滾燙淚水燎原側臉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