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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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之一

瑋薇

都變成回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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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和妳談一談。」

「幹嘛突然擺出這麼嚴肅的臉呀?怪怪的哦。」

「是關於潘裕文的事。」

「那是空號,我回撥過了,是空號。」

「都沒有人告訴過妳嗎?這三年來?」

「他怎麼了?結婚了哦?還是結婚了又離婚了?」

「潘裕文死了。」

「這很難笑耶左勳。」

「我不拿死亡開玩笑的。」

「……」

「我也……很意外,我很難過,真的。」

「……」

「我遇到一個他以前的朋友,她說潘裕文其實已經死了。」

「如果這只是個玩笑或者試探什麼的話,我會恨你一輩子。」

「我也不希望這樣。」

「怎麼發生的?」

「空難,應該是在你們分手的那年吧!」

--妳沒看新聞哦?這幾天是火星最接近地球的時候呀!兩百多年才這麼一次。

--沒有,我從來不看新聞的。

「可是左勳,他不旅行的。」

「瑋薇……。」

不哭!

不能哭!

「我覺得……」

「嗯?」

「死掉的人最討厭了。」

死掉的人最討厭了。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不好?」

 

左勳離開之後,我把自己泡在浴缸裡,我得仔細的回想這一切的經過。

我從來就不相信一見鍾情這種神話,但它千真萬確的發生了,就在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並且對我發生了相當的作用。

我已經有點忘了我們是在哪個時空哪個場合認識的,但我清楚的記得當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愛上你了!並且當你說你也喜歡我的時候,我曾經快樂的好幾天捨不得睡去,因為我迫切的渴望用全部的時間思念你,我曾經一度以為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因為你。

我是第一眼就愛上你的,那你呢?

你始終沒有告訴過我你喜歡我的原因,於是我固執的認為那應該和我喜歡你的原因相去不遠,就是感覺兩個字吧!或許還有緣份的因素在裡頭,我們一向是如此契合並且相愛的兩個人,不是嗎?

不是嗎?

你從來沒有問我過去的感情生活,而你也不曾提及過你的,你只是一再的強調你並不是從一開始就這麼不快樂的,你說過你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但卻從來不說為什麼,你說人只有當想逃避的時候才會希望能夠回到過去,而你想要逃避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你說你真的只想活在回憶裡。

我在不在你的回憶裡?

 

你怎麼會去旅行?

你從來就不是喜歡旅行的人,甚至我們也很少一同出遠門。

只有過一次,一次。

我們一同到基隆玩,基隆,你最後讀書的地方,我們一同到你生活過的校園,因為那有你快樂的一部份;一走進校園,你好像在尋找什麼似的,筆直的往一棟大樓走去,但走到一半卻又放棄,問你怎麼了?你還是不說。

你始終不願意讓我進入你內心的最深處,但我卻始終固執的深愛著你,或許直到現在,直到你過世之後的現在,我還是愛著你的也不一定。

但為什麼竟沒有人願意告訴我你最後的消息呢?難道在分手之後我竟連參加你告別式的權力也一併喪失嗎?我甚至不曉得你的家人為你舉辦了怎麼樣的告別式?有哪些人參加?我完全一無所知。

就是連你的死亡,我也是遲了三年後才知道,這是我最無法釋懷的地方。

我的一切再也無你無關了!每次一想到這點,我仍難免心傷,畢竟,兩個人從陌生到熟悉,然後相愛,彼此需要互相陪伴,那是多麼難得的珍貴呀!

 

你怎麼會去旅行?

你為什麼要離開我?

如果再見面,你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我?

不知道了!你留給我的種種疑問、你欠我的所有回答,永遠不會知道了!

永遠!

太過份了!

太過份。

過份。

 

當左勳帶著兩眼的血絲再來找我的時候,我仍然保持著同樣的姿態,在已經冷掉的浴缸裡。

「妳這樣會感冒的。」

左勳是一臉的擔心及內疚,但我很想告訴他說一切都無所謂了,只是我沒有力氣說話,我一整夜沒有闔眼,一直沒進食喝水,我像是自虐似的懲罰著自己,或許應該說是、我和你;但我的意識卻異常的清楚,我清楚的明白一切對我而言都已經無所謂了。

「真的對不起,我沒想到竟會是這種結果--」

「你做的很好。」

我不帶任何表情的說,臉上是那種左勳告訴過我的,那令他感覺不到愛的表情,但無所謂了,我已經失去了一切討好別人的氣力。

「我曾經問過你,如果你想要和我分手的時候你會怎麼做?你表現的很好,真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再度把自己藏在水裡面,因為我感覺到喉嚨間有一陣哽咽情緒。

不哭。

不能哭。

「我們去看看他好不好?」

左勳嘆了口長長的氣,最後說。

 

掙扎了好久,最後我還是跟著左勳去拜訪你的家,你不曾存在過的新家,你的家人之後搬到了這座城的另一邊,這個新興的繁榮地段和你那老實模樣的年邁父母顯得格格不入,當他們看到先打過電話聯絡的左勳造訪時顯得很開心的樣子,然而我這個你昔日的女友,他們卻好像並不認識的樣子。

「對不起,這孩子後來一直獨自在外面生活,所以沒辦法聯絡到他全部的朋友。」

「請不要這麼說,其實我們後來也很少聯絡,抱歉過了這麼久才來打擾你們,真的很過意不起。」

我靜靜的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對話,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或許你的父母只當我是左勳的女朋友也不一定吧。

「因為我們也不是很清楚他在台北的情形,所以只是翻著他的畢業紀念冊找到他的幾個同學。」

「可以…借我們看一下嗎?他的畢業紀念冊。」

終於,我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而左動握了握我的肩膀,什麼話也沒說。

於是你的母親帶著我們走進一個房間,又說:

「雖然換了房子,但還是想留一間他的房間,這孩子……後來幾乎都沒住過他的房間了,一個人在外面也不知道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你的母親紅了眼睛哽咽著,而左勳緊緊的握著她的手,我則是別過頭去,努力著不讓眼淚滑落。

「對不起……」你的母親吸了吸鼻子,接著說:「這裡佈置的跟他以前的房間一樣,放的是後來我們找出來他的東西。」

我緩緩的走進這仍屬於你、而你卻不再有機會走進的房間,我眷戀的看著從前我也不曾進去過的你的房間。

你的母親取出了書架上那本畢業紀念冊交到我的手上,然後就默默的退出了。

我靜靜的翻閱著這畢業紀念冊,裡頭的空間是我熟悉的、我們曾經一起去過的,但那停格了的快樂時光卻是我全然陌生的:你那快樂的年輕臉龐,和我記憶中的你彷彿只是同名同姓的兩張臉。

看著你的笑臉,在我心中你的臉孔似乎慢慢也模糊了,我試著對照片裡的你笑了好幾次,但結果你卻都沒有理會我。

你靜止了。

 

「這裡有一本相本。」

我接過左勳找到的那本完整收集你成長過程的相本,我們沈默的翻閱著。

首頁是你還包著尿布的泛黃照片,過了幾頁則是你穿著白襯衫藍短褲的小學時代,然後你進入叛逆期,呆呆的你、叛逆期時的你,接著是青澀的年代,而數量最多的,還是你最後求學的那時期。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張是你實習的照片,裡頭的人穿著各式的飯店制服,每個人都笑的那樣開心,而這幾個人又占了這相本後面一半的篇幅,相本收藏的照片全是被你歸納為快樂的那一邊,裡頭沒有我。

你的快樂與我無關,每次一想到這點,我仍不免哀傷。

「我認識這個女孩。」

左勳順著我手指的方向低頭望著照片中的年輕老闆娘,他好像想要說些什麼的樣子,但結果他還是沒說。

「你知道嗎左勳?」

「嗯?」

「他從來沒有為我這樣笑過。」

沒有人為我這樣笑過。

 

最後我看到一張放大的照片,背後有各自的簽名,而且還用護貝好好保護著,看來是你最鍾愛的照片吧。

裡頭的五個人不斷的在最後的篇幅重覆著,站在中間的那個女生頭向左偏靠在你的肩上,她笑的那樣淘氣,而你則是靦腆;至於我見過面的那位年輕老闆娘就站在你的左邊,最右邊還有一對模樣親密的小情侶。

但我看不出來你和那女生的關係。

她是你的誰?

--這麼說好了!一開始這咖啡館是我們五個好朋友的構想,但真正開始做的時候只剩下三個人了!而等到開張的時候卻只有我自己一個獨撐大局,只有我一個人耶。

--這張桌子是當初出錢的那位財主指定的專用位子哦!說是除了她之外就不准任何人碰的。

--沒關係啦!就是因為總覺得妳們長的很像才一直沒告訴妳而讓妳坐著的。

我怔怔的注視著那張照片好久。

「怎麼了?看的這樣出神?」

「和我像嗎?這女生?」

左勳仔細的看了看,他聳聳肩,他沒回答。

「你會不會覺得他們看起來好像情侶?」

指著她和你,我問。

「我不覺得。」

「這女孩後來不知道去哪了?」

「或許是跑到紐約結婚了吧。」

「嗯?」

「我開玩笑亂講的啦。」

 

一切都已經昭然若揭了?是嗎?

你一直沒告訴過我、你當初喜歡我的原因,正如同你也沒告訴過我,你最後選擇離開我的原因;我仔細的將你的過去全都看了一遍,卻怎麼也找不出來,找不出來原因。

你為什麼離開我?答案隨著你煙消雲散了。

沒辦法知道了,沒辦法了。

永遠沒辦法了。

永遠。

在離開前我冒味的向你的母親要了那張放大的護貝照片,她雖然為難但終究還是答應,最後我忍不住想問她:

「這幾個朋友……有來參加告別式嗎?」

你的母親努力的回想著,最後指著那唯一的男生,說那是你從國中就認識的好朋友,所以他們只聯絡的到他,然後他帶著其中的兩個女生過來。

--我開始不認為那是騷擾電話了。

--會不會其實是他?

--誰?

--妳們分手快三年那個呀!叫什麼名字來著?

--不是吧。

--哦,不過我最近倒是有聽說他的事情,妳知道小龍嗎?就是跟他認識十幾年那個,他最近也來英國了。

--他什麼事?

--哦……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啦。

我一直在錯過,是不是?

指著中間的那個女孩,我問:

「是她嗎?」

「不是,我沒見過她。」

「謝謝。」

你的母親怔怔的盯著我以及照片裡的她看了好一會,她好像想要說些什麼的樣子,但結果還是沈默。

離開你家之後,我們接著前往你的墓地,你長眠的地方;其實該為你高興的是不是?因為你終於能夠好好的睡覺了。

 

在途中,左勳忍不住擔心:

「妳還好嗎?」

「我覺得很生氣。」

「嗯?」

「我到底算是什麼呢?直到分手的時候我還是愛著他哦!不,分手之後我還是很愛很愛他哦!每天每天還是固執的認為他總是會再回來的哦!每次電話響起我還是第一個直覺打來的人是他哦!我甚至反覆不斷的偷偷練習再重逢再見面時該用什麼樣的眼神什麼樣的口氣甚至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哦!三年來的每一天都是哦!但我到底算是什麼呢?我甚至並不包括在他的回憶裡!」

「是因為他走的太突然了吧!」

「可是左勳,我覺得他用他的死亡傷害了我,我一直一直還在等他,我每天每天還是牽掛他,可是他居然已經死掉了!未免也太過份了吧!太過份了呀!怎麼可以這樣呢……」

「瑋薇……」

「到了。」

「嗯?」

「他睡覺的地方。」

末了,在為你上完香之後,我將那張照片一併燒了給你,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情了,我真的希望你能收到。

然後……然後從此你就真的再也與我無關了。

再也與我無關了!

永遠的。

 

「嘿!左勳。」

「嗯?」

「我想要離開一陣子可以嗎?」

「把自己想清楚嗎?」

搖搖頭,我說:

「我想要去過自己的生活了。」

「那我會很難過。」

「對不起。」

「我大概會難過一個月吧!」

忍不住我還是笑了,在微笑裡、我說:

「謝謝你左勳!真的,能夠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真的,能夠遇見你們真是太好了。

「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好呀,雖然我並不一定會回答。」

「你會像我等他那樣的等我嗎?」

「我不會。」

「那就好。」

「因為妳不打算回來了嗎?」

「不是,因為那樣太辛苦了,你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我不希望你像我那樣辛苦。」

「想回來的時候隨時回來好嗎?」

「好。」

 

和左勳告別之後,我挑了一家陌生的咖啡館坐下,我只是想要和自己的悲傷靜靜的待一會,我想要好好的認識一下這個終於走了出來的,新我。

這個新我一個人獨自在待咖啡館裡最角落的位置,不知道為了什麼竟就對著牆壁哭了出來。

終於,還是哭了。

咖啡館裡來往經過的人用一種不解的眼神偷偷打量著這個眼淚不停滑落的奇怪女生,但是沒有一個人走過來問我為什麼哭泣。

沒有人問我為什麼哭。

而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裡?但我希望你過的很好,我希望你能快樂。

 

之後,我沒再接過任何一通午夜的沈默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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