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魚網啊!高爸爸好厲害,站在溪中撒網捕魚,看起來簡單,實際做起來卻好難。」Luku以一貫平和的語氣說著。
「你有下去試嗎?」
「有啊!剛開始一直滑倒,溪水的水流很強,很難站穩。」他說完傻笑了一下。
「可是你們很厲害,抓了很多條大魚。」
「小魚都放生啊,高爸爸說這是他們的習慣。」Luku稍微停頓一下,感嘆地說,「我覺得,原住民比我們還愛護地球。」
「是啊!」我也真心贊成。
「你呢?下午在幹麻?」Luku忽然改了話題。
「我,沒事啊,原本想看小說,結果竟然睡著了,哈哈。」我傻傻地笑著。
「你看吧,不用再勉強了。」
「沒有勉強啊,改天一定會把它看完的。」我還是深信它絕對是本好書。
「改天?都快要回家了。」Luku眼睛盯著天花板。
「那就等我回家後再看吧!反正不急。」我說得輕鬆。
「是啊。剩下幾天,好好享受在這裡的生活吧。」Luku隱約透露著感傷。
「真的,時間過好快。」我也忽然驚覺。
我們兩停頓了幾秒後,他突然說,「所以要像我一樣去捕魚。」又是完全不同的話題。
「你又沒找我。」我還是忍不住緩緩說了這句話。
「嗯,」他好像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然後慢慢地說,「怕你又感冒了。」
我原本想說哪會那麼容易感冒,後來一想,難道他是擔心我?難道我錯怪他了?可是,儘管如此,總覺得還是怪怪的,雖然說不上來,但是總覺得他心裡應該還有其他原因。
「喔,哈哈,上次感冒真的很不好意思。」想起上次的確造成大家的麻煩過。
「不會啊,傻瓜。」Luku忽然轉過頭看著我。
「不過,我最有口福,可以吃到你煮的粥。」我開玩笑地說,「不知道何時才可以再吃到。」
「是啊,不知道何時。」他幽幽地說。
「你今天就應該找我去捕魚的,這樣如果我又感冒一次,就可以再吃到你煮的粥了。」我傻傻地笑了。
「傻瓜,哪有人故意感冒的。」他也笑了。
「為了吃粥啊,很值得。」我繼續傻笑。
「傻瓜,不用感冒也可以煮給你吃。」
「太好了,你說的喔,不可以忘記。」
「不會忘記。」
「什麼時候呢?」
「對啊,什麼時候呢。」
我們倆都沉默下來。
明明記憶還未成型,怎麼終點就已經出現在眼前。
我想到再過兩天我們就要各奔東西,忽然悲從中來,沒有力氣再開玩笑了。
那一夜,寂靜過於喧囂[1],遲遲難以入睡。
隔天一早醒來,我竟然還是依偎在Luku的懷中,沒想到才幾天的時間,我好像已經習慣於躲在他的懷中入睡了。
這一次,我不太想動,只想這樣靜靜地躺著。
他沉穩的氣息,溫暖寬厚的胸膛,有點鬍渣的下巴,身上散發的清新肥皂香味,竟結合成無比性感的魅力,在棉被中竄流,頓時讓我體溫加速升高,整個漲紅了臉。
我熱到難受,只好將頭探出棉被外。這一動也將他驚醒。
我聽他發出舒展身體時的呻吟聲,趕緊尷尬地說早安。
沒想到他朝我這邊翻過身,將我再次攬入他的懷中,然後像是說夢話般對我說早安。
我安安靜靜地呆在他的懷中,不知所措。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開口問幾點了。
我搖搖頭,除了是不知道,其實也不想知道。
我們繼續保持原狀,安安靜靜地躺著。
「起床吧。」過了一會兒,Luku說。
「好。」我說。
可是我們兩個都沒有動。
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吃早餐囉!」學姊的聲音傳了進來。整個早晨屋外的動靜忽然也就一窩蜂地跟了進來,整個房間不再只屬於我們倆的天地。
我們倆懶懶地爬了起來,疊好棉被後一起走出房門。
我們快速地刷牙洗臉後,就盡快入座,大口吃起早餐。
早餐時,大家都沒說什麼話,似乎都心事重重。
快速用完餐後,我們將餐盤洗好收好,就各自去上課。
上課途中,我心裡已經想好等下要與Diang分享什麼。我希望繼續幫他開啟更多扇通往世界的大門。
如果說語言是鑰匙,故事就是一扇彩繪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
當我走到樹下看見Diang,我還是先問候了他父親的身體狀況,他還是酷酷地說沒事。不過,隨即他又害羞地說,「老師,謝謝你們。」
「不用客氣。我們應該做的。」我笑笑地說。
「今天,老師想跟你說說故事。」我立刻換了上課的語氣,「我們今天用故事來學英文。」
Diang好奇地看著我。
「其實學英文有好多種方法,除了你們課本上敎的,或者我們之前用唱英文歌的方式,其實還有從聽故事當中來學習英文的方法。只要能記得住英文,都是好方法。」
Diang將吉他平躺放在膝蓋上,慢慢聽我說。
「今天我想告訴你一個英國大文豪莎士比亞寫的故事,叫做《哈姆雷特》。」我分別在白紙上用英文將英國、故事、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等幾個字寫下。然後又慢慢接著說,「這個故事是發生在丹麥一個皇宮內的事情,哈姆雷特是這個國家的王子,故事的開始是發生在一個夜裡,從一對警衛看到的一個鬼魂開始…」我又分別寫下Denmark, Palace, Prince, Night, Guards, Ghost。
每寫完一個英文單字,我都會簡單地解釋一遍。如果我覺得比較常用的單字,我就會再舉一個英文例句多加說明,然後會請Diang跟著我多唸幾次。
沒想到Diang也覺得有趣,一邊聽著故事,一邊跟著學這些相關的英文單字。
由於這個故事中的人物角色眾多,所以我除了一一介紹之外,重要的是讓這些稱謂的英文單字都要讓Diang學起來,例如:King, Queen, friend 還有father, mother, uncle, son, daughter等等;因為這些單字比較常用,所以我也請他分別造句。
隨著故事進展,終於說到哈姆雷特最知名的一句台詞: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我用誇張的方式唸出這句台詞。
Diang憋著笑容看著我。
我說,「這句話經過這幾百年來,有非常多不同的解釋。我雖然也不知道哪一個才是最正確的意思,不過,要了解這句話,就要從這句話的文法開始聊起。」於是我不得不搬出文法的專業術語,我向他提到了不定詞,也就是「to + 原形動詞」,然後跟他解釋了不定詞的用法與意義。
讓我喜出望外的,竟然在我列舉了好幾個不同的例句之後,Diang不但全部將其抄下,還主動造了幾個:「to sing, to eat, to walk, to 打獵。」
「沒錯,就是這樣!」我開心地說,「打獵的英文是hunt,所以可以說to hunt。」
Diang點點頭,將這個字也抄下。
我將這個句子說明的差不多時,我請他自己試著翻譯。
Diang先皺了一下眉頭,然後慢慢說出,「去做還是不去做,那是這個問題。」
「太棒了!你已經會翻譯了!」我開心地大聲喊著。
Diang害羞地低下頭。
我慢慢將故事說完,精采的故事情節讓Diang聽得入迷。
最後兩敗俱傷的結局,讓他不勝唏噓。
哈姆雷特的復仇記,竟然幫我扭轉Diang對英文課的排斥,這或許也是厲害的劇作之所以能夠如此有共鳴之處吧!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學英國文學沒有白費。不過,如果敎我莎士比亞的老師知道,他一定會氣死。
下課鐘聲響起時,Diang還不斷地對故事內容提出很多疑問,有些我可以解答,有些我也不懂,只能告訴他,等他有天自己去讀完那個故事後,他可能會比我更懂。
我們開心地下課,各自帶著愉悅的心情回家吃午餐。
午餐時桌上多了好幾道菜,問了學姊才知道,原來我們平時過於省吃儉用,結果冰箱中還有許多食材,但是我們只剩下今天晚餐與明天的中餐需要準備而已,明天晚餐是部落幫我們辦道別派對,所以不需要煮飯,到了周六,就有人要回家了,所以趁著大家都還聚在一起,就多煮了幾道菜。
看著滿桌的菜,我們卻開心不起來。
大家慢慢吃著,好像每道食物都需要特別咀嚼才能下嚥。雖然學姊一直鼓催我們多吃點,「多吃菜少吃飯」,她說。可是大家飯也吃不多,菜也吃不多。
時間是冷凝器,慢慢將我們尷尬的氣氛凝結成冰。
最後還是學姊出面破冰。
「兩周的時間過得很快,我們的課程就要結束了,很感謝大家願意來幫忙,我代表部落的人先跟大家說謝謝。」看得出來學姊也是強顏歡笑。
Sarah與曉晴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看著學姊,輕輕地搖著頭,我與Luku只是低著,假裝吃著菜。
「不過,」學姊換了一個稍微開心的語氣繼續說,「你們現在都有布農的名字了,你們都是布農的小孩了。所以以後,歡迎你們隨時回來玩,隨時回來看看大家,當然更歡迎以後的暑假,你們也還會願意回來幫這些小朋友上課。」
「好啊!」Sarah也打起精神回答。
「是啊,以後我會盡量安排暑假過來。」曉晴接著說。
我則是點點頭,看了一下學姊。Luku沒說話,我不敢看他。
吃飽後,大家都說要準備一些東西就各自回房了。
我與Luku回到房間,呆呆地坐著,不知道能做什麼。
「出去走走吧!」Luku開口說。
「好啊!」我立刻回應。也不管要去哪裡,不管去哪,都比待在房間裡好。
出了房門,Luku就去牽了摩托車出來。
我原本以為我們只是要在附近散步走走,一看到摩托車有稍微愣了一下,不過,也沒有多問。
我們坐穩後,摩托車就疾駛衝出,像是脫韁的野馬,留下車後捲起的旋風盤旋不捨。
我緊緊環抱著Luku,感受著兩旁呼嘯而過的疾風像是欲言又止的雙唇,張著嘴卻只有嘆息聲。
前方的路有多艱險,我完全不顧。
未來在哪裡,我也不在乎。
我什麼都不去想,只想珍惜此刻他身上的溫度。
我們將車停在上次可以欣賞兩側風景的山稜處,Luku只是熄火,沒有下車。我們一起坐在摩拖車上安靜地眺望遠方。這個如夢似幻的桃花源,終將消失在我們的記憶深處。
除非有一天,陽光如此刻般絢爛,空氣中再有芳草香,天空藍得可以滴下感動的淚,還有他身上暖暖的肥皂香一起出現,這座海市蜃樓就會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用力地凝視著前方,深怕記不住每個小細節。
可是細節卻在眼底慢慢模糊…
我們倆都不想說話,卻也不覺尷尬。
風像是不敢打擾我們卻溫柔的報時精靈,偶爾掠過樹梢撩撥枝葉讓陽光灑下不同的光影,提醒著我們,時間並沒有因為我們的不捨而停止前進。
我們在綠葉變黑前,重新朝未知的前方出發。
蜿蜒的碎石路依舊顛簸,我卻只聽到他沉穩的心跳聲。
當風再次停止競速,我的視線前方已經推展開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
我們將摩托車停妥,緩緩踏上沙灘,朝浪花捲起處前進。
這是那天我們一起清過垃圾的沙灘,雖然幾天不見,對我們的熱情不減。炙熱的驕陽,浪花的笑聲,以及天空中依然悠閒的海鳥,都比上次見到時更有元氣。
這是僅有的一絲欣慰。天地沒有不仁,永遠美麗如初。
我們並肩坐在沙灘上,享受記憶如潮水襲來又退去,在遼闊的無邊想像世界中畫出一幅又一幅美麗的圖案。
第一次發現,原來什麼話都不用說,只要並肩而坐,竟然可以如此幸福。
我不再胡思亂想,單純感受當下一切的美好。
我不知道Luku心裡在想什麼,我希望他也是快樂的。
當天邊泛起晚霞,我知道我們要回到現實了。
我慢慢站了起來,「走吧,回家了。」我向他伸出手。
他拉著我的手站了起來,「嗯,回家了。」
在夕陽的餘暉中,我看見他眼神中的溫柔。
回程時,Luku的車速變慢了,我還是牢牢地抱緊他。
回到部落時,我們兩個男生也進廚房幫忙,大家一反中午的沉寂,開心地吃著晚餐。
亂聊時才發現,原來週六就有三個人要離開,Sarah, 曉晴以及我。Sarah趁著暑假要回家幫忙家裡的生意,曉晴與我都是因為家教的關係,必須趕回去幫學生上課。
Luku會多留一天,因為他原本以為大家都是週日一起走,所以票就先買了。學姊會繼續多待幾個星期,想要多做一些部落的田野調查。
之後,我們開始聊起這些日子發生過的糗事,每個人都有,我們輪流嘲笑了彼此一回,當然包含我上次打牌的糗事以及摔下摩托車的糗樣等等,我們再次溫習一遍,又開心地笑了一次。
「對了,我們都沒有吃過Luku煮的粥,真是不公平。」Sarah故意撒嬌。
[1] 該詞參考自一部2014年烏克蘭電影:《過於寂靜的喧囂》(英語:The Tri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