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總要帶點鋒鋩和稜角,你覺得呢?」
雨順應妻子遺願,替胖乎乎的長子取名「世鋒」,替瘦伶伶的次子取名「世稜」。醫生曾說鑑於雙胞胎輸血症的病史,世鋒或併發心血管病,世稜或罹患腦性麻痺,但隨着雨順見證長子茁壯成長,反觀次子癲癇症初發,這似乎勾起他心底糾結己久的疑問——誰殺了海倫?
哥哥是品學兼優的寵兒,弟弟是讀寫障礙的病童,誰才是喪妻之人的遷怒對象?答案可想而知。
百零八秒,兄弟出生時間相隔百零八秒,僅此而已,待遇卻是雲泥之別。無論衣褲鞋襪,還是書簿文具,世稜只能撿剩下的,但也不見得世鋒與父親培養了多少感情。事關雨順時常把兒子們交給家母照顧,既然相比起逸雅苑這裏,他們更喜歡待在阿嫲家,那就無謂睹物傷情。
丟失產前記憶的雙胞胎,也不曉得為何爸爸如此冷漠,只知要疼愛另一個自己。
孿生年屆六歲,怕是還未學會「家暴」這般艱深的詞,有賴父親教導有方,他們即將馬上學會(2006年)。
「喀喀⋯⋯」鑰匙扭開逸雅苑家門鎖,剛下課回家的孿生推門入屋。
身高僅及門把手的世鋒,雖是萌萌正太,卻把小學冬裝校服穿出傑青風範,鉛芯筆插在白襯衫胸前口袋,冒充領帶夾的桂花葉狀黃銅髮夾,其實是女同桌寓意結髮送的告白禮物,從不缺異性緣。反觀世稜頂着生意失敗般的蓬髮,左褲管不慎掖入襪子裏,手心放在扣錯鈕釦的毛衣上搓擦,嬉鬧着比出手指槍,指尖輕觸,發射靜電。
穩重的哥哥隔開了手指槍,生悶氣說:「你再這樣,我不把毛衣借給你穿了。」
「嘻嘻,我是電屬性的寶可夢。」貪玩的弟弟仍在搓手裝填子彈。
無奈的世鋒借意搔頭,實質是揉捏頭髮積累靜電,攻其不備伸手指回擊。且戰且退的世稜發出桀桀怪笑,逗趣模仿電影中的大魔頭。他們之所以玩得這麼高興,是因為以為雨順如常上班去了,直至聽到有人撬開啤酒瓶蓋的聲響,便速即肅然僵立。
玄關正對着客廳中的靠牆飯桌,雨順坐下,瞥見長子把禦寒衣物借給次子穿了,嗤然別過臉去。加上兒子明眸皓齒、耳高過眉,這外貌基因想必遺傳自亡妻,使他倍感難堪,只得大口灌酒。
免惹父親動怒的鋒稜,趕忙擺好鞋子,畏首畏尾地繞過飯桌,跨過遍地空酒瓶與金屬蓋,坐到灰湖綠色的雙人兒童書桌前。輕鬆寫完功課的哥哥,把語文習作簿借給弟弟抄,逐從書包掏出厚重的聖經閱讀,但聖經封面純屬偽裝,翻開內頁,竟挖空中間部份如藏毒般放着《希臘神話繪本》。
畢竟他倆就讀聖公會小學,基教課程教師都是保守派信徒,容不下異教書籍,才得花招百出保全故事書。
況且希臘神話要比耶穌傳道有趣多了——宙斯化身白色公牛,色色了腓尼基的貴族女子歐羅芭,誕下的米諾斯長大娶妻,被背夫偷漢就算了,他堂堂克里特國王竟敗給了公牛,古語有云「是福不是禍,是綠帽子躲不過」,其妻又生下牛頭怪。最終牛頭怪遭到忒修斯擊殺,忒修斯是波賽頓之子、波賽頓是宙斯的弟弟、宙斯是牛頭怪的便宜爺爺、牛頭怪是忒修斯的便宜堂叔伯。
「貴圈真亂⋯⋯」世鋒稱心滿意地點頭,人小鬼大,喜歡稀奇古怪的獵奇劇情,但見世稜無暇搭理、焦點遊走於筆下文字與手邊畫作之間。
該畫作是上週的美術功課《我的家》,學校似乎認定孩童生活非要是個夢幻泡沫不可,破碎家庭?個例罷了,不在校方考慮範圍之內。為了完成畫作,孿生按照在阿嫲家看過媽媽的舊照片,繪出父母登陸月球、於隕石坑中席地野餐的幻想。
通過心電感應,哥哥察知弟弟想把畫作拿給爸爸過目,他嘆息搖首說:「算了吧,他不會領情的。」
「可是,哥⋯⋯」世稜扁扁嘴巴:「你有被爸爸正眼望過嗎?」
「行!你先把眼淚收回去,我現在就去辦。」世鋒急得手忙足慌的,拿起畫作便起座去了。
你看,人類總需要些防止自殺的成癮物。雨順由信主愛妻號變成酗酒虐兒狂了,今後的父親節也該改名為負親節。這個混帳還想陶治性情,迷上底片攝影、迷上夜店尋歡,藉以填充心裏因失去妻子而致的空洞,不過兒子得繼續打、妹子得繼續把,為活下去提供無限動力。
硬着頭皮把畫作遞予負親的世鋒,立地縮起雙肩捱罵。
「快去溫習!」雨順跟見鬼似的撇開視線:「看你們的爛畫有屁用?」
不同於世稜的苦況,世鋒不乏老爸正眼看待,只是不知那副世界欠了他十萬八萬的臭臉,說實在又有何安慰?哥哥知難而退回到兒童書桌,擱下畫作,握起弟弟的執筆小手改錯字,嚷着晦氣。然而弟弟從不甘於折衷,關上習作簿,抬起楚楚可憐的大眼睛,懇求哥哥再努力點嘗試。
雖知是自討苦吃的差事,但哥哥何曾拒絕得了弟弟的執意?他翻了翻白眼道:「好吧,我們再想想辦法。」
「嗯嗯!」小尾指打勾,大拇指蓋章。
翻開希臘神話繪本,孿生從中獲得靈感,既然雨順每天拿啤酒當水喝,那就把畫作放進冰箱裏,他肯定能看到,搞不好還會順道分享關於媽媽的往事。把德國進口的大容量西門子冰箱,當作奪回海倫的特洛伊木馬。
他倆確實更努力嘗試了,不過負親大人心裏罵的心裏話是,你們翅膀長硬了對不對?
從後頭使死勁攥住世稜的蓬髮,拽着走!機場搬運工對待寄艙行李也不至於這般粗暴,教男童以瘦弱身軀與地板摩擦,疏於打掃的家居滿途荊棘,空酒瓶玻璃、金屬蓋鋸齒,扎入他的腰脊皮肉中撕扯。以尖硬碎屑代替湯匙的背部刮痧,毛衣破線沾血黏結在傷口上。
「呀——」他拍打老爸的腕臂求饒,嚎啕大哭。
奈何骨肉至親毫不施予丁點憐憫,蹬腳就把世稜踢入衣櫃,更用鐵撬插在門柄中間鎖住,阻絕他自內部打開。
突如其來的暴走狀況,嚇得世鋒奔竄至沙發盤膝而坐,執起遙控器反覆切換頻道,故作若無其事,僅以眼角餘光瞟向衣櫃。
「砰砰砰⋯⋯!」門柄上的鐵撬應聲震動,櫃裏是為沖洗底片而設的小暗房,血紅燈泡在漆黑中搖曳。
竭力掙扎拍門的世稜,不慎撞翻了顯影盤,弄倒藥液淋頭,渾身沾滿如臭雞蛋般的硫化物氣味,寒意滲入骨髓。發冷打顫,難聞乾嘔,家畜屠宰也沒他哭得淒厲。
「我知錯了!我會乖,放我出來吧,爸⋯⋯」
「閉、嘴、呀!」雨順衝着櫃門怒吼,逐個逐個字從口中噴出,逐往嘴裏灌酒,搖搖欲墜回房間去。
眼見弟弟受驚失禁的小便從門底縫隙滲出,哥哥不由替他紅了眼眶,暗自怒瞪那枉為人父酩酊大醉的背影。絕大部份孩子也曾害怕衣櫥裏的怪物,可是世鋒知道,真正的怪物在衣櫥外面。他想長高、他想長大、他想把負親大人痛揍成表裏相符的模樣——渣滓。
孿生就如生前的海倫,怕黑。而那尚未熟稔的心電感應,還把弟弟的恐慌連接到哥哥的身上。
於是世鋒下意識的做出連串動作,叼住衣領,好讓布料吸乾唾液,口嚐無味;屏住呼吸,好讓空他清空鼻管,鼻聞無嗅;摀起雙耳,好讓小手蓋過聲浪,耳聞無聲;仰起了頭,牢牢盯住天花板的圓形燈泡。
受困衣櫥的世稜則隨之安寧,在他目及之處,一個白色光球從地裏升至頂篷,褪去血色、驅散黑暗,猶在安撫他不用害怕。
只是借來的光豈可永久?即便哥哥堅持良久,也難忍受燈光刺目,不得不閉起又乾又澀的眼睛,圓燈泡的視覺暫留猶在其眼皮下遊走,還化作靛青色斑點在衣櫥裏浮游,弟弟便想伸手去摘。天黑了,始終沒能捉住餘暉。
「嚕嚕⋯⋯」雨順喝得爛醉癱倒在床,鼻鼾聲響徹全屋,如屢次發動鏈鋸失敗的馬達。
「嚕嚕——」哥哥步至櫃門前戲仿那鼻鼾聲,聽到弟弟在櫃內破涕為笑,便輕手輕腳地從門柄中間移去鐵撬,沒想到是受困者勸阻了搜救員。
「要是爸爸還沒有原諒我,就不該放過我出來。」
「管他的!」不管哥哥有多惱怒,但為免吵醒老爸,他也只好壓低嗓音:「他腦子有病⋯⋯」
「我的腦子也有病呀,哈哈。」弟弟的笑不由衷是摻着顫慄。
逼着自己樂觀以待的世稜,總說事情沒有那麼糟,既是仍對所謂父愛抱持不設實際的奢盼,也是不想連累哥哥跟自己一起受罰。於是世鋒從浴室端出兩卷毛巾,先抹去地板上的小便,再墊住屁股坐下,陪弟弟熬夜聊天靜心。
「哥,今天的光球是你做的嗎?」
「阿不然你以為是誰?」
「天使吧,老師不是說有天使守護着我們嗎?」世稜使勁揉着雙眸,還以為是自己哭腫眼臉,全然不知那是哥哥因今早直視燈光而致的癢痛。而作為老大的世鋒,必須在弟弟面前表現得舉重若輕,不以為意地說:「那你給我聽好,我就是你的守護天使。」
「我也想當哥哥的天使!」
「傻瓜,哪有天使連字都寫不好的?」
「天使也要寫字的嗎?」
「應該是吧,不然誰有空閒時間寫這麼多聖經?」
「那我要用功讀書,然後成為哥哥的天使!」
聊得正起勁時,負親大人的鼻鼾聲突然抬高音量,兄弟驚得當場噤聲,幸然那酗酒虐兒狂尚在沉眠。真希望這傢伙長睡不起,世鋒如此暗忖,縱使他沒有把恨意宣之於口,但還是被世稜感應到了。忽有觸感隔空傳達,皆因弟弟雙手交疊撫按胸前,好讓哥哥息怒。
慎防那頭怪物隨時醒來,哥哥提議使用暗號溝通:「你知道摩斯密碼是甚麼嗎?」
「Mos Burger?」弟弟傻楞楞的問道。
「唉呀,別老是想着吃!我說的是摩斯密碼。」哥哥說自己幾天前在電視劇集中見過,便趁電腦課上網搜尋字母表,還問弟弟想不想學。
「我怕就算記住每個字母,也不曉得拼起來是甚麼單詞。」
「你剛才不是說要用功讀書嗎?還沒開始就想放棄?」
「不對⋯⋯」
「別怕困難,我教你吧。」世鋒伸手輕敲及搓擦門板以弄出「咯、嚓——」的聲響,解說道:「這個字母是『A』。」
還未逐個字母講授其代碼排列,世稜直覺地敲打搓擦出「嚓——咯咯咯」的聲響,就如忽而記起了些早就學過的常識,反問道:「欸?這是字母『B』嗎?」
「我懂的你都懂,這就是當雙胞胎的好處。」
這才不是當雙胞胎的好處,畢竟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們,任再默契無間的孿生子也不可能共享感官和知識庫存,說是超自然現象還更恰當。但無傷大雅的認知偏差也不妨礙他們聊天至凌晨,創立只有彼此才懂的簡短語。
直至三更時份,兩人睡眼惺忪,一頭裁在門板上面酣睡。櫃門如鏡面,雙子如鏡像,以左右倒置的相同姿勢互相依偎,做相同的夢——關於如果母親尚在人世,童年能有多麼美好的夢。